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 芝
(呼倫貝爾學院音樂與舞蹈學院 內蒙古 海拉爾 021008)
“民族音樂學家應當如實承認,田野無處不在——它可能根本就不是一個地點,而是一段時間、一系列的音樂活動。民族音樂學家到所謂的田野,是對給定人群的音樂活動預設文化差異,用自己在那里收集的資料證明它們。之所以選定和去那個地方的原因是這群人屬于一個社會、一種文化。”通過實地調查實踐才可能親身體驗研究對象的內在結構及發展規律。研究者的親身體驗和感受,對案頭研究成果具有一定的真實性和可信性。
在西方,比較音樂學時期大多學者不做實地考察,他們的研究資料來自傳教士、殖民者的游記或搜集的實物,研究成果被稱為“扶手椅上的分析”。 顯然,比較音樂學時期“書齋”式研究的視野具有很大的局限性,沒有親自參與音樂事項導致對研究對象的認識有片面性。到20世紀上半葉,音樂成為可以在實地觀察、采集并帶回實驗室檢測的客觀事物。胡德的“雙重音樂能力”、梅利亞姆的“概念-行為-聲音”都提倡在文化背景中參與觀察的方式,這都成為實地考察的重要理論。任何事物都有其自身的發展規律,民族音樂學作為一門人類學的分支學科,深受人類學研究方法的影響,在學科本身的發展中通過自我修復和自我調整,逐步完善了自己的學科體系。因此,音樂研究經歷了比較音樂學時期、民族音樂學時期的“書齋”式研究和“田野”式研究三個發展階段。
在中國,先秦時期就有“采風”制度 。如《詩經》“風”“雅”部分的許多歌曲,主要是讓統治者不出宮室就知曉和觀賞各地民歌風俗。“田野”,中國萌芽于20世紀初(1920 年),如,北京大學成立“歌謠研究會”,1923年北京大學“風俗調查會”等。這一時期調查方法僅僅下發調查表,沒有深入社會現場。 1956年毛澤東親自指示對少數民族地區進行社會調查。調查報告,屬“住居體驗”和“參與觀察”方式下完成的實地考察。到20世紀80年代后期,實地考察中研究者的主觀意識試圖將音樂作為文化進行理解。音樂人類學作為學科方法在大陸學術界引起轟動,大批的學者投入到田野工作中。雖然民族音樂學作為一門學科進入我國時間不長 ,但受到我國學者的認可和借鑒,在學科領域中大膽實踐獲得可喜的成績。
以上國內外實地調查的發展情況來看,實地調查法是通過幾代學者的實地調查理論與實踐相結合逐漸成熟起來的民族音樂學研究方法。民族音樂學家運用實地調查法探索其民歌演變發展規律,使民族音樂學這門學科有了科學理論依據。
因此,對學科發展起到重要的引領和推動作用。
鄂溫克獵民是中國唯一飼養馴鹿的民族,是歷史上有名的“使鹿部落”。鄂溫克人追隨馴鹿的足跡而遷徙生活,體現了獨有的“鹿文化”。由于“使鹿”鄂溫克部落世代追隨著野生馴鹿生活在茂密的山林中,與外界接觸很少,因此較好地保存了其古老的生產方式和文化藝術。然而隨著近年來居住方式和現代化生活方式的改變,鄂溫克傳統文化正在急速消失,這對于馴鹿部落來說是措手不及的事情。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鄉位于呼倫貝爾市根河市滿歸鎮最北部的敖魯古雅河畔。“敖魯古雅”為鄂溫克語“楊樹茂盛的地方”之意。 敖魯古雅鄂溫克人在300多年前從列拿河一帶遷徙到額爾古納河流域,以飼養馴鹿為生,他們常年生活在深山密林,穿獸皮、吃獸肉,住“撮羅子”,受外界影響較少,在解放前基本仍處于原始氏族公社階段。1996年,鄂溫克獵民放下了獵槍全面禁獵。“使鹿”鄂溫克部落現有200余人口,共64戶,屬于瀕臨消失的民族。1965年9月1日,35戶鄂溫克獵民敖魯古雅河畔安家,實現了定居。使鹿鄂溫克人愛護馴鹿、保護森林、環保意識很強,在森林里游獵放牧過程中沒有一次火災的發生。馴鹿生產是我國經濟生活中一個特殊的行業。
筆者結合民族音樂學實地調查法,從2012年開始,5次進入敖魯古雅鄉進行實地調查,調查之前大量閱讀了調查對象的相關資料,在當地學者及文化部門的大力支持下進入森林體驗馴鹿生活,個別訪談及參與觀察式的實地調查,積累了很多第一手資料。筆者作為“局外人”試圖住“撮羅子”與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同住同吃拉近距離,盡量融入他們的生活圈,以“局內人”的身份和眼光關照音樂背后的文化。雖然盡可能的參與搜集材料,但由于不懂語言,研究本民族文化還是遇到了很大阻力。“要研究民族的音樂,必須涉及她的原生術語。只研究聲音本身,不探討原生術語在自身文化中的意義,必然停止在聲音上。”因此,掌握研究對象的語言是非常重要的。
使鹿鄂溫克民族信奉薩滿教,薩滿調也蘊含了諸多音樂和舞蹈的元素。薩滿調所蘊含的音樂文化遺產在當前流傳和傳承的更少。一方面是因為薩滿調是表達薩滿文化的一種外在形式,代表著神圣。在部落中,他們認為,薩滿可以通靈,是人和神的聯絡人,幫助獵民消災治病、解救人和馴鹿的生命,也能夠保佑獵民狩獵豐收。薩滿調只能由薩滿吟唱,其他人則不能吟唱,這就導致民族中的一般人沒有機會學習薩滿調。另一方面,薩滿調代表著文化禁忌。在這一民族中,隨便談論薩滿、學唱薩滿調都是禁忌,鄂溫克獵民對部落中曾經的薩滿既崇拜又畏懼。訪談中筆者被告知“不許隨意哼唱薩滿調,不好!”。她們認為這樣會觸怒薩滿,觸犯神靈,引來災難。此外,薩滿調的旋律也導致人們不愿意學習和傳承。在使鹿鄂溫克民族中,每個薩滿都有屬于自己的薩滿調,在不同的儀式中,薩滿調的旋律是不變的,唱詞根據內容的需要而不同。在敖魯古雅使鹿鄂溫克人中很難聽到薩滿調,他們不敢唱,不敢學,也不喜歡向外人展示,因為有多數薩滿調是帶有詛咒的,旋律也不是很好聽。兼之,每個薩滿都有脾氣秉性和法術,人們深怕不小心學習了薩滿調觸犯到他們,而受到懲罰。薩滿調所蘊含的音樂元素和宗教元素密切相關,致使諸多民族音樂文化遺產大量消亡。妞拉薩滿1997年去世,至今,使鹿鄂溫克還沒有新的薩滿,除了薩滿的家人外,薩滿調也沒有人吟唱和傳承。在搶救和傳承民族音樂文化遺產的背景下,宗教和使命的沖突是一個亟需解決的難題。筆者尊重當地人對薩滿調演唱的忌諱等風俗,沒有現場演唱錄制,只是展開介紹討論。實地調查法最直接的受益就是由于親自參與文化事項才能親身感受和體驗文化事項,對研究對象有真實全面的了解和認識。
千百年來,敖魯古雅獵民一直在原始森林里面自由生活,他們伺養馴鹿與外界幾乎完全隔絕,這種游獵的狀態一直持續到禁獵為止。1996年,政府把鄂溫克人從山上搬遷到根河市敖魯古雅民族鄉(新建的),雖然從原始撮羅子搬到有取暖設
備的別墅房區,看似改善了使鹿部的溫飽、衣食、住行等問題,但是隨之而來的負面影響對于人口較少民族來說則是加快了其瀕臨消失的速度。首先,生活環境的改變使獵民的民族自豪感和認同感逐漸消失。于是使鹿部落開始懷念手拿獵槍馴養馴鹿的日子,加上對新環境的不適應,導致獵民心情抑郁憂傷,酗酒的人逐漸增加。在網上一度熱傳的敖魯古雅鄂溫克畫家維佳的視頻,足以說明他的心酸經歷。維佳說:“如果有人開槍就朝我開吧!”。這是一個人走投無路時候的掙扎、怨恨和吶喊。其二,經濟影響。獵民在山上生活的時候一切都圍繞著鹿的馴養,如吃、住、行等。人們雖然沒有什么收入但是也沒什么生活開銷。獵民搬遷后只能依靠在別墅房里賣鹿產品和旅游紀念品的收入來維持生活。根河是即偏遠又寒冷的地方,每年只能依靠旅游旺季少數的游人購買旅游產品,可想而知他們的收入能有多少?其三,審美文化消失。聰明的鄂溫克獵人雖然人口較少但出現了很多藝術家。畫家維佳的姐姐柳芭是著名的畫家(英年早逝),維佳的母親芭拉杰依也會畫畫,她沒有系統學習過美術,但是筆者在她們家看到很多以獵民生活為體裁的繪畫作品,可謂是藝術家庭。獵民只有在山林里、鳥群中、馴鹿旁才能找到作畫的靈感和才能,如今離開沃土就等于沒有了藝術靈感。專業畫家贊嘆維佳的作品和他的藝術造詣,但他的作品更多的是表現了他的悲傷和向往。其四,傳統習俗的消失。敖魯古雅鄂溫克族從原蘇聯遷入到我國境內后仍保留了很多俄羅斯生活時期的習俗,老人都會說餓語,自制“列巴”,筆者親眼觀看和品嘗過瑪利亞索老人在烤爐旁邊烤制的列巴。鄂溫克人與漢族人雜居帶來的文化沖擊直接影響了第三代孩童——致使傳統習俗得不到傳承。據了解,敖魯古雅鄂溫克部落酋長瑪利亞索要堅持回到山上與可數的馴鹿繼續生活,即使“撮羅子”八面透風保暖性差,山上的環境異常艱苦。但從老人沉默的表情中不難看出她在堅守部落的文明和傳統文化,作為酋長她認為自己更有義務和任務保護部落文化,也許這是傳統文化被現代文明沖擊即將消失之前最后的掙扎和抵制吧......。可見傳統文化受原居住地的滋生的影響,隨著人類的遷徙文化已經產生了變異。筆者從第一次去“使鹿”部落進行田野考察,從不熟悉到熟悉的實地考察經總結出:只有親身體驗后才會獲得真實的田野經驗,通過各種活動的參與觀察提高認識,會從不同角度和不同緯度觀察音樂事項,對于科學研究有全方位的認識和關照。
鄂溫克人沒有文字,隨著人口的減少及與漢民族的通婚等原因,目前40歲以下的人已經不會說民族語言,80歲以上的老人精通俄羅斯語和鄂溫克語言。目前,這支只有 200多人口的較少民族,據統計會熟練講鄂溫克語言的也就三十多個人。部落群體以前住在興安嶺馴鹿時沒有收到外界的干擾,族群內部不同姓氏間成婚繁衍后代,以此來維系繁衍和發展。因此,在同一個語境中成長的孩子必定會講本民族的語言。如今鄂溫克人下山定居后隨著生活環境的改變及與其他民族融合,不僅帶來了文化的變異,尤其導致了本民族語言的消失。第三代鄂溫克人都在漢族學校學習,只有在爺爺奶奶那里聽到民族語言,但是很多孩子已經完全聽不懂了。一個民族不會講自己的民族語言最終失去的將是民族情感和民族文化。
使鹿鄂溫克人能歌善舞,在千百年的狩獵生產生活中,他們用歌舞表達對生活、自然和萬物的情感。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中、在河邊篝火旁,世代流傳著祖先留下的獨特旋律和熱情奔放的舞步。然而,使鹿鄂溫克民族在發展過程中并未形成自己的民族文字或能夠記載歷史發展的象形標志,導致大量優秀的民族音樂文化遺產隨著歷史長河而消亡。在鄂溫克民族中,人是記載和記憶一切音樂文化的活化石,其民歌的傳承完全靠人們的口耳相傳。但在現代化進程加快和本民族老年人逐年離世的雙重矛盾下,本民族大量的優秀音樂文化遺產也快速消亡,導致該民族音樂文化的搶救和保護工作難以有效開展。這根本在于現代化進程更加強調的是對少數民族群體的現代化語言、文字和交往方式等的掌握,使得他們對本民族文化遺產產生強烈的排斥感,忽視凝聚在本民族老人身上的豐富音樂文化遺產。本民族老人的離世,意味著民族音樂文化遺產也一同消亡。使鹿鄂溫克族的音樂受宗教文的影響,所以也影響音樂文化的傳播與傳承。
通常,研究人員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下進行實地調查,一定要尊重當地的人、生活、文化,做到誠實交往、平等待人,尊重民族情感和地方隨俗 、尊重調查者的時間和體力,做到常來常往,要有耐心、毅力和信用,才能把自己研究事項持續的做下去。“民族音樂學能夠成為一門學科的關鍵,就是用科學的方法實地收集音樂和有觀資料,實地考察是民族音樂學的生命線。”筆者通過結合自身的實地調查及國內外學者的實地考察經驗,深刻體會到實地考察是我們民族音樂學研究者重要的研究手段。只有在實地調查中親身體驗才能感受文化差異性和文化多樣性,才能對研究對象有全面的了解和認識,對于研究個案的宏觀和微觀把握上,主客位認識和時空轉換等民族音樂學研究方法的全面運用起關鍵性的作用。
隨著實地考察研究方法的不斷成熟,其在各學科的研究工作中越來越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因此越來越受到國內外大家的推崇和信賴,使得我們民族音樂學這門新興的學科在國內研究領域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