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薇 吳明明
(江蘇第二師范學院運河分院 江蘇 邳州 221300)
歐陽修一生嗜古好學,博通群書,為宋代文學藝術的革新與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他晚年對書學的興趣格外濃厚,其書法爽然有姿,超拔脫俗。在書學的同時,也對書學創作理論提出了一系列觀點,這些理論主要集中在《集古錄跋尾》十卷中。此外,又有《筆說》和《試筆》等文章,也論述到書法創作問題。歐陽修的書法創作觀主要體現在“初非用意”和“書似其人”兩個方面。其創作觀點在古代藝術理論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初非用意”,順乎自然,是歐陽修書法創作的一個重要觀點。這一觀點實質上是強調書法創作應依人之本性,寓意而書,不必刻意而為。他在《集古錄跋尾》中說:
予嘗謂法帖者,乃魏晉時施于家人、朋友,其逸筆余興,初非用意,而自然可喜。[1]
歐陽修認為,書法創作是“逸筆余興”所致,也就是書家有所興趣,乘興而作。書家雖“初非用意”,卻能創作出“自然可喜”之作。歐陽修所談的實際是書法創作是一種自由創造,書法藝術家創作不以任何功利為目的,而完全依其興致自由創作。他實際上涉及到了藝術創作的自由特點。類似的論述還有不少,如他在《試筆》中論風法華作書時說:
往事有風法華者,偶然至人家,見筆便書,初無論理,久而禍福或立,
非好怪之士為之遷就其事耶?余每見筆輒書,故江鄰幾比余為風法華者。[2]
風法華作書不是刻意求工,而是“見筆便書”,隨意而為。對于風法華的這種自由創作態度,歐陽修給予了充分地肯定。歐陽修提倡書法自由創作的同時,也出提出了反對以書為業、刻意而為的書學觀點。他在《集古錄跋尾》卷四《晉王獻之法帖一》中說:
而今人不然,至或棄百事,敝精疲力,以學書為事業,用此終老而窮年者,是真可笑也。[3]
在歐陽修看來,書法創作是一種自由創造活動,應率意而為,這樣才能獲得學書和作書之快樂。若“或棄百事,敝精疲力,以學書為事業,用此終老而窮年”,則只能帶來無數的痛苦和煩惱。歐陽修以學書為樂,反對學書為書“敝精疲力”,實際上是認識到了藝術創作應給人帶來審美快樂。所以,他反對單獨為學書而精疲力竭直至終老的做法。因為,以書為業,孜孜追求,使人“敝精疲力”,與人之自由本性相悖。可見,歐陽修是立于藝術應有益于人之本性而不應損害人之本性的高度來肯定書學創作的。他嚴厲批評專事習書的人,就是強調書法創作應有益于人生。與這一思想相關,他在《筆說·學書靜中至樂說》提出:
有暇即學書,非以求藝之精,直勝勞心于他事爾。
又云:
學書不能不勞,獨不害情性耳。要得靜中之樂,惟此耳。
學書作書以“不害情性”為本,應以“得靜中之樂”為目的,歐陽修把書法創作與養生聯系在一起,認為書法創作應有益于人生。
在《集古錄跋尾》中,歐陽修多次論及作書應順乎自然,適意而書的主張。因而在書法實踐中,歐陽修也每每不擇地而出,率性而作。蘇軾曾描述了歐陽修作書時的情狀:“此數十紙,皆文忠公沖口而出,縱手而成,初不加意也。其文采字畫,皆有自然超人之姿,信天下奇跡也。”[4]
基于上述思想,歐陽修對魏晉書家寓意于書的江左風流推崇備至。在《跋王獻之法帖》中云:
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余興,淋漓揮灑,或妍或丑,百態橫生。徐而視之,其儀態愈無窮盡,故使后人得之以為奇觀而想見其為人也。
此論表露了歐陽修對于魏晉書法家不刻意求工而尚意重韻的藝術追求是極其推崇的,他認為“逸筆余興,淋漓揮灑”的作品,才能“百態橫生”,令人玩味無窮,傳為百世之佳作。因為這樣的作品體現了書家本然的意趣精神,而無絲毫的做作虛假。王獻之作書意與興會,心手互不糾纏,順應自然,方能心手雙暢,儀態萬千。魏晉人雖無意于書,卻往往能創造出傳世之作。歐陽修主張學書“順乎自然”,反對矯揉造作,這和他“學書為樂”的藝術創作態度是相通的。歐陽修所提倡的不為物累,只求心樂,順乎自然,適意而書的書法創作態度,顯示了他的思想的通達。
歐陽修的這種無功利的書法創作思想,一方面體現了藝術的本質,即藝術在本質上是無功利的;另一方面也體現了藝術創作的規律,即藝術創作實質上是一種自由的審美創造,藝術家應以自由之心態從事創作,不可有任何功利之思,并且藝術創作應以抒發藝術家之興致感情為本。從思想淵源看,這種藝術觀源于道家的無功利思想。《莊子》的《達生》篇曾以梓慶削木為躆的寓言故事來說明在藝術創作過程中,藝術家必須“齋以靜心”,“不敢懷慶賞爵祿”,“不敢懷非譽巧拙”,甚至忘記自己的四肢形體,也就是要求藝術家拋棄世俗觀念,滌蕩心胸中的濁念,培養出純審美心境,以無物無欲之心感應外物、體驗外物,這樣,才能發現外物之審美意蘊,創作時才能“以天合天”。在歐陽修之前,也有不少書法理論家論述過類似觀點,如舊傳為東漢書法家蔡邕所作的《筆論》云:
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兔毫不能佳也。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霧,若日月,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5]
蔡邕認為,書法創作是書法家懷抱的舒展散發,書法家應“任情恣性”,不受拘束,在自由的心態下,“然后書之”。若書法家“迫于事”,有種種條件的干擾影響,受種種不利因素的制約,他就無法“任情恣性”地自由書寫,亦難創作出“任情恣性”、情感充溢的作品。“雖有中山兔毫不能佳也”,筆墨再好,也無濟于事。因為書法創作的實質是書家內在感情的自由抒發。歐陽修之論與蔡邕之論相一致,都是要求書法家以自由無拘的心態進行感情的自由抒發表現。
《禮記·禮器》中說:“無本不立,無文不行。”對于藝術創作來說,其“本”就是藝術家的人品、人格。高度重視藝術家的人格品質,將人之品格與作品品格聯系起來,從人格品質的角度評價作品,從而強調藝術家人格品質的重要性,是中國古代藝術理論的一個重要傳統,詩文書畫理論皆然。在詩詞理論中,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有“詩品出于人品”的觀點,又在《詞曲概》和《賦概》分別說過:“論詞莫先于品”。畫論中有文征明題寫其《米山》有云:“人品不高,用墨無法。”又有“人品既已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已高矣,生動不得不至,所謂神之又神,而能精焉”[6]等觀點。書法理論家也同樣高度重視書家人品的重要性。漢代的揚雄在《法言·問神》中提出:“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認為藝術品是人之“心”的表露,也即人品、人格的表露,人品如何,必然影響其作品品格。這種觀點影響著此后的書論家和書法家,論者較多,如三國的鐘繇《筆法》有云:
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
據《新唐書》載唐穆宗問柳公權用筆的方法,答曰:
心正則筆正,筆正乃可法也。
歐陽修也格外重視書家人品的重要性,提出了“書似其人”的觀點。他在《唐顏魯公二十二字帖》云:
觀點淺顯,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農資企業僅靠賣產品的時代將一去不返了。未來,適者生存,誰適應了大形勢,誰籠絡了大量人才,誰的服務更貼心更高效,誰就是最大的贏家!
斯人忠義,出于天性。故其字畫剛勁獨立,不襲前跡,挺然奇偉,有似其為人。
這是說顏真卿的書法作品與顏真卿的人格類似,“挺然奇偉”的字畫,表現了顏真卿“剛勁獨立”的精神品格,顏書與其人相一致。歐陽修對顏書格外推重,評論很多,大多都是聯系其人格品質來展開論述。如在《唐顏氏家廟碑》云:
余謂顏公書,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嚴尊重,人初見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愛也。其見寶于世者不必多,然雖多而不厭也。故雖其殘缺,不忍棄之。
《唐湖州石記》云:
公忠義之節,明若日月,而堅若金石,自可以光后世,傳無窮,不待其書,然后不朽。然公所至必有遺跡,故今處處有之。唐人筆跡見于今者,惟公為最多。
歐陽修對顏書的這些論述,指出了顏真卿的書法創作是寄滿腔悲憤于筆墨之間,字里行間都充滿了愛憎之情,其忠義之節,明若日月,明節之志,堅若金石,故其字畫縱筆豪放,一瀉千里,剛勁遒勁, 磊落奇偉,有如其為人。
歐陽修從人格品質角度去評價書法作品的觀點,實際上是意在強調書法作品的價值是由書法家的人格、品質所決定的。顏真卿是典型的例子,他在安史之亂中,英勇抗擊敵人;后來又在與叛將李希烈的斗爭中,堅貞不屈,為國捐軀,是真正的“忠臣烈士”、[7]“道德君子”,[8]其“忠義之節”、[9]“堅若金石”[10]的人格品質,自然可以“光后世,傳無窮”。[11]憑借這種人格品質來創作的書法作品,必然具有“尊嚴剛勁”、“端嚴尊重”、“剛勁獨立”等特點,這些特點使其作品能產生“愈久而愈可愛”的藝術效果。在歐陽修看來,書法家的人格品質賦予了作品以極高的價值。因而,書法家創作,應率先培養自己的人格品質,人格品質低劣者,即使其字寫得雅致不俗,亦恐難取得人們的接受認可。如秦檜、嚴嵩就是典型例子,清代松年《頤園論畫》評曰:“宋之蔡京、秦檜,明之嚴嵩,爵位尊崇,書法文學皆臻高品,何以后人吐棄之,湮沒不傳?實因其人大節已虧,其余技更一錢不值矣。吾輩學書畫,第一先講人品。”書法創作是書家之心的表現,人品必然影響書品。
古之人皆能書,獨其人之賢者,傳遂遠,然后世不推此,但務于書,不知前日工書,隨與紙墨泥棄者,不可勝數也。使顏公書雖不佳,后世見著者必寶也。楊凝式以直言諫其父,其節見于艱危。李建忠清慎溫雅,愛其書者,兼取其為人也。豈有其實,然后存之久耶?非自古賢者必能書也,惟賢者能書耳,其余泯泯,不復見爾。[12]
此論進一步強調,只有藝術家的人格、人品的高遠,才能創作出傳世佳作。因此,像顏真卿那樣的忠烈之士即使字寫得一般,他的書法作品也會被后世之人當作傳世佳作的。若工其書而人品低俗,其作品亦“隨與紙墨泥棄”。
歐陽修評其他的書法作品也是著眼于人格品質,如《集古錄跋尾》卷九評唐人高駢的書法云:
駢為將,嘗立戰功。威惠著于蠻蜀,筆研固非其所事。然書雖非工,字亦不俗。蓋其明豪爽雋,終異庸人。
歐陽修認為,高駢書雖非工,但亦不俗,原因在于其明豪爽雋的性格。在談到石曼卿的詩書時,歐陽修在《六一詩話》寫道:
石曼卿自少以詩酒豪放自得,其氣貌偉然,詩格奇峭。又工于書,筆畫遒勁,體兼顏柳,為世所珍。
歐陽修進一步強調,石曼卿書法“筆畫遒勁,體兼顏柳”,原因在于其“豪放自得”、“氣貌偉然”的性情、人品。因而,學書者要想使自己的書法作品傳之久遠,不但要加強書法技能方面的訓練,更重要的是完善自我的人品、情操。歐陽修論書重視人品修養、道德情操的書學觀念,在今天仍然具有重要的價值,對于今天的書法家來說,同樣要重視自己的品格修養。只有人格高尚,其作品才能得到人們的接受和喜愛。單純地“工于書”,對于書法創作來說,是遠遠不夠的。今天的書法家既要“工于書”,更要“人之賢”。他本人作為一位具有個人風格和相當成就的書法家,得到了蘇軾的高度評價:“歐陽公書,筆勢險勁,字體新麗,自成一家,然公墨跡自當為世所寶,不待筆畫之工也”。[13]
由于歐陽修是北宋文壇領袖,又是著名的政治家,他在書法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往往為其政名及文名所掩,但歐陽修為振興北宋書壇所做出的貢獻是巨大的,他在北宋書法史上地位終究是無人可以替代的。他的書法創作觀也同樣給后人留下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