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防正行被人們視作日本當代導演中最有知識分子風格的一位,在周防正行各個類型的電影中,觀眾不難發現其幾乎都滲透了周防對底層人物的關注。相比起宏大敘事以及權力話語,周防更熱衷于表現日本當代社會底層群體的生活困境以及精神世界,在對這些小人物的塑造中彰顯著自己的審美追求與政治訴求。文章從邊緣地位中的不斷拼搏、脆弱人生中的彼此守望、逆境中的秉持信念三方面,分析周防正行影片中的底層人物的形象塑造。
[關鍵詞]周防正行;日本導演;底層人物
日本電影在20世紀80年代遇到了發展的瓶頸,無論是制片廠抑或是優秀導演都出現了匱乏、斷層的狀況,以至于讓人懷疑日本電影已經沒落。而此時興起的“日本新電影運動”則一掃日本電影萎靡不振之勢,大批新秀導演脫穎而出,讓日本電影再一次受到世界的矚目。[1]周防正行(Masayuki Suo,1956—)便是其中的一位。周防正行的特色便是既能夠在電影中體現自己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的獨立精神,又能夠使電影滿足娛樂大眾的需要,能夠成熟地游走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如其娛樂片《五個光頭的少年》(1989)、《談談情,跳跳舞》(1996)等可謂是雅俗共賞,而《即使這樣也不是我做的》(2006)與《臨終的信托》(2012)則凸顯了周防正行的社會責任感。除了故事片外,在紀錄片方面,周防正行也利用《舞吧,卓別林》(2011)等讓觀眾通過一種藝術來窺探另一種藝術,顯示出自己導演藝術的多面性。而在周防正行各個類型的電影中,觀眾不難發現其幾乎都滲透了周防對底層人物的關注。相比起宏大敘事以及權力話語,周防更熱衷于表現日本當代社會底層群體的生活困境以及精神世界,在對這些小人物的塑造中彰顯著自己的審美追求與政治訴求。
一、邊緣地位中的不斷拼搏
“最偉大的藝術作品,應該直接觸及現實生活的問題和人物,觸及人類的經驗,總是為當代的問題去尋求答案,幫助人們理解產生那些問題的環境。”[2]底層人物的出現是社會轉型與發展的產物,同時他們也是社會在轉型與發展過后被拋在了主流社會之外,遠離社會發展成果的人。周防正行的電影中不乏這樣處于邊緣地位的人物,他們無論是在物質抑或是精神上往往都面對著某種匱乏的狀況,盡管并不至于無法保證基本的生存,但是在他們的身上依然可以看到日本當前社會結構或政策的某些不合理(其中固然也有人物自身的問題)。然而周防正行對這一類底層人物進行表現,并不代表他有著迫切的影響政策的制定與執行或對新聞媒體進行干涉的需要,比起凸顯人物的凄慘,周防正行更愿意從另一個側面來委婉地表達自己對他們的肯定與同情,即反映他們的奮斗歷程,介紹這一類人物是如何在資源匱乏、生存環境齷齪混亂的情況下依然保持著對生活的希望。
例如,在《窈窕舞妓》(Lady Maiko,2014)中,主人公西鄉春子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處于社會邊緣的小女孩。她出身于鹿兒島鄉下,家境一般,外貌平平,由于爺爺和奶奶來自不同的地方,因此從小跟隨爺爺、奶奶生活的春子操著一口鹿兒島與津輕地區的混合方言,這樣的口語固然體現了春子伶俐的一面,同時也給她增添了不少“土氣”。在文化水準也不高的情況下,春子的未來可以說是平凡甚至黯淡的。然而春子卻始終有一個理想,即成為耀眼的舞妓。周防正行的功力便在此被體現了出來。拍攝舞妓題材從外部原因來看,與當時急于提振經濟,輸出日本傳統文化以吸引外國人的大環境有關,當時也涌現出了一批表現日本美麗風景與柔美禮儀的影視劇。而就影片的內部來看便不難發現,實際上舞妓在日本盡管也被認為是一種精通藝術的“工匠”級別職業,但實際上依然處于社會底層,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絕大多數舞妓都是出于生計才從事該職業,并且一旦從事就必須女承母業代代相傳。即使是在春子所生活的當代,舞妓也沒有改變取悅他人(尤其是男性),滿足對方享樂欲與占有欲的本質,這也是在春子的時代年輕人認為舞妓職業已經過時,只能作為文化遺產而存在的原因之一。因此,一個悲哀的事實便在電影中顯現了出來,對于居于底層的春子來說,從她的見識與社會地位來看,她所念念不忘,并花費了巨大的努力來實現的夢想,實際上只是成為一個生活條件稍稍得到改善,地位得到少許提高的另一個底層人而已。在電影中,春子來到京都地區下八軒的花街上,被一家名為萬壽樂的茶屋收留,在別人嫌棄的眼光中進行了口音、舞蹈以及禮儀方面的訓練,尤其是在六個月內逼迫自己說一口圓潤地道的京都話時,春子更是成為一個貪圖茶屋免費招待的語言學教授的試驗品,經歷了不少坎坷。但春子憑借自己的努力最終還是如愿以償,坦然地成為一名合格的舞妓。這部電影可以視作一部青春勵志作品,但在某種層面,西鄉春子越是努力反而越是讓人感到底層人的悲哀。
二、脆弱人生中的彼此守望
從早期西方對底層人的定義“undeserving poor”(“不值得幫助的窮人”)中不難發現,底層人要想獲得“非底層”的幫忙救助存在一定的障礙。從底層人物的生活經驗來觀照人生,便不難發現在更為艱難的狀況中,底層人物的生命也更為脆弱,因為他們比強勢群體承擔了更多的苦難與壓力。而在這樣的脆弱人生中,底層人物卻培養出了更為堅強的精神來面對命運的不公,并且在挫折不斷的人生之路上彼此守望相助,人與人之間建立起良性的聯系,除了實現在物質資源上的共享以外,還開展情感上的互動,給予對方必要的溫暖與希望。可以說,這樣的人物具有一定的道德情懷,其存在的多寡也直接影響著底層人物的生存質量,因此在對這一類人物的表現中,周防正行可以說寄托了自己無比深切的悲憫、贊許情懷。
例如,在《臨終的委托》中,主人公江木秦三與折井綾乃就在醫患關系之外發展出了另一種守望互助的關系,互相慰藉了對方的脆弱人生。折井綾乃只是一個天音中央醫院呼吸內科的醫生,就職業來看,似乎并不符合“底層”的定義,然而其在生活中所遭受的挫折卻顯示了她的尷尬處境。盡管她擁有一份衣食無憂的職業,但是19年來碌碌無為,在感情上成為高井則之醫生玩弄的對象,被拋棄后又成為醫院眾人的談資,在巨大的壓力下折井自殺未遂。也正是這一次與死亡的擦肩而過讓她與病患江木秦三之間產生了微妙的聯系,江木給綾乃CD,綾乃幫助江木擦拭身體,在整整15年的治療過程中兩人感情漸深,彼此引為知己。江木秦三幼年時曾與父母移居中國東北“偽滿洲國”的齊齊哈爾,妹妹死于槍殺,多年后江木身患重病,了無生趣,反反復復發作的哮喘和窒息不僅幾乎榨干他的錢財(這也是江木不能聽從綾乃的建議到空氣良好的地方療養一段時間的原因),也讓他產生了尋死的念頭,曾經一度不戴呼吸器而故意到河邊吹風尋死,這種念頭是妻子陽子與兒子阿馨所不能理解的。而同樣經歷過脆弱人生的折井對江木備感同情,兩人開始思索到底什么樣才是對生命的尊重。在江木不得不依靠呼吸機來維持生命,成為自己所厭惡的“一團活著的肉塊”時,折井慢慢幫他抽掉氣囊中的氣,拔掉喉管,并在江木開始抽搐后為他注射了足夠致死的60毫克咪達唑倫,結束了江木痛苦的人生。為此,綾乃承受了法律的審判,付出了自由的代價,但是她并不為此而感到后悔。
與之類似的還有《談談情,跳跳舞》《東京日和》(Tokyo Biyori,1997)等,周防都以一種安靜而富有張力的語言敘述了底層人物之間彼此溫暖和吸引的故事。[3]在這一類電影中,盡管主人公并非無法解決溫飽的那一類底層人,但他們依然在龐雜的社會人情網絡、法律制度中無所適從,茫然無措,在生存或工作中如履薄冰,四處碰壁,讓觀眾為之心中隱隱作痛,而所幸有其他與主人公有類似遭遇的人給主人公的人生增添了一點暖意和亮色。
三、逆境中的秉持信念
“非底層”階層除了在某種程度上容易忽視底層群體的需要,缺乏對他們給予必要的幫助以外,有時還會直接對底層人進行限制、壓迫與傷害,這種壓迫和傷害有時來自于個人,有時則來自于國家層面,從而加劇了底層人的生存逆境,這是個人奮斗和人與人之間的守望互助所無法根除的問題。而對于缺乏話語權與政治勢力的底層人物來說,部分人并不愿意始終從屬、依附于龐大的主流社會操縱的國家機器,而是在認為自己并不違背正義的前提下堅持信念,與不公正的待遇抗爭到底。周防正行意識到底層人物在這樣的逆境中所能迸發出的驚人能量,同時也深知這種人為逆境將有可能造成社會族群的撕裂。更何況“底層”這一概念是完全處于滑動狀態之中的,并不局限于任何一類人,底層人在逆境中的抗爭亦是對壓迫者與圍觀者的最好警醒。
例如,在周防正行籌備了整整三年的《即使這樣也不是我做的》中,周防以一種按部就班的嚴謹方式,表現出了日本法制的缺陷造成的對底層人尊嚴與自由的侵害,促使人們反思日本司法人員在偵辦案件時的預設立場。主人公青年金子徹平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結果就在高峰期搭乘地鐵的時候遭到了女中學生“電車癡漢”的控訴,從而先是被警察逮捕,隨后被卷入了多場法庭辯論中。在這樣的飛來橫禍面前,無權無勢的徹平處于絕對的無力狀態,無論是聲色俱厲的警察,還是在心中保持偏見的法官,甚至是徹平本人的辯護律師都不信任徹平,以有罪推論的態度將他逼到絕境。整個日本司法系統有著不成文的共識,即一位法官如果做出太多的無罪判決那便會影響國家檢調系統的權威性,同時社會上也有著高呼懲辦性騷擾的“正義呼聲”。而自認為清白的徹平在國家機器與社會輿論面前無疑是弱勢的。加之對于律師而言,性騷擾這樣的小罪完全可以在承認罪行后,與被害人私下和解,在繳納罰款后當天就能獲得自由(這也是“非底層”們所愿意采用的方案)。然而徹平卻堅決不認罪,寧可忍受長時間的拘禁與多次訴訟也不愿意息事寧人。在有限的電影時間內,周防正行將徹平所參與的12場庭審全部拍了出來,與歐美導演不同,他不以律師之間的唇槍舌劍來吸引觀眾的注意力,而是明明白白地表現給觀眾,這12場庭審對于徹平來說就是12次煎熬與折磨。對于觀眾而言,電影并不沉悶,卻也沒有任何花哨的敘事,但是對于主人公徹平來說,每一次出庭都是讓他喘不過氣來的羞辱。令人欣慰的是,最后徹平終于得到了公正的判決,實現了一個底層人物的抗爭,而周防也用電影的方式建立起了一個隱形的法庭,默默地審判了這個存在判決瑕疵、粗糙潦草的司法制度。
周防正行的電影對于底層人物的關切既是他本人藝術取向的體現,也是與日本社會背景息息相關的。周防正行崛起之時日本剛剛步入后資本主義時代,在數十年的高速發展下,不少社會弊端被充分暴露出來,如淪喪混亂的道德,破產的泡沫經濟,更迭不斷的政府官員,無處不在的暴力犯罪以及邪教帶來的恐怖襲擊等。這些問題在不同程度上引起了日本有識之士的擔憂。這也可以被視作是日本這臺機器高速運轉多年后必須付出的代價,而承受這些代價最直接、最慘重的正是處于底層的人們,他們或是出身于社會邊緣地位,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有可能接近主流社會或實現個人夢想;或是擁有脆弱,無論在尊嚴抑或肉體上都易受傷害的人生,需要人與人之間多給予溫情的護衛;或是直接被社會猙獰的一面置于幾乎萬劫不復的逆境之中,面臨著生存的危機。
周防正行被視作日本當代導演中最有知識分子風格的一位,[4]而他介入底層人物生活,挖掘底層素材的這種藝術取向,正是與薩義德所強調的知識分子必須“有所行動”所印合的,也為正處于社會轉型期的中國導演們提供了一個有益的啟示。
[參考文獻]
[1] 尹樂.日本新電影運動中的巖井俊二[D].南京:南京大學,2012.
[2] [匈]阿諾德·豪澤爾.藝術社會學[M].居延安,譯.上海:學林出版社,1987:65.
[3] [日]北川玲子,徐怡秋.重視電影的氛圍與電影的感覺——周防正行訪談[J].世界電影,2013(04).
[4] 細野研.日本電影,世紀末的復興嗎?——周防正行與日本電影的非主流化[J].北京電影學院學報,1999(03).
[作者簡介] 張冬梅(1974—),女,江蘇寶應人,碩士,上海工商外國語職業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日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