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透,本名何秀萍,壯族,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人。廣西作家協會會員,南寧市作家協會理事,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九期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班學員,高級工程師。作品發表于《民族文學》《紅豆》《青春》等多家報刊,并入選多種選本,獲《廣西文學》第四屆廣西青年文學獎散文獎,散文集《底色》獲第五屆廣西少數民族文學創作“花山獎”。
一直舍不得把陽臺那個裝滿舊書的紙箱扔掉。這些書大都是我的課本,中學的,大學的,被我棄置在那里不知多少年了,里外全是厚厚的灰塵,每次清理它們,我總恍如聽到校園里的瑯瑯書聲。那些聲音,仿佛就在我的耳邊,如歡騰的溪水,它們包圍著我,覆蓋著我,熟悉,親切,又溫暖。
其實,一所城市中學就在我的對面——南寧市第十三中學與我的住處相距不過幾百米。那些明亮的教室里,常常傳出清脆而洪亮的讀書聲。那不正是我三十多年前的聲音么?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聲音。我的讀書聲是響亮在三十多年前那所鄉村中學的教室里,并早已在那永不回頭的時空里成為了“過去”。
今天,我又一次清掃這箱書籍。書已是滿目滄桑,紙張變得越來越脆性了,從書頁上揚起的一粒粒末梢和塵埃,在一抹淡薄的太陽光線里,飄忽,閃爍,如同腦海里飛來蕩去的一點點細碎往事,漫無目的,又有些許固執。書里的內容我早已記不清了,今后也不會再去翻閱或者高聲朗讀它們,但它們在我心里始終有一種揮之不去又無以言狀的感情。此刻,這情感與記憶中的瑯瑯書聲混夾在一起,使我聞到了一股久違的氣息。這氣息,從許多年前的風雨和陽光中吹拂而來,有書墨的味道,也有那個讀書女孩身體和靈魂的味道。
我想起了過去的自己——那個曾經走在那條艱難的求學之路上的自己。在那家徒四壁、一貧如洗的年月里,面對病痛,母親無助地哭泣和絕望。為了給我買一本書、一支鉛筆或一本作業薄,父親除了艱辛地日耕夜狩,憂心如焚,還不得不賣油賣米,之后,全家人又忍饑挨餓。而在那所落后的鄉村學校,在那間簡陋的教室里,一堂課、一道題或一張考試卷,又讓我這個窮孩子生長了多少夢想啊。
有時,我也不禁會想,如果當年沒能上學,沒有苦讀過這些書,我現在又會是怎樣一種命運呢?我會逃離農耕外出打工,一輩子從這個城市漂泊到那個城市嗎?還是像大多數農村女子一樣,從生我養我的那個小村莊嫁到另一個小村莊,然后為一個早出晚歸躬耕隴畝的男人生兒育女,最后終老山林?
這樣的問題,除了命運本身,誰能給出答案呢?也許,每個人的命運正是在種種可能之中走向未知的唯一。然而,我今天的生活也已不在那樣的假設之中。事實上,在我上學的第一天,當父親告訴我讀書是農村孩子唯一的出路時,那些書就已決定了我的命運,也改變了我的命運。
那個年代過去了,它釀就的辛酸和淚水,沉落在時間的深處,上面是厚厚的塵土,就像這箱舊書,平日里,幾乎讓人想不起來了。而現在的我,也不再是那個貧困的讀書女孩,我擁有了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我的孩子也在條件優越的環境中生活和學習。但因為我是一個從貧困山區讀書出來的農村孩子,我深知貧窮孩子讀書的難與苦,深知他們讀好書需要怎樣堅忍的毅力和頑強的精神,因而,我一直對書懷著無比珍惜之心,也對刻苦讀書的人懷著深深的敬佩之意。
然而,我現在讀書卻越來越少了,許多書買回來放在書架上,常常只是一種擺設,有的書,甚至連碰都不曾碰一下,新書成舊書,舊書也還是新書。這與當年讀書的情形比起來,羞愧或者自責之際,又想到,那么多與我一樣、從那個貧窮年代讀書出來的人,如今還有幾個是愛讀書的呢?平時,除了搓麻將、玩撲克,再就是逛街美容,然后稱之為“會享受生活”。享受生活當然沒什么好譴責的,但如果我們再也看不見那些今天仍在貧困中苦苦掙扎著上學讀書的孩子呢?這似乎并不是因為經濟發展、生活富裕,苦難和貧困少了。實際上是,都市的繁華往往容易讓我們的視野產生盲區,我們時常沉醉在安逸的生活中,變得越來越麻木了。可在深山里,在工地上,在盲流中,在我們看不見或不愿意看的地方,還有多少雙眼睛在渴望上學讀書啊!
那么,我們生活在幸福中的孩子呢,難道不需要那種艱苦求學的精神了么?
我感覺到了一種困惑和不安,這個上午的時間好像也隨之慢了下來。我良久地注視著對面浴在陽光里的十三中,那里綠樹成蔭,有漂亮的教學樓、體育場和宿舍,還有功能齊全的多媒體設備,等等,它的設施和環境是如此優越,足以讓每一個在鄉村上學的孩子羨慕得要命。而我曾經就讀的那所山區中學,孩子們這會兒一定也在上課。只是,那溫暖的陽光是否也照進了教室里,照亮了一張張專注的面孔呢?——我無法確定,我從陽臺極力遠望和傾聽,仍只看到了高高的樓宇和它們身后模糊又婉約的青山,聽到了來自邕江河水隱秘的晝夜不停的涌動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