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無暖，誰知我意

邱成璐

環佩叮當，珠翠步搖，賈南風分花拂柳盈盈踱去，宮人卻都戰戰兢兢地縮在一旁。等她過去后，又暗道太子妃暴虐成性，不討人喜歡。

而今的賈南風眼角眉梢都含著一股子狠戾，早就不是幼時家中仰人鼻息，在父母、妹妹的冷眼責罵中瑟瑟發抖的小女孩了。她是威名赫赫的太子妃，連太子都不敢違逆她的意思。盡管她的長相在眾姬妾中平庸不已，他也不敢過分寵愛其他女子。他習慣征求她的意見，只相信她不會欺騙自己，他的太子妃一定會對他好的。街頭巷尾將她描述得奇丑無比，德行敗壞，也只有他相信她是個好人，會保他的太子之位。

往日種種，于她已是過往云煙，不愿再憶起，卻也忘不掉。原本應當嫁給太子的是她的幼妹，她的父親是皇上身邊的寵臣，父母整日謀劃太子選妃之事，她躲在窗下偷聽，卻聽到父母對自己的不滿與厭棄。她還來不及傷心，又聽到妹妹的嘲笑。妹妹仰著一張精致俏顏，笑嘻嘻道：“姐姐，你嫁與那癡呆的太子，一傻一丑倒是絕配。”

她暗暗攥緊拳頭，轉身離去，背過身時面無表情的臉上浮出冷笑。是的，她面黑身短，自幼便是妹妹的陪襯。要想改變這樣的局面，除了嫁給太子，她沒有其他辦法。所以她要為自己一搏，成為太子妃后便可受盡寵愛，占盡目光，甚至有朝一日母儀天下。這樣想著，嘴角噙了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她是野心勃勃的女子，哪里甘心因為貌丑就此沉寂一生，只盼有朝一日能將所有嘲笑過她的人都踩在腳下。

于是，她跪在父親身前，請求父親將她嫁給太子，她抽泣著說：“妹妹尚且年幼，且那太子癡傻，怎能耽誤了妹妹的大好姻緣……女兒甘愿代妹妹光宗耀祖。”賈充欣慰應允，當即拜訪皇后及各位同僚，請求他們幫忙在皇上身邊說情。那夜月光皎潔，深院空寂，她臨風而立，忽然笑出聲來，月下并不美麗的身姿在風中巋然不動。

皇帝終于同意她嫁給司馬衷，她初次見到司馬衷時便拉著他的手，在他耳畔嚴肅道：“你是否知道你的父皇并不喜歡你，若你聽我的定會永保太子之位。”司馬衷不懂這些，只知做太子很好，有享受不完的美食和新奇玩意兒，于是跟父皇說很喜歡這個太子妃。

后來，宮中大擺宴席，皇帝召集百官，為他們舉辦了隆重的婚禮。洞房花燭夜，紅燭剪影，他笨拙地問：“我護著你好不好？”卻換來她一聲冷笑，“我習慣自己護著自己，太子好自為之便好。”

自卑是她心底永久的痛，即便她已是尊貴的太子妃，也記得出嫁那日妹妹眼底掩飾不住的嘲諷。父母倒是一改往日態度，熱絡地執著她手，交代她如何光耀門楣。

但她現在已經不想那些了，身為太子妃，她要打理的事很多，然而她甘之如飴。忙碌中那些不堪往事都化作清風消散，無人敢提及，她也裝作忘卻了。

許是幼時她從未擁有過一樣屬于自己的東西，受寵的妹妹不喜歡了才會拿給她，哪怕她有多喜歡都要努力克制。她不是被重點呵護培養的女兒，如今她終于不再被人忽視，太子府上下事務必須經她親自批準，包括司馬衷愛的，只能是她。

但她阻止不了皇帝隔三岔五送來的美人。她將她們都遷至離太子正殿極遠的地方，讓他無法見到那些嬌媚的容顏，這樣他還是獨屬于她一人的。她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屈指可數，她再也忍受不了失去的痛苦，那深重的涼意比深冬積雪的冷還要刻骨。漸漸地，她愈發喜歡司馬衷對她珍而重之的目光，喜愛他花費心思向皇帝求來的珍珠……掌上明珠，千金不換，她是希望有一個人能將她捧在手心當作稀世珍寶的。

然而皇帝勸司馬衷雨露均沾，司馬衷素來懦弱，君父之命不敢忤逆。不久，便有嬪妾有喜了。油然而生的恐慌彌漫在她心間，即將失去所有的恐懼感太過熟悉，那是她最痛恨的感覺。

誠然愛情是世間最不牢靠的東西，她早該說服自己不去相信所謂的情深義重。然而如花年華讓她存了些許念想，司馬衷的出現讓她早已枯死的心生出了枝丫。于是怒火中燒的賈南風沖到那嬪妾宮中，雖然那女子不住叩首哀求她放過腹中孩子，但她不為所動，恨意逐漸蔓延，像一頭咆哮的獸撕扯著她的心，她雙眼血紅，厲聲道：“給本宮拿戟來！”女子的慘叫聲不絕于耳，她用戟擊打姬妾的肚子導致一尸兩命，就此她的毒辣善妒聞名于世。

司馬衷再愚蠢，也知道有人因他而死。他悲憤不解，記憶中的太子妃占盡美好，怎會這樣心狠手辣？而此事終被皇帝知曉，皇帝勃然大怒，下詔囚禁賈南風。然而司馬衷心軟，多次為她求情，她太子妃的位置終是保住了。

可他卻不敢再見她。重重歲月將少年心境磨礪得面目全非，宮闕九重，紅墻彎繞，兩個同樣不受寵的人輕而易舉地走散了。他遙遙望去，時光喑啞，似是那極好的少年時光，從此那狡黠聰慧的少女只能留在遙遠的記憶中，始終未變的還是他不問緣由地順著她，時過境遷后所有諾言都蒼老了，唯余一聲沉重嘆息。

而今的賈南風喜怒無常，行事荒唐，他仍是不聞不問。因為他明了，當初她要保住的并不是他的太子之位，而是自己的太子妃之位。既然如此，他滿足她就是了。可他不知，午夜夢回之時她會回到初嫁的日子，轉瞬即逝的溫柔仿若浮光掠影，她不過是盼望他能多看她一眼。

未曾相信過愛的人不會表達愛意，自私自憐也卑微，矛盾不已。南風向暖，奈何無暖，她不過是終其一生也無法懂得、無法言說愛意的可憐人。而今她依然是太子妃，只是丟了唯一疼她寵她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