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銳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不改鬢毛衰。”每到年底,農村、故鄉、鄉情就成為社會、輿論熱議的話題。其實這些文化、情結都可以從鄉音、方言上體會到一部分。
有人說,國人語言的問題,本質是思維的問題、情感的問題、教養的問題。方言不僅是承載著游子的思鄉情結,還承載著一個地區的文化特征。但目前,中國的方言面臨消失的危險。
方言正在成為下一個民間藝術?
十 年前,媒體高喊:“沒有方言的城市是可憐的”。長春“這長得磕磣”、成都“巴適得板”、武漢“冒得事晃來晃克搞么四”、上海“阿拉上海鼎鼎煞根”……成為這些城市的坊間名片。你要融入城市,請先學會當地方言。
如今,武漢一名三歲孩子,因為只會說方言,在幼兒園里成為另類。他在回答有關顏色的提問——“紅色、黃色、樓(綠)色”,把大家都逗樂了。你要融入城市,不用管它講什么方言。
方言之于城市,正在變得越來越不重要。那些記憶里兒時的鄉音俚語,如今被擠進了尚待拆遷的幾條弄堂,留在懷舊的人心里。
方言禁區,越來越多
36歲的夏勇現在是成都一家股份制企業的一名管理層人員。交談過程中,他接了幾個電話,能聽出明顯的口音差別。
剛來這家公司時,他20歲出頭,從一名業務員做起,堅持說家鄉方言。但讓夏勇意想不到的是,每接觸一個人,他都要被問是四川哪里的,有的人還亂猜。
加之工作要和不同的人接觸,特別是跟客戶談生意,就要想辦法和對方拉近距離。“如果和對方說話語音差太遠,就像是不夠誠意一樣,對方也會覺得瞧不起。”
慢慢地,夏勇在與這個城市語言保持一致時,不自覺地把自己的生活劃分成不同區域,一邊是方言區,一邊是方言禁區。比如與家人、朋友商量事情以及生活是方言區,與客戶交談、安排工作則是方言禁區。
把工作作為方言禁區,是很多人慣常的劃分,甚至白紙黑字落在規定上。
去年,金華市的陳先生就是因為上班時和本地同事說方言,結果被罰款100元。還有更嚴重的,南昌市一家通訊代理商公司規定,一個月內觸犯5次或以上“方言禁令”者,將予以辭退處理。
隨著越來越多的外來人口涌入城市,生活這個方言區也越來越不牢固了。
住在上海的滬劇演員馬莉莉說,“我先生到南京路去買東西,普通話不太會說,比劃了半天,服務員和他說,‘請你說普通話,我沒聽懂——他后來無奈地說,‘我變外地人了!”
研究生畢業的何雪是成都本地人,她現在與陌生人交流時,也是首選普通話。“而且越往市中心走,越傾向于用普通話問路、購物、點餐等等。”
從區域來看,高檔寫字樓、政府辦公區、學校、高新區……這些基本上是方言禁區。
粵語文化學者饒原將這些禁區稱為“語言特區”,他不無擔憂地表示:“廣州已經出現了許多語言特區,一些小區外地人占大多數,如逸景翠園,已經是以普通話為主要交流語言。”他曾在這些“語言特區”生活,由于找不到歸屬感最后選擇搬家。
去年江蘇省教育廳出臺文件規定,公務員普通話水平應達三級甲等,上班時間講方言將被扣“監測指標分”。
方言身份,越來越弱
方言不再是整個城市氣質的代表。
曾經,方言塑造出了一個城市的集體性格。比如成都一句“巴適得板”,可以看出這里的麻辣與安逸,不露痕跡地交融著,形成了四川人特有的生活韻味。武漢一句“冒得事晃來晃克搞么四”,能讓人感受到這座城市的粗糙與熱度。
如今,隨著外來人口的增加,方言逐漸與普通話相融合,這種個性也越來越被弱化。而且這些外來人口中最早幾批,已經在各個城市立足,他們改造著城市的氣質,但并不全說當地方言。
根據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劉俐李的研究,蘇州方言最開始有8個聲調,現在只有7個聲調了。這是因為其中一個聲調只用于一些特定詞匯的發音,而這些詞匯由于難以被外來人群理解,已經逐漸被當地人棄用,演變為普通話的表述。
方言不再是進入城市的門檻。
上世紀80年代以前,在上海的外來務工人員需要說上海話來融入這個城市,而當地人更將“上海話說得地道不地道”作為判斷此人是否是本地人的標準。
到了90年代左右,越來越多的外來人員到上海求學,進入上海地區的上流社會,越來越多的公務人員、商人在說普通話。這樣一來,上海本地人原來的心理防線也在逐漸發生改變。
直到今天,多數上海人在用普通話交流,甚至上海小孩說普通話的情況也越來越普遍。
“人們在另一個城市尋找身份認同的時候,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用語言來包裝自己。”劉俐李說,一開始是外地人在上海尋找身份認同,現在變為上海人也在尋找身份認同。
方言不再是身份認同的需求。
2014年一份《四川籍外出務工人員語言生活狀況》的報告指出,目前,四川較多的務工者不僅能較為靈活地使用家鄉話、普通話和流入地方言,還能根據不同的交際對象選擇語言類型。
其中一項調查顯示,流入地方言并沒有對回流人口形成重要影響。而在發生“變讀”的人群中,變讀率和學歷結構呈現“倒掛”,即小學、初中和高中學歷的回流人口,其變讀率超出中專及以上學歷。調查中提到,“此種結果可能和返鄉回流者回到家鄉時的語言使用心理有關。”
在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教授劉春卉看來,這種心理其實就是身份認同與自我肯定的此消彼長。她認為,回流者對自身學歷、職業等一系列素質的肯定程度越高,就越不傾向于用普通話或流入地方言來有意識地提高自己的身份,反而越傾向于說方言來尋找身份認同。
方言回報,越來越少
夏勇在普通話與方言之間轉變的原則是,可以與人拉近距離。“如果對方有地方話的口音,比較接近我們那一帶的,我就說家鄉話。”
這是方言的回報。
曾經,如果你進入城市,掌握了當地的方言,回報豐厚。
在廣東打工多年的陳剛就稱,快二十年前,他們剛到廣東時,第一件事就是去學粵語。“如果你會粵語,工資普遍要比不會粵語的多500元。”那個時候,對農民工而言,500元不是個小數。
2005年,復旦大學一項有關方言的研究也發現,如果你掌握了該城市方言,比那些沒有掌握的,更容易進入更高的行業和職業,特別是需要更高語言交流能力的服務業。那時候很多招聘廣告明確要求會說粵語、會說上海話。
如今,你是本地人、會當地方言,并不能給你在城市里帶來什么好的就業機會。“一些高薪行業反倒都要求普通話。”
方言一度很重要的回報是圈子、是人脈,這在現代網絡社交方式中,也越來越弱化。比如一些大學生遠離家鄉到外地求學,往往會因為鄉土情結而組建“老鄉會”。但隨著慢慢融入新的環境,嘗試多樣化的社交方式,“老鄉會”的感情基礎似乎也變得不再牢靠。“現在交朋友更注重是不是志趣相投,而不傾向于是否是同鄉。”大四學生郭文娟說。
同時,使用方言的成本也在逐步增加。
滬劇演員馬莉莉演了50多年滬劇,怎么也沒想到,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家鄉話,今天卻被年輕演員“當外語來學”,“最滑稽的,老師上課教的上海話會說,但生活中突然和他說一句上海話,他會說‘老師沒教過!”
城市中,方言越來越不那么重要,但并不會消失。在方言的版圖里,城市是一個個據點、一個個舞臺,各種方言只會慢慢融合、慢慢演變。
方言之于城市,正變得越來越不重要。那些記憶里兒時的鄉音俚語,如今被擠進了尚待拆遷的幾條弄堂,留在懷舊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