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秀娥
何滿子:將針砭進行到底
黎秀娥
何滿子和其他“胡風分子”不約而同地堅持獨立思考,這是他們被組織在一起的重要原因之一。漫長的改造歲月沒有磨損何滿子思想的棱角,沒有消蝕他的知識分子本性。他回饋“組織親情”的第一個杰出表現是積極推動胡風案平反,第二個出色表現是澄清“派”內是非。胡風派是當代知識分子中的精英,是20世紀中國的一個巨大的精神存在,他們精神的核心是說真話和理性批判,何滿子是這種精神的典型代表之一。
何滿子;胡風研究;胡風派精神
“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作為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仍然與我們處于同一個大結構里。它以血和生命書寫如下主題:自由,民主,正義,人道主義。這是人類的基本主題,也是永恒的主題;但是對于當代知識分子來說,無疑顯得特別迫切。”*林賢治:《胡風“集團”案:20世紀中國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魯迅研究》1998年第4期。要想把握胡風派的精神內核,何滿子這個“一般分子”是值得關注的。他曾給自己定下三條禁忌:
一是不做官,神氣一點叫做不羨權勢;二是不隨人俯仰,高攀一點叫做堅持獨立思考;三是不參加任何黨派組織,這條大概沒有什么名目可攀附,只是圖個盡量少受約束。*何滿子:《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頭等大事中一個小人物的遭遇》,曉風:《我與胡風》,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77頁。
“三不”原則把何滿子塑造成了一個特立獨行的人,梅林稱之“江湖散人”。然而,這樣一個自由散漫的人被圈進一個“集團”,卻并非完全沒有道理,歷史的鬧劇背后隱藏著豐富的思想文化密碼。
1955年春節,張禹得到一筆稿費請客,何滿子應邀參加。這個一般交往性的聚餐,被當成早有預謀的“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大聚會。案外人多數“隨人俯仰”,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颶風旋即席卷全國。何滿子被“組織”進“胡風派”,鋃鐺入獄。被捕已經在他的意料之外了,逮捕方式更讓他詫異——當場就上了手銬。即使對路翎、綠原、賈植芳、耿庸等“骨干分子”,大都只是以談話方式帶走拘捕,對于像何滿子這樣一個與胡風交往不多的“一般分子”為何如此重視?
何滿子原名孫承勛,與“五四”同庚。出身官宦家庭,耳濡目染了很多禮教的東西,但家人對何滿子放任自由。在這樣的條件下,他養成了讀書的愛好,10歲前讀遍了除《金瓶梅》之外的中國古典小說名著,以后更是沉浸在古今中外的書海中,是長輩眼中天生的“讀書種子”,被譽為“一肚子的書”,文筆老道,十五六歲向浙江《民國日報》《杭州日報》投稿,被總編凌強誤以為是上了年紀的人。與此同時,何滿子在精神自由上覺醒較早,從思想到行為,沒有一點禮教氣,在書海漫游中養成了自由散漫的性格和獨立思考的習慣。
何滿子仿佛一開始就預感到自己會成為一個悲情歌者。白居易有詩曰:“世傳滿子是人名,臨就刑時曲始成。一曲四詞歌八疊,從頭便是斷腸聲。”還有宮詞云:“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何滿子這個名字和當代許多歷史大事相關聯,頗能引發人們關于歷史和文化的深思。沒有徹底擯除思想中的自由主義因子是何滿子和胡風最大的共同之處。何滿子沒有在胡風編輯的刊物上發表過文章,在1949年以前只在聽胡風演講時見過他一面,對胡風既說不上崇拜也沒有成見,倒是胡風,因為聽阿垅說何當年到過延安又離開,對何頗有微詞。這個小細節透露出兩人的自由主義在程度上的差別。這種差別可資說明為什么1949年以后何能預感到胡風文藝思想不可避免地要遭遇批判,有意識地躲開現代文學這個敏感區;而胡風則冒著觸礁的危險捧出“三十萬言”。但理智上的不同選擇掩蓋不住何、胡二人思想和性情上的暗合之處。何況,何滿子與胡風的朋友賈植芳、耿庸等人交往頻繁,按照胡風案的羅織規則,被劃入“一般分子”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是,何滿子卻不以為然。“第一批材料”見報后,他感覺到緊張的氣氛,但認為即使胡風們有事,也牽扯不到自己頭上。上海市委宣傳部的吳強兩次敦促他交代問題他都沒重視。第一次托王戎面告他交代和“集團”的關系,何不予理睬;第二次,電話通知何去找吳面談,何以吳有的是車,要談自己來為由拒絕。何滿子自恃心中坦蕩,無視政治詢喚,對接下來的政治懲罰毫無防備。
在思想上,何滿子始終認為“共產主義是人類最偉大的理想,研究人類社會的經典理論,還沒有超過馬克思的”。*何滿子:《跋涉者〈口述自傳〉》,吳仲華整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2頁。但他是個“馬克思主義的原教旨主義者”,*羅飛:《何滿子對現實主義文論的巨大貢獻》,吳仲華編:《何滿子逝世周年紀念文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38頁。偏愛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化的過程中被過濾掉的自由意志。在舒蕪放棄了的那條“并信馬克思主義與五四精神一致”的思想道路上,何滿子從來沒有離開過。新中國成立后,為實現學術夢想,何滿子進大學當政治教員,但習慣了獨立思考,不滿于大學政治課中將馬恩理論簡單化的做法,追求知其所以然的大學教育的層次,給學生補充辯證法、歷史唯物論知識,倡導辯論式的學習,很快招致同行的反感。1951年被派往蘇州革大政治研究院進行“改造”學習。“三反”“五反”期間,政治教員必須配合單位工作,何滿子覺得這偏離了馬克思對獨立思想和獨立人格的尊重,跳槽到震旦大學教中文。在震旦講“文藝批評”時遇到一個類似的麻煩:按照流行的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口徑講,還是以馬克思提倡的文藝批評的最高標準——美學的和歷史的直接統一——為準則?時代選擇了前者,而何滿子則認同賈植芳所言——大學里是講真理的地方,傾向于后者,熱衷“以心而偉大”*何滿子:《跋涉者〈口述自傳〉》,吳仲華整理,第66頁。的文化批判事業。
隨著形勢的發展,何滿子感到搞現代文學批評與現實貼得太近,動輒得咎,以為改行古典文學,可以離現實遠些,保險系數大些。但對《武訓傳》和《紅樓夢》的批判——用新的庸俗社會學批判舊的社會學,摧毀了何滿子的假設。他再度繞道而行,遁入佛教研究。(做了幾千張卡片,寫了十多萬字的文稿,在“文革”中都丟失了。)曾經的事業夢,依然只是一個夢,而反胡風運動的形勢日益嚴峻,事業夢到1955年變成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夢魘:被作為新中國的“異端”趕進了監獄。何滿子說:
……同案犯中,如曾卓、魯藜、綠原、牛漢、路翎、冀汸、徐放、彭燕郊、謝韜盧玉夫婦、孫鈿、何劍薰、化鐵、歐陽莊、羅飛等人,有的只通過信,有的僅只知名,都是1979年以后才先后見面的。經過苦難的鍛煉,似乎有某種心靈感應似的,一見就覺得是可以信賴的朋友。在1986年1月參加胡風的追悼會上會見的“分子”中,有五六位我都還是初次見面,一見面就談得攏,真是活該被組織起來的。*何滿子:《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頭等大事中一個小人物的遭遇》,曉風:《我與胡風》,第401頁。
何滿子和其他“胡風分子”不約而同地堅持獨立思考,這是他們被組織在一起的重要原因之一。何滿子感慨地說:“一看,啊呀,真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彭小蓮:《一方凈土》,陳思和:《賈植芳先生紀念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435頁。
在歷史的迷霧中,何滿子是個大處清醒的知識分子。獄中被問及胡風問題的性質時,他堅持說:“是文學理論論爭問題,不是政治問題;文學觀點的分歧,不能算作反人民的”*何滿子:《跋涉者〈口述自傳〉》,吳仲華整理,第83頁。;“不應該用庸俗社會學方法來看待學術問題。”*姜泓水:《何滿子:“世界在變,我沒變”》,吳仲華編:《何滿子逝世周年紀念文集》,第353頁。諸如此類的回答,不過尋常之見,當時卻被當成“為胡風翻案”。一個獄友提醒何滿子:“他抓你,你不認罪,不是他錯了嗎?那你就一輩子蹲在這兒了。”于是,何滿子在寫檢討時加些諸如“反革命串聯”之類的話,為減少親友的牽掛,背上了自己一向深惡痛絕的“雙重人格”*何滿子:《跋涉者〈口述自傳〉》,吳仲華整理,第92頁。的包袱,表面馴服,內心堅持己見。這種權宜策略收效很大,一年半以后,何滿子獲釋,被分配到古典文學出版社,作一打油詩自我解嘲:
落拓江湖慣獨行,也知才短此身輕。
十年一覺文壇夢,贏得胡風分子名。*何滿子:《噩夢五十年》,何滿子:《三五成群集》,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42頁。
何滿子感嘆自己的獨立不羈招致深巨創傷,但絲毫不抱怨。被逼造出來的“雙重人格”只是時代在何滿子身上刻下的傷痕,非其本色。在單位會議上被點名發言時,他依然堅持理論歸理論,不能與政治問題混為一談。這種堅持讓他時常忘了顧忌“為胡風翻案”之罪,私下與別人閑聊談及胡風與周揚的問題時,何滿子的態度表達得更具體:
從魯迅答徐懋庸的公開信可以明白,問題是周揚有權,像《封神榜》里的“通天教主”,可以整胡風。有人談到“清君側”的問題——這是在批判胡風時的一種說法,說胡風上三十萬言書,是為了“清君側”。“清君側”是指封建帝王時代,有一種陰謀奪權的野心家,是借口除掉皇帝身邊的壞蛋,然后再干掉皇帝奪位的。因而“清君側”成為謀反的一條罪名。我說:這種言論把人民領袖當作封建皇帝,是反動的言論。
只有懂得歷史、有獨立思想的人才能擺脫時代情緒的拘牽,做出這樣的回應。但也必然為此付出代價。這些話被當成為胡風翻案、攻擊《人民日報》的右派言論,何滿子被扣上“右派”帽子,發往寧夏拉板車,受盡“死去活來”的折磨,回到上海依然不滿則鳴,鳴則驚人。在“文革”中,何滿子表達對天天只讓讀“四篇哲學論文”和“紅寶書”語錄的不滿:“馬克思、恩格斯的書都不準讀,只讓讀些ABC,這叫什么話?”*何滿子:《跋涉者〈口述自傳〉》,吳仲華整理,第96、140頁。一語招致數罪并罰,被以“胡風集團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現行反革命嫌疑分子”的罪名驅逐回鄉。
何滿子是個執著的思想探險者,漫長的改造歲月沒有磨損他思想的棱角,沒有消蝕他的知識分子本性。何滿子在家鄉勞動改造期間,耿庸在“牛棚”里圈著,兩人通過書信進行文學對話,探討現實主義這個關系胡風派命運的問題,后以《文學對話》為名結集出版,在俄羅斯引起很大反響。何滿子說:
我堅信自己是正確的、無辜的。對那些整我的人,如你明知我無辜而聽命折磨我,是無知、可悲!如你明知我無辜而隨大流或因自表“積極”而向我施虐的,是奸佞、可恥!兩者我都鄙視。在當時無可奈何的形勢下,我有兩句口訣:要來的事情終究會來的;一切的苦難都會過去的。*《何滿子答〈書簡〉問》,吳仲華編:《何滿子逝世周年紀念文集》,第374頁。
1978年,實踐成了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何滿子回到闊別12年的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撰文《生命從60歲開始》,走出盛年虛擲的悲哀,以一個歸來的精神界老戰士的形象重返文壇,堅持文化批判立場,開始新一輪的思想探險,每年通讀一遍《魯迅全集》,出一本雜文集。當他看到路文彬端出“學術”的架子論魯迅的“歷史局限”*路文彬:《論魯迅啟蒙思想的歷史局限》,《書屋》2003年第1期。時,立即寫信給林賢治,囑其“奮筆反擊之”,林賢治婉拒,四個月后,何滿子致信叮囑“撰文斥之”,還是一個文化戰士的做派。何滿子在胡風派的魯迅研究中出場比較晚,這樣的出場順序便于他發揮快刀斬亂麻的氣魄和讀魯迅書的敏銳感受力,成了胡風派魯迅研究的檢閱者、集大成者。
被“組織”進胡風案的何滿子對同案人產生了深厚的“組織”親情,*何滿子:《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頭等大事中的一個小人物的遭遇》,曉風:《我與胡風》,第377頁。他回饋“組織親情”的第一個杰出表現是積極推動胡風案平反。1979年1月,胡風獲釋出獄,平反還沒有提上日程。何滿子剛抖掉“右派”的帽子,妻子還沒有回上海,他毅然毫無顧慮地讓成都的妻妹去看望胡風夫婦,這是何胡兩家真正交往的開始。何滿子捎信給胡風,幫助胡風廓清輕重緩急,建議胡風“為中國文藝前途計”,“確定大方向,竭力撇開過去的恩仇弗論”,“專就理論是非問題作澄清。”*張循:《我所認識的何滿子》,吳仲華編:《何滿子逝世周年紀念文集》,第50頁。此后,何滿子化名徐盈虛構出一場發生在美國的演講,題名曰《三十年中國文藝斗爭中的軸心》,*刊于香港雜志《開卷》,1980年5月第2卷第10期。借助國際輿論加速胡風案平反的啟動。四個月后,中共中央發布76號文件《中共中央批轉公安部、最高人民法院黨組〈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的復查報告〉的通知》,解決了胡風派的政治問題,撤銷了“反革命集團”罪,留下“文藝思想問題”和“歷史問題”兩條尾巴:“胡風的文藝思想和主張有許多是錯誤的,是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和唯心主義世界觀的表現”;“胡風等少數同志的結合帶有小集團性質,進行過抵制黨對文藝工作的領導、損害革命文藝以及團結的宗派活動。”梅志就第一次平反結果征求何滿子的意見,何滿子提出兩個必須堅持的問題:“一是所謂宗派問題。文學上有不同流派,這是古今中外都有的,但不能和政治性的宗派混為一談;二是胡風理論被稱為唯心主義,這不合實際。”*何滿子:《跋涉者〈口述自傳〉》,吳仲華整理,第220-221頁。于是,梅志在爭取平反道路上堅持不懈,經過第二次和第三次平反,徹底去除了第一次平反留下的“罪名”。何滿子這個后期被組織進來的“一般分子”為胡風派的平反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貢獻。后人評議:“何先生之為人、為文,確有一種俠義風格,與一般的文人學士是很兩樣的。”*林賢治:《悼老戰士何滿子》,吳仲華編:《何滿子逝世周年紀念文集》,第106頁。
何滿子回饋“組織親情”的第二個出色表現是澄清“派”內是非。雖享有“俠義”的美譽,何滿子并不全憑個人意氣馳騁江湖,他堅決維護“五四新人文精神”,不遺余力地痛擊與五四精神不符的現象,突出表現在澄清胡風派是非,尤其是關涉舒蕪的是非上。何滿子和聶紺弩有過一場“臉紅筋脹的辯論”。聶和舒蕪走得較近,*發表《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和《致路翎的公開信》之后,舒蕪跟隨聶紺弩、何劍薰一同去胡風家,胡風說:“老聶,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你不該把不三不四的人帶到我這里來!”聶紺弩和舒蕪一同遭遇過胡風的閉門羹;反“右派”期間,舒蕪和聶紺弩同被王任叔整;1970年代,聶紺弩“特赦”回京后和舒蕪一同切磋過舊體詩。何認為“疏不間親”,且舒蕪在胡風案中的作用,有識者皆知,無需贅言,盡量避免和聶談舒蕪。但有一次聶讀到一篇涉及舒蕪和胡風案的文章,疑是何化名所寫,對何大發脾氣。聶說:“有人把胡風事件都推到舒蕪頭上,認為全是他獻出的信造成冤案,把他說成猶大出賣耶穌,這不公平。把舒蕪比作猶大就不通,他和胡風怎么會是師徒關系呢?”何答:“倘若有人把舒蕪和胡風比作猶大和耶穌并不過分,舒蕪自己也承認的”,“舒蕪在《材料》后面的按語里,不是說他曾經把胡風的信當作指導他的寶貴文獻么?旁人以此論定他們的師徒關系,哪能算錯呢?”聶說:“沒有舒蕪的這些信,胡風也逃不掉的。馮雪峰沒有人拿出信來,不是也照樣挨整么?我老聶也沒人拿我的信去告發,不是也在劫難逃么?還有蕭軍、丁玲……就算舒蕪是猶大,害耶穌的是總督,怪猶大不怪總督,這公平么?”聶以30年代兩個口號論爭中魯迅承擔一切保全胡風一事為鏡子,照出胡風不為舒蕪的《論主觀》承擔責任的“不漂亮”行為。何滿子反駁說:“當年兩個口號的爭論,你也算局中人。當時胡風檢討沒有?有沒有自己承認‘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個口號是唯心論或反馬克思主義?而《論主觀》,是作者舒蕪自己就先承認是唯心主義,是反馬克思主義的錯誤觀點,痛哭流涕地檢討了的,胡風有什么道義上的責任去承擔,去為他辯駁?這和魯迅的承擔責任是兩碼事。”聶無辭以對,只好說:“我收回!”*何滿子:《跋涉者〈口述自傳〉》,吳仲華整理,第209-210頁。然而,覆水難收,舒蕪把它們放進了羅孚主編的《聶紺弩詩全集·附錄》中。
1997年舒蕪發表九萬言《〈回歸五四〉后序》,借梳理自己的思想軌跡重評往事,宣泄對胡風的不滿,“并無暗示,只有明說”,*舒蕪:《〈回歸五四〉后序》,舒蕪:《舒蕪集》第8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08頁。把自己在胡風案中的表現歸結為平生所治之學,僅用不足百字表示歉憾。何滿子認為舒蕪的九萬言荒唐絕倫,是向知識分子的道德和良知挑戰,為歷史見證人所萬難容忍,一鼓作氣寫了15篇聲討舒蕪的檄文,以一篇《要回歸“五四”得先回歸1955》作綜述,其余各篇分別從一個點或一個角度切入,分寄各地報刊,“手榴彈一般從南往北一路投擲過去”,*林賢治:《悼老戰士何滿子》,吳仲華編:《何滿子逝世周年紀念文集》,第108頁。大致從三個方面展開批駁。
一是道德追問。人們把十年災禍視為社會道德大滑坡的根源,何滿子覺得這種認識未能窮源,因為文革中的很多行為模式在1955年已經初具模型。“舒蕪提供的誣陷材料及加在材料上的按語始終是折磨人的文獻,一句有名的話曾是逼人整人的法寶:‘檢討要像舒蕪那樣地檢討’。”*何滿子:《這一輯》,何滿子:《鳩棲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8頁。舒蕪“挖決了社會道德的堤防”,*何滿子:《關鍵是道德責任》,何滿子:《鳩棲集》,1998年,第28頁。以“榜樣”的身姿置身道德墮落的風口浪尖,他浮夸誣陷式的思維模式和摭拾細故以迎合上意的行為模式,與后發的反“右”運動、“大躍進”、“文革”中很多人的做法一脈相承,何滿子認為“追究道德堤防的潰決,實起于這一告密的蟻穴”,*何滿子:《建議寫一部告密史》,何滿子:《鳩棲集》,第32頁。舒蕪的品格“猶下萬俟禼一等”,萬俟禼挾嫌報復,協同秦檜等人構陷岳飛,而舒蕪與胡風沒有夙怨,只有舊誼,告密構陷純粹為了“自拔于泥淖,自致于青云”。*何滿子:《萬俟卨與猶大》,何滿子:《鳩棲集》,第19頁。
二是去偽存真。有人在談舒蕪的“回到起點”時說舒蕪和馮友蘭、金岳霖、費孝通、王瑤等知識分子在命運的悲劇性方面殊途同歸。何滿子認為這種相提并論屬于比擬不倫,馮友蘭等學者的失落限于個人命運和學術追求,不幸中途“自我失落”了,才有“晚年的回歸”,而舒蕪的“自我失落”,同時也是“自我實現”,“攀連鄰人”,獲取榮寵,這些都不止是學術層面的問題。如果回到其“自我實現”的起點,除非歷史開倒車,他甚至算不上悲劇人物。“胡風、路翎和那些屈死的與被摧殘的無辜者才是悲劇人物。悲劇,不管是哪家的悲劇美學的定義,都是與正義、善美的被損害遭毀滅聯系在一起的。惡棍、丑類、邪佞之徒的受難和死亡,就其本人說也是很慘的,在他們親屬和同伙或不知情人看來,也會感到悲哀。東郭先生也會對狼的哀訴乞憐同情。但是,卑劣的靈魂與悲劇無緣。”*何滿子:《回到起點?》,何滿子:《鳩棲集》,第91頁。舒蕪在長序的附記中論述了很多“事實”,可是“盡說些可以說的事實,而不說不可說的事實”,本質上等于“以說真話的形式瞞騙了人”。*何滿子:《用真話說謊》,何滿子:《鳩棲集》,第55頁。何滿子套用1955年批胡風的名言——“假的就是假的,偽裝必須剝去”——大喝一聲:“學者的偽裝必須剝去”,“不讓小政客的靈魂遁入學者的華袞里去。”
三是追本溯源。為理清告密問題的思想文化根源,何滿子梳理了中國公開信史。公開信,名為信,實為檄文的一種,意在“聲討、勸誘或自我表白”。*何滿子:《公開信史話》,何滿子:《鳩棲集》,第20頁。東漢初年朱浮以公開信逼反自己的部下漁陽太守彭寵,然后借光武帝劉秀之手剿滅之;南北朝時期丘遲的《與陳伯之書》;唐宋以降,不標公開信之名而有公開信之實的書信不絕于史;明清之際多爾袞與史可法的往復書信;……1955年舒蕪的《致路翎的公開信》。在中國歷代的政治運作中,各派勢力互相傾軋,告密誣陷、羅織周納之風盛行。唐代武則天鼓勵揭舉導致告密風行,冤獄無數;明末的阮大鋮投靠權閹魏忠賢,獻上“百官圖”,陷害東林群賢;……舒蕪揭發胡風也是這史上的一頁。受舒蕪模式和魯迅提議寫會黨史、娼妓史、文網史的啟發,何滿子建議寫一部告密史。與談道德問題和事實問題時逞辭摛藻,嬉笑怒罵,慷慨陳詞不同,何滿子這時的行文從容大氣,點到為止,絕不辭費,突破清理“派”內是非的層面,上升到文化反思的高度,通過為胡風派清理門戶,清理了問題表層下面的文化根須,防止傳統中的糟粕死灰復燃。
1955年以前,胡風派在理論方面的主要代表人物是胡風、阿垅、舒蕪。1955年以后,舒蕪“叛逃”,阿垅隕落,胡風身陷縲紲,歸來后雖堅持寫作,畢竟已是飽經摧殘的老弱多病之軀,還帶著他抗拒了一輩子的“精神奴役的創傷”,只能對之前的思想進行回憶整理,真正承擔起胡風文藝思想修正和闡揚擔子的人除了耿庸,當屬何滿子。
何滿子的胡風研究主要在兩個向度上展開。一方面,何滿子給胡風文藝思想以精要的闡釋和弘揚,稱其為“有生命力的獨創見解”,“不失為現實主義理論的國際性貢獻”,“切中老病也是切中時弊的”,*何滿子:《論胡風的“自我擴張”》,《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4期。胡風為現實主義的主體精神提出的包括自我擴張、主觀戰斗精神和人格力量等在內的一系列命題,符合馬克思主義文藝觀。何滿子從胡風止步的地方繼續向前邁進,豐富和完善胡風提出但沒說透的理論。“自我擴張”是一個在“運動”中長期被攻評、訕笑、歪曲、丑化的概念,胡風稱之為“藝術創造的源泉”,*胡風:《置身在為民主的斗爭里面》,胡風:《胡風全集》第3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88-189頁。只用過一次,受到批判后稱之“用語不明確的問題”,并在《胡風評論集·后記》中重述過這個看法,有評論者因此說這一命題用語不夠科學。但是何滿子堅持認為這是個莊嚴的理論概念,內涵精確而豐富,從現實主義的主體方面著眼,點明了“藝術創造底(的)源泉”,“從符號學的意義來說,也是十分準確地表述了這一命題的豐富內涵的”,“是藝術創造客觀關系的綱領性描述,也是未經展開的藝術創作心理學的基本線條的勻勒”,“簡直是人本主義的福音一樣而提出來的,是從文學運動和文學實踐的血肉軀體中引發出來的戰斗要求”,在創作美學的針對性上比西方哲學、行為心理學通常使用的“自我完成”、“自我實現”、“自我超越”等用語都精當。*何滿子:《論胡風的“自我擴張”》,《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4期。
何滿子認為胡風的文藝思想的“命根子”是歷史內容和歷史要求,理解胡風的文藝思想必須抓住這個“根子”,看到它的“背景范圍”,廣闊的社會斗爭和紛繁復雜的文學運動。“背景”給了胡風的文藝理論生命力,同時也讓胡風的理論探索深陷政治干擾和人事糾紛,社會學的雜質阻礙了胡風許多有價值的文學命題的闡釋,這就過渡到另一個方面——分析胡風理論的局限。
何滿子從主觀、客觀兩個方面分析了胡風理論的局限產生的原因:理論選擇的難度、歷史環境和個人處境局限了他;胡風思想上受了庸俗理論的污染。何滿子看到胡風理論直面現實、切中時弊的同時招致一些一般理論少有的理論災禍和人生折磨,比如為了防教條主義和實用主義乘機而入,侵蝕現實主義的領地,特意在現實主義前面加上“社會主義”這個定語。何滿子認為現實主義不需要任何政治活動和政治思想的限定語,冠之以“批判”更是荒唐,批判是現實主義應有之意。何滿子認為胡風文藝理論的表層問題在于語言表述上是政治性和政策性的鋪陳,深層理論弊病在于以政治傾向簡單地代替文學傾向,導致政治與文學的錯位。何滿子的胡風研究試圖剔除胡風文藝思想中的庸俗社會學成分,砸掉與胡風理論的主導精神不相容的僵硬概念的痂殼。
何滿子不僅是胡風研究的重鎮,也是胡風派精神的杰出傳承人。胡風派是當代知識分子中的精英,是20世紀中國的一個巨大的精神存在,他們精神的核心是說真話和理性批判。何滿子是這種精神的典型代表之一,把“做人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人,對得起世界”*郭在精:《生命從60歲開始——訪何滿子》,郭在精:《青山對響絕——作家訪談錄》,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5年,第185頁。作為自己的格言,在發揚胡風派精神方面,無論從時間的長度、精神的高度,還是批判的力度上,他的努力都值得稱道,為肅清“文革”遺風、庸俗社會學遺毒和“精神奴役的創傷”的殘留,不避偏激,在論壇上“橫著作戰”,這集中體現在他的雜文寫作中。1978年落實政策之后,何滿子真正進入了寫作高峰,著有雜文集《畫虎十年》《五雜侃》《綠色吶喊》《蟲草文輯》《人間風習碎片》《豬一年狗一季》《如果我是我》《忌諱及其他談片》《鳩棲集》《亦喜亦憂集》《談虎色變》《千年蟲》《天鑰又一年》《桑槐談片》《遠年的薔薇》《三五成群集》等20多本,四五百萬字,獲得首屆魯迅文學獎雜文獎。
何滿子的雜文立場堅定,氣壯鋒健,在歷史的鉤沉中,一斧一鑿地刨出文化的根來,以深厚沉穩的學理品格,震撼讀者的心。邵燕祥說何滿子的雜文“筆法直追魯迅”。*邵燕祥:《何滿子:特立獨行的人與文》,吳仲華編:《何滿子逝世周年紀念文集》,第7頁。何滿子的雜文最難得的是精神質感。有的人喜歡寫挑釁文章,卻容不得對方“反彈”。何滿子崇尚批評精神,受到質疑,不以為侮,反而興奮地予以回應。1993年何滿子在《南方周末》發表《索爾仁尼琴的跌落》,遭到藍英年的批駁:“對自己不了解的事最好不要發表高論”。出于對“真”的尊奉,何滿子接受藍英年的批評,此后還在《出版廣角》上寫文章推薦藍英年翻譯的《果戈理是怎樣寫作的》,因這次因緣際會,兩人從論敵變成了師友。藍英年說:
他的文字我尤其喜愛,鋒利到筆端閃露出寒光。當然有時不免偏頗。但沒有對現實的深邃理解,沒有一腔熱血,沒有深厚的文化底蘊,沒有坎坷的經歷,想偏頗也偏頗不了。*藍英年:《從論敵到師友》,吳仲華編:《何滿子逝世周年紀念文集》,第121頁。
并非每個人都愛鋒利到閃露寒光的文字。何滿子堅決反對俗文化,寫了很多針對流行音樂的批判文章,因此收到過許多恐嚇信,但依然堅持自己的文化立場。在《人里頭有愛聽驢叫的》一文中,他諷刺現代流行歌手的唱法為“驢叫”,講“驢叫史話”,以《世說新語》上的王仲宣、“建安七子”中的王粲等人為例,說明從漢末起,魏晉時期,愛聽驢鳴、喜作驢鳴,成一種名士風流,年代湮遠而失傳,西方流行歌興起傳入中國,實為拾其舊緒。在何滿子筆下,“驢鳴”“出口轉內銷”,不昧于中國古道,國人盲目崇洋媚外的文化心理一直延續不斷。戲稱流行唱法為“驢叫”,即便是“有深厚的文化底蘊”的偏頗,在寒光閃露之余,也不無刻薄和頑固。
在何滿子的觀點中找出偏頗并不難。在文化多元化的時代,以提升人的精神為宗旨的高雅文化和聊作消遣之用的俗文化各有各的價值,不加甄別地把流行歌曲、武俠小說等統統掃進劣質文化的垃圾箱是魯莽的。問題是何滿子為什么要這樣做?古人講:“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其中風斯下矣”,只有“取法乎上”,背水而戰,才能取得“中”的效果。正如魯迅為青年列必讀書目,主張青年少讀或者不讀中國書,意在鼓勵青年讀外國書,而非真要禁絕中國書。何滿子著重強調的不是各種文化的合理性問題,而是先進文化的發展方向問題。親歷過幾十年的文化沙漠,何滿子對文化生態環境的污染和破壞格外敏感,深知這種隱性的污染和破壞,難以察知和治理,舊的破壞還沒修補完,新的污染又大肆滋生,主張“像自然生態環境那樣,限制一下那些文化排污單位,罰他們的款,限令他們整頓乃至勒令停產”。*何滿子:《人里頭有愛聽驢叫的》,何滿子:《三五成群集》,第195頁。“勒令停產”雖難,限制卻是必須的。俗文化極容易被大眾和市場接納,中國文化中“媚”“奴”“俗”的成分占得比重較大,不需要搖旗吶喊;相比之下,雅文化對理性思考、承擔意識的呼喚則曲高和寡,而一個民族要在文化上崛起,缺少了思想獨立、人格獨立、敢說真話的人,所有的努力就不過是搭建空中樓閣。何滿子在他的最后一本雜文集中說:
思想是無法統一的,統一了也沒有好處。還是提倡解放思想,獨立思考為好。語云“集思廣益”,如果人人的思想都統一成一個模樣,這世界會變成什么模樣呢?還需要集什么思廣什么益呢?故曰:可以號召“萬眾一心”,卻不能提倡“萬眾一腦”。*何滿子:《“萬眾一心”和“萬眾一腦”》,何滿子:《三五成群集》,第9頁。
寥寥數語概括了他自1950年代被強制改造以來的深刻體會,凝結著他為開辟健康的批判場域、爭取思想自由而戰斗了幾十年的感悟,包含著一個文化老人對歷史的反思,對現在的探索,對未來世界的擔憂和期許,真可謂將針砭進行到底了。早年有人說他“右”,晚年有人說他“左”,何滿子說:“世界在變,我沒有變”。何滿子沒變,由“憤青”到“憤老”,憤世嫉俗的態度始終如一;何滿子也在變,在歷史的考驗中變得越發堅定、勇敢。豐富的人生經歷,促進了何滿子對中國歷史、中國文化的涵泳和蓄積,正如“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他的文章越到老年越豪邁駘蕩。
黎秀娥(1976-),女,文學博士,內蒙古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呼和浩特 01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