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全
2015年是中國孔子基金會成立30周年。我早在3月間已接到約稿信,囑寫一篇回憶性的紀念文章,或對今后開展研究活動提點建議。我現在年紀大了,記憶力不好,參加過幾次基金會組織的學術活動,與同行師友的切磋交流,受到不少教益,我這里就儒學中有些可以研討的問題,談點聯想意見。
基金會組織的大型學術活動,開始在1987年8月和新加坡東亞哲學研究所聯合主辦的“儒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會長匡亞明在開幕詞中說:“我們的會議是一個進一步探討儒家思想價值的學術盛會,一百二十多位中外代表帶著自己的學術成果齊集一堂,共同探討儒家思想的演變及其影響,實事求是地評價其功過得失,這在新中國建國以來還是第一次。”這就表明這次研討活動的現實意義。
至于匡老如何評價儒家思想的功過得失,他是遵循毛澤東提到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思想的批判繼承方針。正如他在《對孔子進行再研究再評價》一文中所說:根據“古為今用”的原則視其在多大程度上有利或不利于當前人民的社會主義事業,實事求是地加以評論和判斷。他在這次會上提交的論文是《論孔子和孟子關于戰爭與和平思想的現實意義》。
孔孟主張維護和平、反對戰爭,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墒强锢咸岢霎敗澳銗酆煤推?,人家卻來侵略你”,這就“必須有防御能力”,“作好武備”。他發現孔孟把“足食”、“足兵”和“民信”三者列為治國的三個重要方面,而“足兵”是其中之一??鬃舆€說過“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又說:“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边@就有點教導人民備戰的思想了。
匡老論述孔子重戰備保和平的思想,我看學術界很少有人注意這個問題。多是拿孔子的“和為貴”及主張“和而不同”作為宣傳材料,好像只要推廣孔子的和諧思想國際社會就可以得到和平發展。這可能將文化軟實力的功能有點高估,我國多年來就宣揚推進世界和平的五項基本原則,但是要保障國家安全,還是要靠“足食”、“足兵”強大的國力。我想起前不久中國國家安全委員會舉行首次會議,習近平提出“通過實力求和平”的理論。根據這種思想,中國強大的軍隊將通過威懾沖突來確保和平。習近平界定中國的國家安全目標時說:“對外求和平、求合作、求共贏、建設和諧世界”[1]。但是要達到這個目標,也需要實力保和平。我們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所以將“富強”擺在首位;而中國夢也是以“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眮砟廴窆沧R。匡老早在30年前亦已重視孔子“足食”、“足兵”的治國理念,可見其研究儒家的卓識。
當然我這里不是說習近平看了孔子的言論或者匡老的文章才會有用實力保和平的思想,不過孔子的這種言論確是歷來不受重視,并且多認為孔孟儒家是重道義而輕功利。如認為孔子“罕言利”;孟子勸梁惠王不要講“利”而行“仁義”。其實這是有點誤解。孔子反對的只是發不義之財的私利,至于當政者就要為“民之所利者而利之”。孟子更是反對國君侵犯人民的利益,“使民不得衣食”,“無所安息”;他主張“制民之產”,保障人民的生活“不饑不寒”。以上都說明孔孟并非不重視功利。
儒家思想的演變,董仲舒提出“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將道義與功利對立起來,不過漢武、唐宗等當政者沒有聽他的,漢唐儒家也沒有明顯支持這種觀點??墒堑搅怂蚊餍氯鍖W卻出現學派的分化,程朱重義理,陸王明心性,陳、葉倡事功,張載宗氣化。其中張、朱、陸的分歧偏于哲理方面,對國計民生影響不大,但陳亮與朱熹之間的王霸義利之辨,卻關系到國家興亡人生禍福的現實問題。朱熹用理欲對立的觀點捏造歷史,認為三代以前是“天理流行”的“王道”盛世,三代以后是“人欲橫流”的“霸道”衰世,特別斥漢唐是“專以人欲行”、“人道息”的霸道衰世社會。其實人們都知道,在中國歷史上漢唐是強大的大國,是符合孔子“足食”、“足兵”的國富兵強的要求,何得謂之衰世?要說孔子主張行“王道”,其實孔子當時還稱贊管仲相桓公的霸業。他曾肯定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如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管仲助齊國稱霸,尊王攘夷,對內人民受惠,對外保護國家安全,從而滿足和保障人民物質生活欲望的要求,這樣治國,當然為孔子所肯定。
到此我有點疑問,周、張、程、朱等宋儒,被稱為上接孔孟真傳的正宗儒學,其實并不真正了解《大學》所講修、齊、治、平的內圣外王之道。正心、誠意是內圣,通過修身、齊家的中間環節到治國、平天下是外王。內圣是通過內心的道德修養,人皆可以為堯舜;但外王治國則需要有濟世匡時的外在本領,做到“足食”、“足兵”民富國強。否則大談為萬世開太平,只是一句空話。亦正如葉適的批評:“既無功利,則道義者乃無用之虛語爾?!?/p>
作為哲學家的張岱年,對宋明理學的功過得失,還試圖作出公正的評價。他認為理學的理論貢獻有二:一是發展了先秦哲學中的辯證思維,二是進一步發揚了人的道德自覺性。理學的偏失,主要有兩點:一是不重視自然知識的價值,二是不重視社會實踐問題的研究。由于理學宣揚道德的自覺性,因而特重節操。張老說自南宋以來,不向外來侵略勢力屈膝的愛國志士,都是受過理學熏陶的。這當然值得稱贊。但保持氣節也要有本領,如明末出現國變時,卻有一批“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愧無濟世匡時策,得有微軀報主恩”的忠君死節之士。我們可以說其志可嘉,其情可憫,卻于事無補,只能成為歷史上的悲劇人物。
有宋一代,義理心性之學流行,排斥功利,執政者重文事而輕武備,帶來嚴重的后遺癥。最近《光明日報》的高級編輯劉偉寫了一篇《夜宿白鹿洞書院》的雜感文章,文中盛贊宋代文化教育的發達和提升中國精神文明作出的貢獻,唯獨其中有一段煞風景的話:
“國家重視文化,尊重讀書人,社會便有清明之氣象,但也不能偏頗。有宋一代,重文輕武,‘天子重賢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學風之盛,才子杰作之多,在中華數千年封建王朝歷史中,無出其右;而其軍備松弛,錦繡河山為鐵蹄踐踏,萬千文化精品毀于戰火,這個教訓,對我們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來說,沉重而深刻?!?/p>
治國之道,重文事亦要重武備,孔子主張“為政以德”,也要求“足食”、“足兵”,道義與功利并非對立而是互相配合,形成文經武略的治國決策。但宋明儒家的義理心性學派,自稱承傳堯舜周孔的儒家正統,何以對孔子“足食”、“足兵”的主張視而不見,對當世提倡事功實學的陳亮葉適視為異端?就對儒家演變的影響而言,豈非歷史的錯位!
按照顏元的解釋,“實學”本義為切合有用的學問,即是堯、舜、周、孔所闡述的“三事三物”之道。所謂“三事”即“正德、利用、厚生”;“三物”是為“六德、六行、六藝”。顏元說我夫子“學教專在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務期實用?!边€有“六府”即水、火、木、金、土、谷之學,講究山川地利、兵農錢谷等以適應民生日用的實際要求。對“六藝”、“六府”的教育和踐行,應是標志著孔子儒學的“實學”傳統,但遺憾的是,時至今日,國內一些研究孔子儒學的學會,大多研究將孔孟儒學哲理化發展的義理心性學派,而將主張功利的實學派排除在外,現在國內另有實學研究會的組織,是否表明講實學的已不屬于儒家?我思想上感到有點困惑。
再回到那次會上匡老的開幕詞,他提出要研究儒家思想價值及其在演變過程中的影響,并實事求是地評價其功過得失?;饡殉闪⒘巳苣?,這些年來對儒家思想價值的研討,取得哪些成績與不足,應該可以總結。并且由于時代的發展,對研討的問題亦會有新的要求。另外從參加學術研討的人員來說,三十年也會有一次世代交替的變化,學術研討活動也是培養后進人才的場所,如今逐漸老成凋謝,更需要青年才俊的補充。以后基金會組織的學術活動,可以讓多一些的年輕學人參加,這也是老一輩人的期望。不過必須指出:我們培養的要像匡老那樣能堅持用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研究工作,不是要再造就所謂當代新儒家。
注釋
[1]參見《參考消息》2014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