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運長
筆者曾在本刊前面某期的卷首語里就家譜的史料價值問題談了一點看法,引起了一些朋友的討論。我說的大意是:我們古代的史書,不管是民間的家譜,還是官方的國史,似乎都是以勸善為目的的,并且,有時為了這個目的,甚至要犧牲一點史料的真實性。《春秋》的“正名”如此,許多家譜里的序跋假托名人(如文天祥)署名,也是這樣。現代人以科學主義的態度,批評古代的史家“造假”,當然也有道理。但是,《春秋》“正名”,是為了世道人心;家譜假借文天祥之名,意在用忠義大節凝聚族人,激勵后世。歷史學求善,我想也是正常的。我們不必厚誣古人。
但是,今天的人都是受過現代科學主義教育的,歷史科學必須探求歷史真相,這一原則早已深入我們的骨髓里了。有歷史學家根據已經確證的資料,致力于糾正某些史書上的明顯的謬說,我們視為理所當然。所以,我也贊同本刊老讀者李伯勇先生來信討論所說到的觀點:“把明顯的謬誤改正過來,是一種對歷史對文化負責的態度,必要的科學主義還是要堅持的。”
這就要遇到作為一個現代中國人的難題了:真,我所欲也;善,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該當如何?
其實,真正的善與真正的真,并不沖突。比如說,孔子出于“正名”的需要,對歷史事實以“春秋筆法”進行特殊的書寫,這種表面看來失真的做法,背后卻有另一重真,就是對于世道人心的某種想望,可以見出真誠的情懷。這不是細節的真,而是大節的真,是一種包含了善的真。
另一方面,真正的善,也必然包含著對真理與真相的追求或堅持。從人格教化的角度來說,真,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基本的善。古時理學家常常說到的誠、敬等等善的概念,都很明顯地具有真的內涵。事實上,我們今天教小孩子做一個善良的人,最基本的一條就是:不說謊。
最近耳邊經常聽到一個詞:歷史虛無主義。人們對這個詞的理解,眼下似乎有一些令人疑惑的地方。例如,求真的人大概會說,中國古代的史家,包括孔子作《春秋》,“偽飾”歷史,不尊重事實,就是歷史虛無主義的表現。反過來,求善的人會說,像當年顧頡剛那樣,把我們中國人相信了幾千年的歷史,說成是層層造假的結果,這才是歷史虛無主義。我的意見是:求真的或求善的歷史學,都不是虛無的,只要所求的是真正的真或真正的善。
什么是歷史虛無主義呢?舉個例子來說。
司馬遷在《孔子世家》里,說孔子的出生,是他的母親在尼山上踩到大腳印,感應神跡,因而懷孕誕下了他。這個史料,我們今天的人顯然不會認為是真的。但是司馬遷“神化”孔子,樹立一個至圣的形象,使后世永受教化,是一個善的追求。所以,我不認為司馬遷是歷史虛無主義。
假設有一個當代歷史學家,有感于司馬遷所言孔子出生歷史的“荒謬”,致力于還原真相,經過大量披沙礫金的艱苦考證,確認孔子是在怎樣怎樣的情況下出生的。我認為,他的工作十分值得尊敬,也不是歷史虛無主義。
前幾年出現過一個觀點,說孔子其實是“野雜種”,是他的母親在尼山上與人野合而出生的。其根據,無非就是司馬遷那個感應大腳印的說法。這,照我看就是歷史虛無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