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煒
夾縫中生存 搖擺中發展
——對20世紀30年代上海文學期刊的初步觀察
葉 煒
20世紀30年代上海文學期刊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在商業化和政治化的夾縫中求生存,在革命與流行的兩端搖擺。這一時期的文學期刊,在推動文學本身發展的同時常常還要肩負著為抗日救亡鼓與呼的政治作用,也有相當多的文學期刊選擇了商業性的第三種道路。在左翼文學與流行文學之外,30年代的上海還出現了另外一批以流浪在大都市的文學青年為主力的文學期刊,其中尤以巴金等人主編的《文學季刊》《文季月刊》和《文叢》最為重要。
30年代;上海;文學期刊
20世紀30年代是中國新文學發展的第二個十年,同時也是“五四”新文學繼續向前發展,抗戰文學萌芽的時期。從文學位移的視角來看,現代文學第二個十年的顯著變化是上海代替北京成為新文學的中心。這其中,最為顯著的標志就是現代文學期刊在30年代上海的繁盛。
上海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國現代文學雜志的發祥之地,30年代文學雜志的出版中心,和它當時經濟、社會、文化的發展有著密切的聯系。總體上看,30年代的上海已經具備了基本的“現代化”文學環境,其表征有三:首先是商業文化的發達;其次是市民讀者的形成;再次是出版業的繁榮。
上海是晚清政府首批對外開放的五個通商口岸之一,隨著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貿易往來日漸密切,工商業發展迅速,上海日益成為現代化的大都市。工商業的興盛帶動了文化產業的發展,市民對文化的消費需求不斷增長。查閱《上海通史·民國文化卷》可知,當時的上海“不僅擁有全國最重要的出版社、最先進的印刷設備和最健全的發行網絡,而且匯聚著大批出版、印刷和發行方面的優秀人才,由上海出版、發行的圖書和期刊,占全國出版總量的半數以上”。*熊月之:《上海通史·民國文化卷》,第252—253頁。更為詳細的統計則是:1933年,全國共出版雜志248種,而上海就有178種,占到全部的70%以上。*陳江、李治家:《三十年代的“雜志年”—中國現代期刊史札記之四》,《編輯之友》1991年第3期。
顯而易見,30年代的上海已經形成了現代性傳播機制。由于雜志特殊的傳播形式,各方人士都在上海創辦文藝刊物,這中間既有魯迅以及太陽社、創造社、“左聯”這樣的著名人物和組織,也有其他散落在上海城市角落的文化人士和社團。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在30年代的上海出現一股期刊熱就不奇怪了。在這種獨特的文化土壤中,各種文學期刊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形成了蔚為大觀的上海“雜志年”。*從1933年起,上海已經有人把該年稱為“雜志年”。到了1934年,因雜志增長趨勢更為明顯,大多數人把該年份稱為“雜志年”。從期刊史的視角看,我們可以認為從1932—1935年是一個連續的期刊增長時期,因而也可以稱為連續的“雜志年”。見陳江、李治家:《三十年代的“雜志年”—中國現代期刊史札記之四》,《編輯之友》1991年第3期。
30年代上海文學期刊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在商業化和政治化的夾縫中求生存,在革命與流行的兩端搖擺。如果不考慮較少數的偏于維護國民黨反動體制的右翼文學期刊的話,上海的文學期刊大致可分為三類:一是為共產革命搖旗吶喊、立場明確的左翼文學期刊;二是看上去不左不右實則偏于商業道路的流行文學期刊;三是這兩種文學期刊之外、立場不清但同情左翼的純文學期刊。當然,這種分類并不是絕對的,在那些宣布不左不右的所謂中間派文學期刊里面,也有個別是傾向于同情革命的。
在30年代特殊的時代背景下,文學雜志在推動文學本身發展的同時常常還要肩負著為抗日救亡鼓與呼的政治作用。以1930年“左聯”成立為標志,左翼文化人士創辦的刊物遍布上海,可以說在當時的上海,除了一些消遣型刊物和京派文學的刊物之外,大部分都是左聯或者與左聯有關的期刊。僅從《中國現代文學期刊目錄(初稿)》來看,從1930年到1933年,左聯刊物就多達五十幾種。這其中包括魯迅、馮雪峰主編的《萌芽月刊》、蔣光慈主編的《拓荒者》、馮乃超主編的《北斗》等。這些刊物發表了大量進步作家的文學作品,用文學的武器形成反抗國民黨黑暗統治、抗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力量聯合。
與政治立場鮮明的左翼文學期刊不同,面對上海發達的商業環境和政治環境,有相當多的文學期刊選擇了不同于政治性期刊的第三種道路,即偏商業性的流行文學期刊。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個例子是林語堂。在30年代的上海,林語堂編輯的《論語》《人世間》和《宇宙風》令人矚目,盡管這些雜志曾被建國后的主流文學史定為:“具體地執行國民黨反動派的法西斯文化政策和愚民政策的反動文學刊物”,*轉引自施建偉:《中國現代文學流派論》,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3頁。但這些刊物對整個中國三四十年代的文學格局確實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其文學史意義主要在于:它為“現代文學提供小品文創作實踐層面上的經驗,為文學刊物開拓市場渠道提供豐富啟示,而刊物自身所昭示的現代傳媒的文化批判意義和媒介負面意義同樣值得我們思考。”*周海波:《傳媒時代的文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62頁。
關于30年代上海的流行文學期刊,還有一本雜志值得一說,那就是名動一時的《良友》。《良友》是“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發行的圖片文字幾乎各占一半的雜志,它“既非純文學刊物,也非單純的畫報,但兼具畫報與文學雜志之長”。*郜元寶:《1926—1945良友小說·序》,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1頁。《良友》1926年創刊,在大陸地區一直辦到1946年,見證了二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末整整二十年中國社會的風云變幻,其價值不言而喻。《良友》中的小說,構成情況頗為復雜,“絕大多數作家對當時社會生活持批判態度,但也有個別作家在意識形態方面與上述作家持相反的立場”。*揚揚:《1926—1945良友小說·編后記》,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299頁。散文是《良友》最重要的文體。《良友》的好看,一是因為有不少難得的攝影圖片,另一方面,就是那些無所不談的散文了。“它使我們今天的讀者能夠在飽覽歷史景觀的同時,也感受到昔日文壇的另一種生活。”*揚揚:《1926—1945良友散文·編后記》,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343頁。至于《良友》中的隨筆,更多的則是“受了英國的Essay文風的影響,注重幽默和玄機,選材也是平凡人平凡事,英雄豪杰大氣磅礴的東西比較少。”*揚揚:《1926—1945良友隨筆·編后記》,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311頁。
中間路線的文學刊物大都屬于“軟性讀物”,屬于“流行文學”,它們刊登的多是閑適的文學小品文。這些文章大多出于真情流露,對人性表現出深切的關懷,文筆清新流暢,對于現代文學的第二個十年的文學創作和文化留存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嚴酷的政治環境中,這些刊物表現出一定的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的勇氣,對于時局動蕩、民生多艱的現實有時會發出感嘆,對市民的某些性格弱點也會間或提出批評。但從總體上看來,這些刊物少了知識分子應有的時代風骨,多了一份亂世的無奈與茫然。
總體來看,左翼文學陣營對所謂中間派流行文學刊物是抱著懷疑和批評的態度的。像林語堂《論語》這樣刊物,雖然在創刊之初得到了左翼作家有限度的支持,包括魯迅茅盾等人都在雜志上發表了不少作品,但他們卻對《論語》的發展趨勢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僅在1933年一年間,魯迅就先后撰寫了《從諷刺到幽默》《從幽默到正經》《二丑藝術》《幫閑法發隱》《小品文的危機》,對《論語》及其提倡的幽默進行批評。以魯迅為首的左翼作家對林氏刊物的批評,主要是針對其疏離革命斗爭而言,這在當時,確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在今天看來,未免過于強調了文學的政治性,而脫離了文學的審美。
在左翼文學與流行文學之外,30年代的上海還出現了另外一批流浪在大都市的文學青年,他們中間有不少人屬于帶著無政府傾向的流浪型知識分子。他們既從事創作,又編輯文學刊物。在這些文學期刊中,尤以巴金等人主編的《文學季刊》《文季月刊》和《文叢》最為重要,“這三種刊物的風格和宗旨能夠一以貫之,代表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的一道創作主流。”從其編輯風格可以看出:“他們既不隨波逐流地跟著市場潮流呼風喚雨,也不因為正義的沖動像左翼文藝那樣狂呼亂叫,他們只舉起一面旗幟,就是純粹的文藝與人道的力量。這正是五四新文學運動所開創的傳統,也可以在當代文學史上的文學重鎮《收獲》雜志的風格上看到其流風所至。”*陳思和:《老上海期刊經典·總序》,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頁。
《文學季刊》創刊于1934年,甫一創刊便顯示出非同尋常的氣魄。在《發刊詞》中,編者宣稱“要以更健壯勇猛的精神,從事于新文學的建設”,“以忠實懇摯的態度為新文學的建設而努力著”。《文學季刊》緊緊抓住刊物以作品吸引人的編輯原則,遠離那些嘩眾取寵和取媚市場的做法,以“自己的風格和氣度來影響讀者,改變市場沖擊下當時許多刊物那種小擺設、小零食的地位”,以“自己的氣魄、創造力和對文化的建設踏實的態度為那個時代的文學期刊贏得了尊嚴,也為后代人在辦刊物中是順應流行趣味還是堅守精神追求留下了很多值得思考的話題”。*周立民:《文學季刊·編后記》,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295、296頁。《文學季刊》的氣魄還在于“在上世紀的三十年代于北京和上海兩地文學界架起了一座橋梁,它超越黨派和集團之上,打破學院與文壇的隔閡,以樸素的格調,厚實的作品,宏大的氣魄,更健壯更勇猛的精神,推出了京滬兩地最優秀作家的杰作。”*周立民:《文學季刊·編后記》,第295、296頁。
由于報刊檢察官的不斷阻撓,加上刊物本身的經濟問題,出滿八期之后,《文學季刊》選擇了停刊。1936年6月,《文學季刊》改名《文季月刊》在上海復刊,由上海良友圖書公司總經銷。《文季月刊》存在時間不長,只有短短的七個月,但“作為一個大型純文學創作月刊,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文壇上,它與《現代》《文學》《作家》《譯文》等一起為作家們的追求和夢想提供了廣闊的展示舞臺,營造了三十年代文壇的絢爛風景。”*周立民:《文季月刊·編后記》,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294頁。《文季月刊》的編輯風格和《文學季刊》一脈相承,那就是以作品為重,文壇宿將與文學新人同等對待;有自己的主張和方向,卻沒有派別和黨見;以樸素、大方、忠實為紛亂的三十年代文壇注入一股新風。
不幸的是,《文季月刊》又被國民黨政府查封。1937年春天,《文叢》創刊了。從《文學季刊》到《文季月刊》再到《文叢》,這些一脈相承的刊物已經形成了非常成熟的風格和追求,“他們緊緊地揪住人生和時代的衣角,用樸素的文字表達出一個時代帶給人們的精神壓力,表達出為擺脫這種痛苦所付出的努力和艱難。”*周立民等:《文叢·編后記》,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296頁。《文叢》忠實地記錄下了抗戰后中國社會的真實面貌、人民的生存本相和知識分子不屈不撓的進取精神。三本期刊培養了一批經典作家,許多在當初《文季月刊》時還是初出茅廬的作者,在《文叢》上已經是大展身手的作家了。以著名戲劇家曹禺為例,他在《文學季刊》發表了成名作《雷雨》,到《文季月刊》的時候,又發表了《日出》,在《文叢》上,則發表了《原野》。
總起來說,在左翼與流行之外的文學期刊集結了一批以創作為職業的知識分子,他們努力追求文學的審美化,其營造的文學環境成為現代文學向純文學邁進的主要動力。
綜上,30年代上海的文學期刊,上承“五四”新文學的傳統,下啟抗戰革命文學的萌芽。在文學不斷走向現代的過程中,無論是對于作家的創作還是文學社團、流派的形成,都發揮著至為關鍵的作用。尤為難能可貴的是,在文學史意義之外,這一時期的文學期刊為我們提供了30年代上海大都市的文學圖景,從中,我們更多地看到了上海的世態民情,看到了市民社會的蕪雜萬象。
葉煒(1977-),男,文學博士,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徐州 22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