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暉



中國歷史上,由于人們精神領域或者心理意識上的需要,民間涌現出諸多年年供奉、歲歲祭祀的“神靈”。這些神靈,有的是歷史上的真實人物,如諸葛亮、關羽、岳飛等;有的則是虛構人物,如四大天王、王母娘娘、送子觀音、八仙之類;還有虛實一時難辨的人物,如鐘馗。大抵從唐朝之后,民間每年的除夕期間,門首都懸掛或張貼鐘馗像,后又將此俗移至五月初五的端午節。因為人們心目中的鐘馗擁有捉鬼辟邪、驅魔消災的特殊本領,時至今日農村,尤其地處偏僻的村落,依然保持著這種風俗。
對于鐘馗的形象,歷史文獻《唐逸史》記述:唐明皇因疾晝寢,夢見小鬼在竊盜貴妃楊玉環的香囊和自己的玉笛。明皇叱而問之,小鬼答云:“臣乃虛耗也,能耗人家喜事成憂。”明皇大怒,正欲召武士驅鬼,突然一頭戴破帽、身著藍袍、腰系角帶、腳蹬朝靴者出現,捉了小鬼并“劈而啖之”。明皇詢云:“爾何人?”答曰:“臣終南山進士鐘馗也。武德中應舉不第,觸殿階而死,得賜藍袍以葬,感恩發誓,為帝除虛耗妖孽之事。”夢中醒來,明皇病體即刻大愈。于是詔令畫家吳道子依其夢中所見,繪出鐘馗的形象畫來,此即是畫家繪鐘馗像之始。吳道子所繪也成了以后歷代畫壇鐘馗像的范本。對于吳道子筆下的鐘馗形象,宋人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記載,“衣藍衫,一足,眇一目,腰笏,巾首而蓬發,以左手捉鬼,以右手抉其鬼目。筆跡遒勁,實繪事之絕格也。”自此以后,明皇每年終,即將宮廷畫家所繪鐘馗像,賜予朝臣,后各代皇帝也仿效之。唐張說有《謝賜鐘馗畫表》、劉禹錫有《代杜相公及李中丞謝賜鐘馗歷日表》;五代時,吳、越等國,又有“歲除,畫工獻《鐘馗擊鬼圖》”的規定;宋人葉夢得《石林燕語》記載:“(北宋)元豐元年(1078年)除日,神宗夢中忽得吳道子畫鐘馗像,因使鏤板賜二府。明年除日復賜。”可見唐宋時神靈鐘馗習俗之興。后文壇又出現了《鐘馗傳》,畫壇又繪有《鐘馗元夕出游圖》之作。
考證者認為:鐘馗源自于六朝時的人名終葵的諧音。明代楊慎《揚子卮言》云:“晉、宋人多以終葵為名,其后訛為鐘馗。”清人趙翼《陔余叢考》云:“后魏、北齊及周、隋間,多有名終葵者。”宋《宣和畫譜》又云:“六朝古碣得于墟墓間者,上有鐘馗字。”可見,鐘馗作為人名,始于六朝或以前,畫鐘馗像則起自唐代;鐘馗逐鬼之器,六朝是用椎,而唐朝則變為用劍。宋朝沈括《夢溪筆談》說:“皇中,金陵發一冢有石志,乃宋宗母鄭夫人,宗有妹名鐘馗。”此就是后來畫壇《鐘馗嫁妹》、《鐘馗小妹圖》畫作的由來。
由于社會的發展與轉變,人們的精神理念和心理追求也有所衍化,故從唐朝起,長時間傳承的鐘馗畫,也隨之有所變化,但驅鬼辟邪的主旨內容則沒有變。下來我們就幾幅鐘馗畫逐一予以賞析與淺識。
清代著名畫家、“指畫派”代表人物高其佩《鐘馗蝙蝠圖》(圖1),綾本水墨,縱57厘米,橫42厘米。占據畫面大半的鐘馗像,顯得無比的雄健威武,面貌猙獰神奇,一副驅鬼抓妖的生動形象躍然紙上。雖作于清代,但依然保持著“身著藍衫、腰系角帶、腳蹬朝靴”唐宋時的裝束。雖無“頭戴破帽”,但更顯露出怒發沖冠的強勁氣勢,圓目凝視,豪氣無窮,右臂反握于背,左手持利劍,展現出正在驅鬼的境界中。此幅鐘馗畫,正是高其佩指畫中的杰作。鐘馗像的面部是用尖指甲細勾,顯得簡練傳神;衣紋則是指頭、指甲并用,給人頓挫自如之感;朝靴又是用指掌涂抹,墨色顯得渾然有致。整個人物形象展現得極為生動而有力,這正是高其佩以指畫鐘馗的高妙處。
高其佩(1660-1734年),字韋之,號且園、且道人等,遼寧鐵嶺人。以蔭官至刑部侍郎。擅畫花鳥、走獸、人物、山水,尤喜畫鐘馗。墨法上承元代吳鎮,形象上則近乎明代吳偉,以減筆寫意法見長。其最稱著于畫壇的,是他的指頭畫,為清代“指頭畫派”創始人。其指畫墨的應用上深淺濃淡,渾然一體,并能運化無痕。
畫面右側,畫家用行草書款識:“皆園者弟有畫癖,索畫鐘郎,不一一意□。忽然見福來,呼之精神欲躍出。畫家流弊莫可質,只可聽人所欲為之術。時康熙甲午新正二十有一日。”由此可知,此畫是高其佩應“皆園者弟”的“索畫”所作。原來興趣不大,因“忽然見福來”,精神大振方有此畫。畫中鐘馗形象,也是“聽人所欲為之術”而成。“康熙甲午”即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新正”為農歷正月。依此推斷,該畫是高其佩五十四歲所繪作品。
誠如上述,宋仁宗皇年間,在金陵(今江蘇南京)出土南朝宋宗之母鄭夫人的墓志中“宗有妹名鐘馗”記載,故后世畫壇有了鐘馗與小妹為內容的畫作。
黃慎《鐘馗小妹圖》(圖2),紙本水墨,縱124.5厘米,橫169.5厘米,此幅是以狂草書法運筆用于繪畫的范例,縱意潑灑,瀟然自如;用粗率與細柔、魁梧與窈窕的相對比手法,展示出鐘馗兄妹二人的不同形象與相異性格;兩人間設插花之瓶相隔,表達出男女有別的風格。鐘馗已脫離怒目驅鬼的神威形態,變成了笑容可掬之勢;手中所執的也不是捉鬼用的寶劍利器,而是飲酒用的酒杯。小妹也手持小小的酒盞,與兄對飲。二人身傾相近,飽含著兄妹間純真的親情意韻,充分顯現出為民驅鬼除害的英雄也有溫馨的人情味的一面。整個畫面以枯勁、迅疾之筆,構筑出耐人尋味的藝術情趣,不失為黃慎大手筆。
黃慎(1687-約1770年),初名盛,字公懋、躬懋,號癭瓢子、癭瓢子等,寧化(今屬福建)人。一生布衣,多才多藝。擅山水、花鳥,尤擅人物,人物多取材于神仙、和尚、道徒以及真實歷史人物,并善于將書法上的狂草枯勁運筆之法用于繪畫,別具一格。因其寓居揚州,畫藝精湛,常借畫抒寫不平之氣,藝術上重視個性發揮,注意詩、書、畫的有機結合,擁有清新狂勁的藝術格調,為“揚州八怪”之一。
畫面右上,畫家以草體書款識:“雍正四年夏五月黃慎敬圖。”下鈐“黃慎私印”、“躬懋”兩方朱文印。雍正四年為1726年,可曉此畫是黃慎四十歲上作品。“敬圖”代表畫家對驅捉民間鬼的鐘馗神靈人物的崇敬之意。畫面左上有“揚州八怪”之一鄭燮以獨特“板橋體”所書題畫詩:“五日終南進士家,深杯巨盎醉生涯。笑他未嫁嬋娟妹,已解宜男是好花。”后署“橋板鄭燮題”,后鈐朱文、白文印。“五日”乃農歷五月五日端午節簡稱,“終南進士”指鐘馗,“宜男”即萱草的別名。可見“宜男”與“嬋娟”、“好花”,均是對未嫁的鐘馗小妹絕妙容貌和純貞品格的贊美。
黃慎以枯勁、迅疾筆法,用濃淡兩相宜的墨色構筑起這幅神韻之作,又有鄭燮題詩,雙珠合璧,相得益彰,將此畫的價值與品位推向了巔峰。此畫現為四川博物院珍藏。
《鐘馗步寒林圖》(圖3),紙本設色,水墨畫,縱108厘米,橫32.5厘米。畫中的鐘馗,雖保留著橫目怒叱、手握寶劍的捉鬼形態,但早已脫離了“破帽、藍袍、角帶、朝靴”架勢,變成了官冠、紅袍、黑鞋,一副接近清代官宦閑逸時的衣著。悠然自得的步履,四周高樹挺拔,野草散落,樹葉零落,草色枯黃,一派深秋寒涼景象。畫面且采用微擦帶染、刻劃精細、洗煉流暢、配景極為貼切的手法,使人物的形態處于飄逸瀟灑的意境里,呈現出不同凡響的藝術魅力。
畫面右上,行書款識:“康熙辛丑秋七月,集釜山客館禹慎齋道兄作獨步鐘馗像,余作寒林佐之,不免佛頭著糞。徜徉道人黃鼎。”下鈐“尊古”朱文印、“黃鼎之印”白文印。由此可知:此畫乃黃鼎與“禹慎齋”兩人聯手之作。“禹慎齋”作繪“鐘馗獨步”在前,黃鼎所補“寒林”在后。“佛頭著糞”是黃鼎對自己畫藝的謙卑之語。
“禹慎齋”乃禹之鼎。禹之鼎(1647-1716年),字尚吉,號慎齋,揚州人。是康熙年間著名的宮廷畫家。擅畫山水、人物,尤工寫像,一時名人小像皆出其手。其畫宗法宋代李公麟白描之法,兼取宋人馬和之的蘭葉描,還汲取了明代曾鯨人物肖像畫的“墨骨”和暈染之技,功底扎實,畫壇稱其康熙朝的“當時第一”。從款識還可知,在黃鼎為禹之鼎的鐘馗像補“寒林”的“康熙辛丑秋七月”,即1721年,此時禹之鼎已故去四年多了。
黃鼎(1660-1730年),字尊古,一字閑圃,號曠亭、獨往客,晚號凈垢老人,江蘇常熟人。“四王”之一王原祁弟子,“婁山派”骨干畫家。擅畫山水,好游名山大川,凡佳景皆入畫,且頗具生機。清代評論家秦祖永《桐陰論畫》中,不僅將黃鼎列入“名家”,并把其畫評為畫壇“神品”。
此幅畫中,由“當時第一”的禹之鼎與“神品”畫作“名家”黃鼎強強連手,足見其絕妙之境,展示出鐘馗為民除害后繼續尋鬼的追蹤形態與愉快心情,為此畫底蘊深邃的無窮藝術魅力。
辟邪、消災的心理意識,長期以來深入人心,所以鐘馗像歷來為人們所青睞,代代相傳。如清末畫壇“海派四大家”之一的吳昌碩,鐘馗像不僅是他常畫的題材和內容,其孫吳長鄴七歲即能畫鐘馗;同是“海派四大家”之一的任頤,更是以鐘馗畫為喜好,所繪妙趣橫生;現代著名書畫家范曾,筆下的鐘馗形象也別具一格;關于鐘馗題材的影視劇也是層出不窮,以更真切的“神靈”之貌,感悟著大眾,其英雄形象,時常銘刻于百姓之心。
當今社會主義文明時代,老百姓心中最厭惡、最切齒的是那些披著“公仆”名號而瘋狂侵吞民脂民膏的貪官污吏。這些如同“行尸走獸”者,成為今天必須鏟除、消滅的妖和鬼。黨和政府堅持不懈地嚴厲懲治腐敗行為之舉措,正是傳統“神靈”鐘馗為民捉鬼、辟邪意識的發展。崇尚和實現廉潔為民的賢官良吏正氣,是得民心、順民意的大策,是新時期“驅盡人間妖,正氣冠千秋”的治國上策。可以說,我們來重新賞識鐘馗作品,是具有鮮明、奇特的現實意義!(責編:李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