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碑教授：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

王兆偉

今 年的第一個周末，一條來自河南大學的教育新聞迅速擴散，收獲了諸多贊譽。河南大學高規(guī)格返聘不出書、不發(fā)論文、不申報職稱的“三不”退休講師常萍為副教授。其實，如果放眼全國各大高校，就會發(fā)現(xiàn)類似常萍這樣的“口碑教授”并不鮮見。

近年來，“口碑教授”作為一種尷尬現(xiàn)象集中存在于人文社科領(lǐng)域。幾乎每所大學中，都有那么幾位老先生，白發(fā)蒼蒼退休之際，在職稱上依然是講師；與之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們的課堂永遠“人滿為患”。

徐中舒的弟子竟然還不是教授？

“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每學期公選課最后一堂課結(jié)課前，尚春生都要鄭重地向?qū)W生詢問一遍，“這一學期即將過去，不知道諸位覺得我能否對得住‘傳道授業(yè)解惑這六個字。”

退休前，尚春生是蘭州大學文學院的一名講師。

“嚴格來說，應該算是副教授，”說起自己的職稱，尚春生朗聲大笑，“退休前夕，學院為了安慰我，給我解決了副教授待遇。”

即便在獨樹一幟的蘭大文學院，尚春生也是出了名的特立獨行。不寫論文、不出書、不申報職稱，人稱“三不主義者”。

尚春生的學生們介紹，作為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奠基人王力的再傳弟子，尚老師傳承了王力一門的兩大特質(zhì)：學術(shù)上極端嚴謹，為人上甚是耿直。

因為“三不主義”，尚春生沒有教授職稱，更無法成為研究生導師，幾十年來只能給本科生上課。“給本科生上課好，他們更容易接受新知識，可以趁早打基礎(chǔ)。”雖有惆悵，他倒樂得其所。

退休后的尚春生在蘭大創(chuàng)造了兩項紀錄：一是以退休教師身份參選“學生最喜愛的十大教師”高居榜眼；二是被學校返聘為本科生開設(shè)公選課，結(jié)果堂堂爆滿，專業(yè)課教室最終換成了階梯報告廳。

“像尚先生這樣，雖有一身好學問，但由于職稱偏低，無法擔任研究生導師，實在是一大遺憾。更為遺憾的是，放眼全國高校，這樣的‘口碑教授還不少。”蘭大教務處人士惋惜地告訴記者。

雖然與尚春生的“三不主義”不同，但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退休教授黃奇逸卻有與尚春生極為相似的10年境遇。

黃奇逸在川內(nèi)歷史學界聲名赫赫。作為史學大家徐中舒的入室弟子，黃奇逸“隔代遺傳”了他的師祖——國學大師章太炎的“與眾不同”。他一心撲在自己的“重大研究”上，對為評職稱發(fā)表論文嗤之以鼻。

1995年，耗費黃奇逸數(shù)年心血的50萬字著作——《歷史的荒原》出版。有人告訴當時仍為講師的黃奇逸，“你該申報副教授了。”黃奇逸卻自負地說：“要當就當教授。就憑這本著作，也遠遠在許多教授之上的水平！”

然而，從45歲到55歲整整10年，黃奇逸的越級申報屢戰(zhàn)屢敗。

有賴于自己充實的寫作計劃，黃奇逸過得倒也充實。但每逢學術(shù)會議，黃都要經(jīng)受一次學界同行善意的玩笑：“徐中舒的弟子竟然還不是教授！”

其實，在長達幾十年的“講師歲月”期間，黃奇逸曾屢次遭人詰難；“寫起書來洋洋灑灑幾十萬字，怎么連教授兩個字都拿不下來？”一次黃奇逸被逼無奈，只得“狡辯”：“我的啟蒙老師徐仁甫先生，在四川師范大學也只是講師。”

2005年，黃奇逸再次申報教授，終于獲得各級評委會通過，校方也同意他直升兩級。校領(lǐng)導曾對黃奇逸說：“看過你書的人都認為你該升兩級。”

“我們需要怎樣的教授？”

“人們之所以對教授微詞漸多，多半是因為近年來某些教授們的‘奇葩言論和出位行為。”陜西師范大學一名歷史教授認為，一旦“學為人師，行為世范”的形象被某些個體自我毀壞，殃及的必然是整個高校教師群體。

“我們需要怎樣的教授？”這名教授提起一則關(guān)于他的博士生導師趙儷生先生及其師兄秦暉的舊事，“從老先生那里或許有解。”

1978年，中斷多年的研究生教育正式恢復，文革后首屆研究生考試定于當年嚴冬舉行。鑒于對土地制度與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的濃厚興趣，在廣西農(nóng)村種了9年地的秦暉決定報考蘭州大學歷史系教授趙儷生的研究生。

雖然獲得了面試資格，但秦暉“古怪”的思維很不討喜。

“就是個異端！”面試結(jié)束后，參加面試的幾位教授表態(tài)不予錄取。先前默不作聲的趙儷生終于開腔了：“我看是個奇才，搞不好就是將來的陳寅恪！”

幾位教授再生異議：“他體質(zhì)不好、視力不佳，體檢那關(guān)也過不了。”

文革期間，因生產(chǎn)大隊勞動任務繁重，秦暉原本羸弱的身體更加弱不禁風。囊螢映雪式的學習生涯則過早透支了秦暉的視力，其中一目幾近失明。

聞聽此言，趙儷生終于“怒”了，一路小跑闖進校長辦公室，沖著候任校長劉冰大喊：“管他是什么‘獨眼龍，不取秦暉，那我一個都不取了！”

劉冰問明緣由，安撫趙儷生說：“既然是個好苗子，那就錄取，這個板我來拍。”當時劉冰調(diào)任蘭大校長的任命尚未正式下達，趙儷生擔心此舉會為劉冰招惹是非，便告訴劉冰“自己可以想其他辦法”。

“你不要擔心我！說起來，咱倆都是異端。十幾年前，毛主席就說我是清華的‘二月逆流，三年前又說我‘矛頭對著他。你不也是20年前被放逐到蘭大，不也當了10年的‘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嗎？”劉冰謝絕了趙儷生的好意，轉(zhuǎn)而堅定地告訴他，“今有英才投到門下，如果拒之不收，豈不是辜負為師之道！”秦暉于是順利成為趙儷生的研究生。

多年后，每當秦暉回蘭大講學，都不禁回憶起自己那段“起死回生”的傳奇經(jīng)歷，“如果不是趙先生爭取、劉校長拍板，我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是一名退休工人了。人生關(guān)鍵時刻，能夠遇到這兩位先生，是多大的幸事啊！”

教授與師道

回顧當代“口碑教師”和趙儷生先生力排眾議招攬賢才的故事，比照今天高校教師晉升機制的現(xiàn)實情況，不少人頗有感慨。

河北某高校教務處長告訴記者：“今天，晉升教授靠的不再是‘教，而是‘作。不少‘口碑教師的晉升渠道看似還留著一條縫兒，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

據(jù)《河北省高等學校教授資格申報評審條件》顯示，高校教師在取得副教授資格后，升任教授需具備的硬性條件有：發(fā)表三大檢索論文3篇（其中1篇為第一作者）；或著在國家核心期刊或外文重要期刊上（或為三大檢索論文）發(fā)表代表所從事專業(yè)最高學術(shù)水平的論文4篇以上（本人為第一作者）等。

此外，一名高校青年教師告訴記者，在一些高校，只有當有教授退休，騰出職稱名額后，副教授才有遞補的機會，“這叫‘一個蘿卜一個坑兒”。

事實上，即便已經(jīng)成為教授，“發(fā)論文”和“出書”的壓力也絲毫未有降低。“遑論教授也分不同級別，論文不達標還會被降級！”這名青年教師說，“在現(xiàn)有考核體系下，大多數(shù)教師成了論文狂，連外籍教師也難以幸免。”

作為成都第一位引進的“青年千人計劃”外籍教授，來自德國的本杰明·貝克已經(jīng)成為電子科技大學的博士生導師。據(jù)他回憶，自己當時的申請材料里除了列舉之前的研究經(jīng)驗和成果，還白紙黑字地立下了“軍令狀”——5年發(fā)表15篇論文，其中5篇發(fā)表于頂尖期刊，10篇發(fā)表于高端期刊。

“重科研輕教學”是當下高校的普遍現(xiàn)實，這也使得“口碑教授”在民間被熱烈追捧。不少人呼吁，對高校教師的考核，應向傳統(tǒng)回歸，以教書育人為第一位。

“你有論文千千萬，但與我們學生的關(guān)系并不大！”四川大學生物材料工程研究中心一名博士后嘆道，“孔夫子說老師的本分是‘誨人不倦，不能變成‘論文不倦。現(xiàn)在教授為了做科研，都不出來給本科生授課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研究生，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梅貽琦就任清華大學校長時曾講，大學的宗旨有兩個，研究學術(shù)和造就人才。兩者是并列關(guān)系，在晉升機制上也不應厚此薄彼。”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一名博士研究生對記者感嘆，“教育的老祖宗孔夫子就是述而不作，然而他造就人才無數(shù)！‘因材施教‘有教無類……我們需要這樣的老師——傳道、授業(yè)、解惑！”

“幾千年來，我們一直尊奉孔子是萬世師表，就說明我們內(nèi)心深處認同教師的第一職責是教書育人，至于科研立項、“著作等身”都是靠后的事。”中山大學研究生院一名教授強調(diào)，當年韓昌黎有千年之嘆：“嗟呼！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我們再不能重復這種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