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乘埃航的一次獨特經歷

萬經章

專機，是一個經常見諸報端的名詞。享受專機待遇的要么是某某領導人，要么是有權有勢或者特別有錢的大人物。然而，專機上的實際乘客往往有許多人，除領導人之外，還會有方方面面的助手、隨從、秘書、記者及服務人員，所以專機也就不那么“專”了。有沒有為一個乘客而飛的專機呢？有。我本人就有一次一個人乘坐一架客機的獨特經歷。1996年，我因執行聯合國公務經埃及首都開羅飛往利比亞首都的黎波里，埃及航空公司就給了我這樣一次難得的待遇。

事情的緣起

事情還要從1992年說起。由于美、英、法等西方國家指控當時的利比亞卡扎菲政府涉嫌制造了1988年英國洛克比美國泛美航空客機爆炸事件以及法國空運聯盟飛機的空難事件，美、英、法三國聯名將利比亞當局告上聯合國安理會，呼吁聯合國審議并譴責利比亞的恐怖主義行徑，進而要求安理會通過一項制裁利比亞的決議。由于當時西方尚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證據，它們這個決議草案招致了許多國家的異議，中國對此也提出了強烈質疑。在西方三國的強力推動下，經過幾個月的激烈辯論，安理會于1992年3月最終以10票的微弱多數勉強通過了第748號決議，中國等五個理事國都投了棄權票。該決議認定利比亞參與了國際恐怖主義活動，決定援引《聯合國憲章》第七章對利比亞實行強制性制裁，除了若干經濟、金融和政治制裁措施之外，“禁飛”也是第748號決議的殺手锏之一。所謂禁飛，就是既不準利比亞飛機飛往利比亞境外，也不允許其他國家的飛機飛往利比亞，除非是事先得到安理會制裁委員會批準，而且純粹是為了人道主義目的而進行的飛行。“禁飛”實際上切斷了利比亞與外界的一切航空聯系，對利比亞社會和經濟造成了沉重打擊。

按照伊斯蘭教規，每年春季阿拉伯地區都有大批穆斯林到沙特阿拉伯朝圣。由于人數太多，沙特政府不得不實行人員配額限制，當時利比亞每年分到的份額為6000人。利比亞與沙特遠隔荒漠大海，在聯合國禁飛令發布之后，去沙特朝圣的利比亞人再也不能乘飛機前往，只能先由陸路取道埃及，然后再從埃及轉乘飛機前往沙特的圣地，這給年老體弱的利比亞穆斯林帶來諸多不便。利比亞卡扎菲政府強烈要求用自己的飛機接送前往沙特圣地朝覲的利比亞人。這個要求雖然是基于人道主義考慮，但與安理會第748號決議規定明顯不符，制裁委員會又是采用“無異議程序”議事規則，利比亞的要求屢屢遭到否決。美、英、法對利比亞動用飛機運送朝圣者一事根本不予考慮。怎么辦？美、英、法雖然不同意利比亞飛機接送朝圣者，但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剝奪穆斯林朝圣的權利。利比亞制裁委員會不得不探索某種變通辦法，來解決這一敏感的容易引起宗教矛盾的難題。

經過多方斡旋，利比亞與埃及兩國有關部門商定，由埃及政府出面向聯合國安理會制裁委員會提出申請，要求安理會準許埃及航空公司以人道主義的名義承擔利比亞朝圣者的空運任務。埃航將搭建一座空中橋梁，承擔運送利比亞首都的黎波里地區和利比亞另一城市班加西地區的朝圣者前往沙特阿拉伯的吉達的任務。預計一年需要往返航班45架次，解決6000名利比亞人赴沙特朝覲的問題。

埃及的申請既可以解決利比亞朝圣者的朝覲問題，又為備受指責的制裁委員會提供了體面的下臺臺階，這個變通辦法很快得到了認可，但制裁委員會同時也附加了好幾個苛刻的條件：埃航每次飛行前都必須事先向委員會通報航班詳細資料；飛機不得中途停留；不得使用利比亞飛機；不允許利比亞任何機構或個人從中受益。此外，所有飛機和有關飛行安排事先都必須接受聯合國駐利比亞人員的檢查，以保證飛行確實是為了眾所周知的人道主義目的，并符合安理會第748號決議的有關規定。

受命飛往利比亞

如何在利比亞建立這樣一個檢查機制成了安理會制裁委員會下一個亟待解決的議題。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我受命飛往利比亞首都的黎波里，前去籌建這種既能解決利比亞人坐飛機前往沙特朝圣的問題，又能滿足制裁委員會苛刻條件的檢查機制。

如果事情能辦成，埃航將會從利比亞獲得豐厚的利潤和回報，埃方知道我此行的結果對整個計劃至關重要。因此，埃及方面對我這個聯合國派去執行公務的“檢查大員”自然不敢怠慢，從一開始就為我的行程作了周到細致的安排。埃航通過埃及駐聯合國代表團給我送來了從紐約飛往開羅的頭等艙機票，并告訴我埃方和聯合國駐開羅辦事處將安排專人在開羅機場恭候我的光臨。

到達開羅機場時，前來迎接我的除聯合國駐開羅辦事處的代表外，還有專程從外地趕過來的埃航總經理。總經理首先把我請到開羅機場的貴賓室，介紹了埃航為我此行所作的安排；稍事休息后，又親自送我登上了已在機場等候多時的一架埃航空客A320客機。我這時才發現，除埃航空服人員外，機上只有我一個人，這架可載客200多人的空中客車成了只搭載我一個人的專機！

身著民族服飾的埃航小姐把我安排在頭等艙的第一排，破例送來了阿拉伯甜點和香檳酒（穆斯林國家的航空公司一般不提供含有酒精的飲料），并祝愿我旅途愉快。飛機起飛約10分鐘后，機長走出駕駛艙門，過來與我寒暄，問我是否愿意跟他到駕駛艙去看看。這個邀請令我十分驚喜，要知道，除了航空公司為數極少的相關人員，沒有幾個人能碰到這種在飛行中進入駕駛艙并近距離觀察如何駕駛飛機的機會。現在想來，幸好當時美國“9·11”事件還沒有發生，否則，恐怕也不會有埃航機長請我到駕駛艙參觀這一幕了。

我當即高興地接受了機長的邀請，跟著他走進了駕駛艙。神秘莫測的駕駛艙既狹小又簡陋，實在出乎我的意料。在不大的空間內，正副駕駛員一左一右并排坐在稍稍下沉的座椅上，手握半圓形的操縱舵盤，神色專注地操控著飛機。駕駛員正面的上方、兩側和頭頂上，是密密麻麻五顏六色的儀表板。駕駛員正前方的中央位置有一塊斜面彩色顯示屏，清楚地標示出飛機的速度、高度和水平傾斜度等數據。駕駛員座椅后面約半米寬的過道上，正中間有一個可折疊座椅，折疊椅后面就是分隔駕駛艙與機體前艙的隔斷墻。我當時就被安排坐在駕駛員身后的這個折疊椅上。

透過駕駛艙前面的玻璃窗和兩邊的舷窗，我看到前面碧空如洗，機身前下方朵朵白云在向后飄逝。過了不久，飛機進入平穩飛行的狀態，副駕駛按照機長的指示打開了自動巡航儀，熱心的機長簡要地給我介紹駕駛艙內常用儀表的功能。我不想讓機長分神，再說駕駛艙又小又擠，實在不如頭等艙舒服，便借故要去洗手間，趁機回到了頭等艙的座位上。半個多小時后，一名乘務小姐過來告訴我，飛機很快就要在的黎波里機場降落了，機長想知道我愿不愿意再到駕駛艙看看飛機著陸時的情況。主人盛情難卻，我再次走進駕駛艙，坐在機長后面的折疊椅上。機長會心地扭頭對我一笑，然后便全神貫注地操縱各種儀表，準備飛機下降。

飛機穿過薄薄的云層，高度逐漸下降，不一會兒，前下方就出現了長長的機場跑道和機場大樓。距離越來越近，機長熟練地調正機頭方向，龐大的機體緩緩下降，機長面前顯示屏的十字形坐標圖上，不間斷地用綠色顯示著飛機的垂直高度和水平位置。我一邊注視著前方的跑道，一邊迅速地與顯示屏圖像進行比對，10米、5米、3米、1米，當時覺得，我好像變成了這架飛機的駕駛員！眨眼工夫，飛機在夕陽余暉的照耀下穩穩地降落在的黎波里機場空曠的跑道上。我在機長身后鼓起掌來，機長點頭致謝。飛機繼續向前滑行，最后停靠到候機樓旁，為我這次獨特的專機經歷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不辱使命

到達利比亞后，前來接機的有聯合國開發計劃署駐利比亞的副代表以及利比亞外交部國際司的主管官員。我們在貴賓室簡短交談后，便立即驅車前往的黎波里市內的一家高級飯店。這里順便提一下，盡管利比亞外交部官員和上層人士都可以熟練地使用英語或法語，但無論在機場還是在市區，所有路標和指示牌等有文字的地方，除了阿拉伯文還是阿拉伯文，根本看不到一個英文或法文字母，連我入住的大飯店里里外外也找不到一個熟悉的英文字，這讓我感到十分驚訝。我訪問過不少阿拉伯國家，沒有一個地方在捍衛阿拉伯語的純潔性方面比利比亞走得更遠。

第二天一大早，我分別拜會了利比亞外交部主管官員，并與聯合國駐利比亞各機構代表開會，研究部署檢查埃航包機朝覲飛行的有關細節。事情進展比我原先想象得順利。根據安理會利比亞制裁委員會的指示，我向利方講明了此行的目的，要求利方拿出誠意，為落實委員會決定與聯合國駐利機構和埃航全力合作，切實做好有關的組織和監察工作。令人欣慰的是，利比亞當局非常配合。由于聯合國駐利各機構已經根據安理會第748號決議的有關規定和委員會的要求進行了大量的先期準備工作，聯合國檢查小組的組建工作進展十分順利。

按照各方協商達成的協議，利比亞方面必須切實履行自己的承諾，認真篩選檢查搭乘埃航包機前往沙特朝圣的利比亞公民，責令的黎波里機場和班加西機場的安檢和海關部門積極配合聯合國檢查小組的工作。埃航確保所有飛行都要遵守聯合國的有關規定。聯合國駐利各機構（聯合國開發計劃署、聯合國難民高專、聯合國兒童基金會以及聯合國新聞辦公室等分支機構）將組成兩個特別任務小組，分期分批地對埃航朝圣包機進行實地檢查，并將檢查結果及時登記造冊，分批上報聯合國利比亞制裁委員會備案。一旦發現問題，將立即提請安理會和相關委員會重新審議現行安排。

隨后，我帶領聯合國駐利機構組成的檢查小組前往的黎波里機場，與機場當局進一步落實有關安排。事實證明，這個檢查機制為以后埃航在利比亞的朝覲包機飛行創造了一個堅實有效的平臺。盡管其后由于利比亞方面的原因也出現過一兩次小小的誤會和摩擦，但總的來說，這種包機飛行在此后的幾年里進行得還算順利。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由于聯合國的制裁切斷了利比亞與外界的航空聯系，任務完成之后如何安排我回紐約聯合國總部倒成了一件相當麻煩的事情。的黎波里沒有飛機可坐，我既不可能要求埃航為我安排專機，也不便乘坐搭載利比亞朝圣者的埃航飛機。經利方和埃航協調，我只好先乘汽車從陸路繞道突尼斯，然后從突尼斯再乘飛機前往開羅。回到開羅后，埃航再次給我送來了從開羅直飛紐約的頭等艙機票。就這樣，利比亞“禁飛”這粒苦果也讓我這個主管制裁的聯合國官員嘗到了點滋味。

回到聯合國總部后，埃及常駐團的副代表立即前來拜會，并邀我一起共進午餐，感謝我為埃航在利比亞朝覲包機飛行方面作出的安排，利比亞制裁委員會也對我不辱使命圓滿完成任務表示感謝。利比亞之行來去匆匆，一路上鞍馬勞頓，在利比亞又是加班加點地緊張工作，身心頗感勞累。但一想到這次獨特的專機飛行經歷，想到自己不負重托，成功建立了各方都是贏家的包機檢查機制，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疲憊感也就煙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