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霖先生》中的“癥候”

四川 唐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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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岳霖先生》中的“癥候”

四川 唐銳

摘要：文學作品中的“癥候”，是作家不自知的、無意識地在文本中表現出來的悖逆、含混、反常、疑難現象。我們通過文本細讀，抓住這些“癥候”，可以破譯作者（或文中人物）的心靈密碼。《金岳霖先生》一文中“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沒有寫進，還應該寫一寫”“聯大的許多教授都應該有人好好寫一寫”這些看似不經意的句子以及幾處貌似閑筆的內容，就是這篇文章的“癥候”。

關鍵詞：金岳霖汪曾祺癥候文本細讀閑筆

“癥候”，本是醫學臨床術語，指機體因發生疾病而表現出來的異常感覺和狀態，如咳嗽、盜汗、下午發熱是肺結核的癥候。文學作品中的“癥候”，是作家不自知的、無意識地在文本中表現出來的悖逆、含混、反常、疑難現象。①我們抓住這些悖逆、含混、反常、疑難的現象，可以通往作家（或文中人物）的心理，文本結構的里層、深層空間，破譯作者（或文中人物）的心靈密碼，探明作者到底想說什么，文本實際象征或暗示什么。

《金岳霖先生》是汪曾祺先生寫的一篇散文，散文意在表現“我之心”，下面我們通過文中的“癥候”走進汪曾祺先生的內心。

癥候之一：“還”應該寫一寫

汪曾祺先生在1986年1月2日寫的《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一文中已提到過金岳霖先生，且篇幅不少（三百零二字），涉及到金岳霖先生養斗雞，與同事孩子比大石榴、大梨，講“小說和哲學”，捉跳蚤，說邏輯很好玩等內容。既已如此，汪曾祺先生為什么還要另著《金岳霖先生》？這不合常理的行為后面隱藏著什么？

汪曾祺先生在《金岳霖先生》中寫道：“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沒有寫進，覺得還應該寫一寫。”讀者必須注意這個“還”字，它是一個副詞，表示現象繼續存在或動作繼續進行。而“寫”這個動作繼續進行的原因，真是作者所說的“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沒有寫進”那么簡單嗎？“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因為心有所思，情有所感，故連綴成文以明其志。大家再看看《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一文，相信能找到答案。“他談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沈先生談及的這些人有共同特點。一是都對工作、對學問熱愛到了癡迷的程度；二是為人天真到像一個孩子，對生活充滿興趣，不管在什么環境下永遠不消沉沮喪，無心機、少俗慮。這些人的氣質也正是沈先生的氣質。”沈從文先生說“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素心”是心地純潔、遵從本心的意思，指人富有童心，做事簡單純粹，做人真誠率直。筆者以為，汪曾祺先生專門著文再寫《金岳霖先生》，除了金岳霖先生給作者留下的印象深刻，更重要的是出于對這種品格的認同和喜愛。在汪朗、汪明、汪朝創作的《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一書中，寫到了汪曾祺先生與孫女玩耍的情景：

爸被反鎖在門里，沒有動靜，倒是兩個孩子，嘻嘻哈哈地樂個不停。不大工夫，聽見卉卉大度地說：“今天先饒了你！”老頭兒一頭鉆出來，稀疏的白發上，綴滿了橫七豎八的小花卡子。媽媽勉強扳住面孔：“簡直不成樣子！”我們幾個做家長的連忙附和著媽：“哪有這么欺負爺爺的？以后再這樣，揍！”兩個興高采烈的孩子經我們一呵斥，臉上有點掛不住，呆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爸氣憤起來：“管得著嗎？你們！我們就愿意這么玩！”慈愛地拍拍兩個小腦袋：“今兒老頭兒累了，趕明兒再玩！”（注：“爸”和“老頭兒”都是指汪曾祺先生）②

通過這些文字，大家可以看到，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后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的汪曾祺先生又何嘗不是天真快樂地生活著呢？所以， “‘還’應該寫一寫”的癥候，暗示著他對金岳霖先生這種“素心人”精神境界的回味、肯定和贊頌。

癥候之二：“閑筆”

文章題為《金岳霖先生》，理應緊緊圍繞金岳霖先生的形象事件來寫，而汪曾祺先生在說到金岳霖先生的穿著時卻宕開一筆，寫到“聯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樣的”，說到了聞一多、朱自清先生的衣服，還把聞一多先生罵蔣介石的話也清清楚楚地寫了出來。講到金岳霖先生的學生王浩時，汪曾祺先生寫到與王浩熟識，王浩成了洋人，給王浩送畫等內容。

初看這些內容是不合情理的，是偏離主題的寫法。有的參考書上直接把這些文字歸為“閑筆”，說“汪曾祺寫散文常有這種‘閑筆’，并無人提出批評，倒是顯示寫作的個性，表現了老作家特有的文風”。筆者認為此說甚為不當，這些地方真的是閑筆嗎？

如果細讀文本，揣摩語言，透過這不合情理的癥候，你會發現汪曾祺先生并不是因“老作家特有的文風”而如此寫，這些地方不但未曾偏離主題，而且還讓主題更加鮮明。

“西南聯大有許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聯大的許多教授都應該有人好好地寫一寫”，這是《金岳霖先生》開頭和結尾的句子。在寫完金先生的衣服圍巾之后，作者寫到“聯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樣的”，順勢寫了聞一多先生和朱自清先生的穿著。大家可以發現，汪曾祺先生寫這篇文章的目的不只在于表達對金岳霖先生“素心”品格的肯定和贊頌，還包含著對西南聯大眾多優秀教授精神事跡的回憶與贊頌之情，以及對西南聯大良好風氣的贊頌之情。金岳霖先生固然因其特立獨行、直率真誠、富有童心、專注學術而為作者稱道，但那個時候的西南聯大，這樣的教授舉不勝舉：上課時吃蘋果的徐志摩、設計茅草房的梁思誠、躺在客廳里談文藝的林徽因、“娃娃頭”楊振寧、租住牛圈的華羅庚……所以作者贊美金岳霖先生，更贊美產生金岳霖先生們的土壤。當時西南聯大的學生中流行著一副對聯，上聯是“如云，如海，如山”，下聯是“自如，自由，自在”，非常準確地概括了當時西南聯大的校風和學風。正如張勇老師所說：“文章表面上寫了金先生的許多趣事，實際上卻是以此為觸發點，由外而內地展現人物的精神世界，展示人物所處的西南聯大這一‘精神圣地’上所呈現出的那種精神生態和政治生態：個性的獨立、教學的民主、生活的自如和政治的自由。”③

既然作者的意圖在于表現西南聯大的精神政治生態，那這“閑筆”也就不閑了。

我們再來看寫王浩的內容。王浩是金岳霖先生的得意弟子，他成了洋人，成了國際知名的學者，能體現金岳霖先生以及西南聯大對王浩學業上的影響，即使是看似“閑筆”的王浩的光頭，也是西南聯大自由精神的體現。筆者認為，作者在王浩身上花這么多筆墨，除了對往事的回味，更多的是表達一種遺憾。作者給王浩的畫上題的話，記得非常深切的是那句“聊慰異國鄉情”。正如董華翱老師所說：“西南聯大的那些教授、那些大師已然遠去，甚至昔時校友也在逝世（如蕭珊）和走遠（如王浩）。”④熟知金先生的王浩已遠隔重洋，除了一篇論金先生學術的文章再無下文。想到這里，我們會更真切地感到作者在文末那句“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寫一寫”中蘊含的期盼和悲涼。

癥候之三：聯大的許多教授都“應該”有人好好寫一寫

“應該”是助動詞，表示理所當然。那么“好好寫一寫”聯大教授的“理”是什么？作者并未明說，正是這看似模糊的語句形成了文本的“癥候”。

首先，“應該有人好好寫一寫”隱含了一個意思：還沒有人好好寫一寫。西南聯合大學自1938年5月4日開始上課，至1946年5月4日結束，在滇整整八年。西南聯大的教授們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為祖國培養出大批杰出人才，其中有許多是蜚聲中外的第一流科學家。這些教授的事跡精神，無疑是我們民族寶貴的財富。可惜一直到汪曾祺先生寫作此文之時（1987 年2月23日），近四十一年時間，還沒有人好好寫一寫西南聯大的教授。這與他們的貢獻是不相稱的，難怪作者會發出“好好寫一寫”的呼喊。這呼喊，既是對聯大教授們事跡精神的肯定，又是對這種精神沒有得到傳承的痛心。用的是“應該”卻不是直接肯定的“需要”，體現了作者在現實面前那種無力感。

其次，“應該好好寫一寫”中，包含著作者對現實的擔憂。作者的“寫一寫”，不只是為了紀念，更是因為現實的需要。隨著聯大教授們一個接一個逝去，聯大的精神正漸漸遠去。眾多高校中，“自如、自由、自在”的學風已難覓其跡，人心浮躁，急功近利，世界變得越來越復雜。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來“寫一寫”聯大的教授們的事跡精神，無疑具有重要的啟蒙作用。

第三，“應該好好寫一寫”中，包含著一種期望。聯大的貢獻有目共睹，我們需要繼承聯大的寶貴財富，讓聯大的精神在中華大地上代代相傳。正如馮友蘭先生說的那句話：“西南聯合大學之終始，豈非一代之盛事，曠百世而難遇者哉。今天，聯大精神仍應弘揚光大之！”

斯人已逝，精神永存。透過這些“癥候”，我們觸摸到的，不僅僅是汪曾祺先生對以金岳霖先生為代表的西南聯大教授們的深切緬懷，也不僅僅是他對西南聯大精神的肯定和贊揚，最重要的是他那一顆反觀當下、呼喚美好的心。

①李華平：《癥候：破譯文本的密碼》，《語文教學通訊》高中刊2015年第1期。

②汪朗、汪明、汪朝：《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③張勇：《金岳霖先生：文本內涵的文化解讀》，《語文教學通訊》高中刊2014年第12期。

④董華翱：《小趣味，真性情，大孤獨》，《語文學習》2012年第12期。

作者：唐銳，教育碩士，四川省儀隴馬鞍中學校語文教師，全國正道語文群管委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