“老娘”詞義源流

摘 要：詞語的含義總會隨著歷史的前進(jìn)而不斷演變。我們現(xiàn)在通常使用某一詞匯的意義可能在古代并非如此。“老娘”一詞便是一例。“老娘”從誕生之初的“接生婆”一意，演變成了女性的自稱。本文將對“老娘”一詞的含義及其演變過程進(jìn)行探究。

關(guān)鍵詞：老娘 接生婆 女性

一、導(dǎo)言

李敖曾經(jīng)在微博上抨擊現(xiàn)在部分年輕人誤用亂用稱謂詞，包括“老娘”一詞，他稱“老娘”在古代“老娘”的本義是“接生婆”。那么“老娘”一詞是否是“接生婆”的意思？女子自稱“老娘”是否使用不當(dāng)？本文將就“老娘”一詞做初步探討。

二、“娘”字的源流

“娘”字在甲骨文中即有出現(xiàn)，左部為“女”，右部為“良”，根據(jù)《甲骨文字典》中的解釋，“娘，一期合一二六，從女從良”“婦娘示三。婦娘，人名”。“良”字表示純潔美好的意思，多用于女性人名之中，所以有時會在旁邊加“女”字作偏旁。可見，“娘”在甲骨文中，不具有任何實際意義，僅用作人名。

然而，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nèi)，“娘”字的使用頻率并不高。在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中，沒有出現(xiàn)對“娘”字的解析，而只有“”字，并做了如下解釋：“：煩擾也。一曰肥大也。從女，襄聲。”在當(dāng)時，“”有兩層意思：一是表示煩擾，一是表示肥大。段玉裁在其《說文解字注》中認(rèn)為，“”表煩擾時相當(dāng)于“攘”；“攘字，古用”，跟女性并沒有聯(lián)系。然而，《漢語大詞典》卻認(rèn)為：“，母親，后作‘娘。”據(jù)郭在貽考證：“大約晚唐五代時‘娘‘已趨于混同。”

“娘”獨立使用，并大量在文獻(xiàn)中使用，出現(xiàn)在南北朝時期。《玉篇》：“娘，少女之號。”此時，“娘”字開始指代年輕女性。如：

（1）江邊黃竹子，堪作女兒箱。一船使兩槳，得娘還故鄉(xiāng)。（南北朝·《樂府詩集·黃竹子歌》）

（2）雨從天上落，水從橋下流。拾得娘裙帶，同心結(jié)兩頭。（南北朝·《樂府詩集·江陵女歌》）

同時，“娘”仍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人名之中，通常放在名字之末，表示女子品性善良或作為女性的美稱，如：

（3）越俗以珠為上寶，生女謂之珠娘……（南北朝·任《述異錄》）

“”則用作母親的稱謂詞，如在《木蘭辭》中“但辭爺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隨著時間推移，“娘”字的意義不斷豐富起來。“娘”開始與“”通用，并逐漸取代了“”，開始表示母親的意思，《古今韻會舉要·陽韻》中曰：“娘，母稱曰娘。”如：

（4）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唐·杜甫《兵車行》）

（5）母語女言：“汝還努力為吾寫經(jīng)。”女云：“娘欲寫何經(jīng)？”（唐·《法苑珠林》）

（6）白頭娘不負(fù)荷，青春女成擔(dān)擱。（元·王實甫《西廂記》）

此外，“娘”還可以表示妻子（如例7）、皇帝的嬪妃（如例8）、作為長輩的已婚婦女（如例9）、奴婢對女主人的稱呼（如例10）等。

（7）一妻耳順，尚稱娘子。（唐·李百藥《北齊書·祖》）

（8）宮中呼為娘子，禮數(shù)實同皇后。（唐·歐陽修《舊唐書·后妃上·玄宗楊貴妃》）

（9）我討了媛媛，接你丈母娘一塊同住。（清·李寶嘉《官場現(xiàn)形記》第三十四回）

（10）那秋菊拾著鞋兒道：“娘這個鞋，只好盛我一個腳指頭兒罷。”（清·《金瓶梅詞話》）

到了現(xiàn)代，《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對“娘”的釋意為：“①（名）母親。②稱長一輩或年長的已婚婦女。③年輕婦女。”如今，在網(wǎng)絡(luò)語言流行的時期，甚至出現(xiàn)了包括“偽娘”“娘娘腔”等使用“娘”字指代男性的詞匯。但無論“娘”字的含義如何演變，其指代女性或指示的女性特征的含義基本是沒有變化的。

三、“老娘”意義考釋

“老”“娘”字都出現(xiàn)得很早，但是把“老”和“娘”字連用，最早是在宋代，作為“接生婆”這種職業(yè)的稱謂，又可稱為“穩(wěn)婆”。如：

（11）武陵城東，宋氏婦女產(chǎn)蓐所用乳醫(yī)曰：“屈老娘……”（宋·洪邁《夷堅志·夷堅三志辛卷第四》）

（12）晏語之曰：“君久從吏事，必疏筆硯，今將就試，宜稍溫習(xí)也。”振率然答曰：“豈有三十年為老娘，而倒鵬孩兒者乎？”（宋·魏泰《東軒筆錄·卷七》）

（13）仍令太醫(yī)局，差產(chǎn)科大小方脈醫(yī)官宿直，供畫產(chǎn)圖方位、飲食禁忌、合用藥材、催生物件、合本位踏。逐老娘伴人乳婦抱女洗澤人等申學(xué)士院……（元初·周密《武林舊事·卷八》）

以上文本皆成書于宋代或宋末元初，可見，在“老娘”一詞誕生之初，確實是產(chǎn)婆或者接生婆之意，并且這種含義在元明時期被保留下來，并廣泛運用。如：

（14）現(xiàn)放著剃胎頭收生的老娘，則問他誰是親娘，誰是繼養(yǎng)？（元·李行道《包待制智賺灰闌記》）

（15）世謂穩(wěn)婆曰老娘。（明·陶宗儀《輟耕錄》）

但在清朝特別是清中后期，在文獻(xiàn)文本中，已經(jīng)較難見到使用“老娘”表示“接生婆”意義的語句，對于這種情況清代學(xué)者福格曾經(jīng)就提出過批評：“京師呼收生婆曰老娘，不倫之甚。按《輟耕錄》言：‘娘字初非婦人尊稱，世謂穩(wěn)婆曰老娘云云。其由來亦久矣。”福格這句話雖然是對當(dāng)時人們忽視“老娘”的本意而誤用這個詞匯的一種批判，但也從側(cè)面反映出“老娘”一詞已經(jīng)逐漸失去其接生婆的本意，而衍生出其他含義。

第一，“娘”字保留其表示女性的詞義，前綴加“老”字作定語，用來稱呼年紀(jì)較大的婦女（如例16），通常是中老年婦女在自稱時使用，多在口語中使用。隨后，其適用范圍擴展到年輕女性（如例20），詞匯中包含諷刺的色彩逐漸消失，演變成了一個具有中性色彩的詞匯。這時，“老娘”一詞常常含有自負(fù)的情感色彩在其中，顯現(xiàn)出女性粗野或是豪放的一面，表達(dá)女性在對話和生活中強勢的一面，通常用于生氣或吵架的場合之中。

（16）干城道：“老娘可是衢州宋之臣老爹的妹子么？”那婆子道：“正是。”（清·瀟湘迷津渡者《筆梨園·第四回》）

（17）那夜到了二更時分，鴇母進(jìn)來，看他病勢，見他情景，料然不濟(jì)，自覺把二百多塊銀子來買致他，今日反恐財爻落空，心中好不憤恨，就罵道：“老娘費二百多塊銀子買你回來，你全然不顧身子，天天思念情郎，總不計較到老娘那筆錢鈔。便是你死了，我還要擺布你。”（清·黃小配《宦海潮·第十七回》）

（18）鄧氏道：“他不伏侍老娘，倒要老娘伏侍他么？吃了一包子酒，死人般睡在身邊，厭刺刺看他不上眼。”（明·凌初《三刻拍案驚奇·第九回》）

（19）那女怪……罵道：“潑猴憊懶怎么敢私入吾家偷窺我容貌。不要走，吃老娘一叉。”（明·吳承恩《西游記·第五十五回》）

（20）老練的女子坦然回答道：“老娘不開豆腐店，你們歡喜吃豆腐快到豆腐店里去。”（民國·郁慕俠《上海鱗爪》）

第二，當(dāng)“娘”字作“母親”解時，“老娘”有兩種含義。其一，“老”字作為表示年紀(jì)的形容詞，與母親構(gòu)成比較，指比母親更年長的一輩女性，這時，“老娘”成為外祖母或者曾祖母的稱謂詞。在中原特別是山西地區(qū)的方言里，“老娘”通常指曾祖母。《介休縣志》：“曾祖母曰老娘。”而在華北及東北地區(qū)則意為外祖母，《牟平縣志》：“稱母之母曰老娘。”其二，“老娘”仍然保留原本“娘”指代母親的含義，“老”字僅僅用于形容母親年齡，作為一個綴詞，構(gòu)成一個復(fù)音節(jié)詞，表示對長輩的尊敬，一定程度上虛化了“老”的本意，有時也為了口語中發(fā)音的流暢和順口。

（21）不等眾人開口他先說道：“……虧得我母親彼時手里光景還好，便把咱老娘接到長沙同住。”（清·李寶嘉《官場現(xiàn)形記·第五十一回》）

（22）八戒忍不住高叫道：“……放了這等現(xiàn)好的齋不吃，卻往人家化募，前頭有你什老爺、老娘家里哩。”（明·吳承恩《西游記·第九十六回》）

（23）卻說娘娘見兒子回來，大喜，曰：“你往年到何處去，全然不知蹤影，至今日回來？”靈耀曰：“孩兒不才，丟卻老娘、哥哥，恕孩兒不孝之罪。……”母曰：“你今日到此，我與你母子朝夕得見免我憂慮。”（明·余象斗《南游記·卷一》）

（24）直到第四天才上去叩謝提臺，口稱：“沐恩自不小心走滑了腳，倒叫老帥操心，沐恩實在感激得很。沐恩家里還有八十歲的老娘，孩子年紀(jì)小都不會掙飯。”（清·李寶嘉《官場現(xiàn)形記·第三十回》）

（25）清早起來他就跟母親辯嘴，說他母親不知好歹。他妻子韓氏是一位賢良婦人，常時勸他說：“老娘這大年紀(jì)，你就不應(yīng)該無事生非，惹老娘生氣。”（清·郭小亭《濟(jì)公全傳·第十四回》）

第三，“老娘”除了指“接生婆”這一女性特定職業(yè)外，有時也可以用作其他專門由女性從事的行業(yè)，比如傳統(tǒng)三姑六婆中的媒婆（如例26、27）或是乳母（如例28）等。

（26）一路行來，已到了金家門首。龍香對媒婆道：“老娘你先進(jìn)去，我在門外張一張罷。”（明·凌初《二刻拍案驚奇·卷九》）

（27）夫妻二人十分歡喜，如魚得水，似漆投膠。每日里調(diào)笑詼諧，每夜里鸞顛鳳倒。且說媒人趙老娘走來，月仙見了稱謝不已。（明·西湖漁隱主人《歡喜冤家·第三回》）

（28）潤州大火，唯存衛(wèi)公塔、米元章庵，元章喜題曰：“神護(hù)衛(wèi)公塔，天留米老庵。”有輕薄子于塔、庵上添爺、娘二字嘲之，以元章母嘗乳哺宮中也。（宋·楊萬里《誠齋詩話》）

第四，“老娘”保留“娘”字可表“妻子”的含義，作為“妻子”的別稱。翟灝在其《通俗編·婦女》中云：“俗或謂妻曰老娘，殊不典。”但這種用法并不常見，通常是在南方特別是杭州地區(qū)的方言中才偶有出現(xiàn)。如：

（29）梨三，打扮老娘到半山。（《杭州歌謠》）

（30）今俗謂人娶妻……或以為娶老娘。（孫錦標(biāo)《南通方言疏正》）

此外，在一些地方方言中，“老娘”也可以表示“女仆、伴娘、婆婆、干娘、伯母”等意思。但都是某一地區(qū)的特例。

四、結(jié)語

綜上，“老娘”一詞的含義眾多，既有尊重、尊敬的褒揚意味，又在某些語境下用作對女性的貶低、嘲諷。至于使用“老娘”一詞作為女性的自稱，歷史上早有先例，雖有稍顯粗俗之嫌，但未必是什么致命的錯誤。“老娘”誕生之初用作所指的“接生婆”一職，在現(xiàn)代漢語中早已不常見。古代，由于女性地位的低下，對于從事“接生婆”這一行業(yè)的女性，使用“老娘”這一稱呼，通常含有貶義的色彩。而明清時期，隨著大量婦女開始使用“老娘”作為自我稱謂，其原因可能是由于在傳統(tǒng)男權(quán)社會中，社會對女性的壓制，使得她們渴望得到平等的地位。“老娘”這個略帶有強勢色彩的詞匯，成為反映女性內(nèi)心需求的一個重要媒介。語言本身的能動性和外界社會環(huán)境的不公共同促成了詞語含義的轉(zhuǎn)變。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相互結(jié)合，才是語言詞匯煥發(fā)生機和魅力的正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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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謝柯巖，寧波大學(xué)歷史學(xué)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史。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