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壓機的擁抱

金建云

（1）

在24樓的電梯里第一次看到魯星，孫伶俐就覺得他不對勁。目光奇怪、動作凌亂，魯媽媽讓他跟“新鄰居”打招呼，他眼睛盯著電梯門，“背”出一大段令人匪夷所思的話來：“你好，我叫魯星，我今年17歲，是來自星星的孩子。我不喜歡社交，我用圖像來思考，我喜歡研究動物……”

“叮咚！”電梯門終于打開了。

孫伶俐第一個溜到門外，魯星仍對著電梯門繼續自我介紹。魯媽媽沖大家友好地揮揮手，然后關閉了電梯門。

心理學家的媽媽告訴孫伶俐：“那個孩子有自閉癥。他能跟我們背出這么一大段話來，已經很不容易了。他媽媽真有耐心啊！”

自閉癥！孫伶俐對這個詞并不陌生。偶爾，她會在超市和餐廳里看到瘋狂的小孩，把所有東西搞到地上，憤怒地咆哮與瘋跑。跟在后面一邊道歉一邊收拾殘局的家長，便會解釋說：“我家孩子有自閉癥。”

“自閉，那他怎么會說話？”

孫媽媽說：“他一直在我們機構接受干預康復訓練，他的媽媽也辭掉大學教授的工作，每天陪他做常人看來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來回乘坐電梯。”

從此，每天上學放學時，孫伶俐都會遇到魯星母子。

為鍛煉兒子的社交力，魯媽媽總催促他給鄰居們打招呼。然而，魯星永遠記不住鄰居的名字，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用不流暢的語言背誦那段自我介紹。

鄰居們卻對他很寬容，偶爾看不到他，還會議論幾句：“魯星去哪兒了？”一段時間之后，孫伶俐也適應了新家的環境。

她甚至覺得：魯星的存在，讓這棟高樓的鄰里之間，洋溢著暖暖的人情味兒。

（2）

一天，孫伶俐放學回家，發現魯星一個人站在電梯里。她有點怕，但卻故作鎮定地走入電梯。

魯星立刻關上電梯門，孫伶俐按了24樓的按鈕。

雖說魯星從沒攻擊性，但是電梯門關上的那一刻，孫伶俐還是后悔了。魯星今天看起來很激動、很氣憤、仿佛隨時都可能爆炸。為了緩和氣氛，孫伶俐問他：“你媽媽呢？”

魯星的表情猙獰可怕，他死死盯著電梯門。

孫伶俐又問了一遍，他沒反應。

電梯升到8樓時，門開了。外面沒人。門正要關上時，魯星猛沖到電梯門口。來不及反應的電梯門，將他的身體“夾”了一下，又緩緩打開。

“小心啊！”孫伶俐嚇得夠嗆，要拉魯星進來。魯星連忙閃開，像逃避瘟疫一樣。孫伶俐想起媽媽說過，很多自閉癥患者拒絕身體接觸，他們或許一輩子都不會擁抱家人。

但是，在被狠狠“夾”了一下之后，魯星放松下來。電梯從8樓升到24樓，他的表情放松了，呼吸也順暢了。甚至在孫伶俐走出電梯門口時，他還說了一聲“再見”。

那聲音聽起來含混不清，但孫伶俐覺得很真誠。她回過頭去，在電梯門合上之前，跟魯星微笑著說“再見”。

第一次，孫伶俐發現魯星長得高大英俊。如果沒有這可怕的先天殘疾，他一定會讓許多女生著迷。

（3）

說來不可思議，孫家和魯家漸漸成為朋友。孫媽媽跟魯媽媽開了一個“自閉癥患者康復”的微信公眾號，每天一起維護。

孫媽媽說魯星是一個特殊的案例，類似于天寶·葛蘭汀這樣的天才，她想用他的康復經歷來撰寫論文，并且幫助更多的患者。魯媽媽非常希望兒子跟正常的同齡人接觸，特別是像孫伶俐這種心地善良、不歧視人的女孩。

兩位媽媽一起查閱資料、整理數據、更新微博時，孫伶俐就在魯星的房間里做作業、玩電腦。大多數時候，魯星無視她的存在，專心擺弄著自己的實驗器具。偶爾，他翻翻孫伶俐的書，在草稿紙上演算出孫伶俐不會的題目。

對魯星的高智商，孫伶俐已見怪不怪了，她戲稱他是自己的“解題機”。她問媽媽：“魯星為什么不能上正常的學校？不能考大學呢？”

媽媽說：“他在情緒控制方面還存在問題，或許，再有一年康復訓練之后，他可以融入同齡人的生活。”

“那時，他會愛上誰嗎？就像韓劇《來自星星的你》里的都教授？”

“別傻了！”媽媽笑了，“他這種病情的患者，一輩子都不會結婚，因為他根本感受不到眼前的美女跟3樓的孫奶奶，有什么區別？”

媽媽斬釘截鐵的回答，讓孫伶俐的心情壞透了！媽媽竟把花容月貌的自己，跟3樓90歲的孫奶奶相提并論！天！這么長的時間中，魯星對自己“毫不來電”的反應。是啊，在他那澄澈、單純、嬰孩般的眼睛中，看誰都是一樣！或許根本不存在性別！

（4）

一年后，在兩位媽媽的努力下，魯星獲得在孫伶俐班上“插班聽課”的特權。

雖說魯星每天只呆在學校兩小時，然而對他而言卻是巨大的挑戰。太響的環境刺激著他的神經，同學不小心弄亂他的東西對他而言就是“世界末日”。他一次次發怒、咆哮、躲在桌子下面等反應，讓許多同學避而遠之。

不過，孫伶俐永遠站在魯星這一邊，像個大姐姐一樣呵護著他脆弱敏感的生命。

一天，魯星又爆發了。他不能自控地沖出教室，在操場上發瘋一般拼命跑，想讓自己安靜下來。

聞訊而來的魯媽媽也沒法勸阻他，她說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跑到精疲力竭，倒頭就睡為止。

看著這一幕，孫伶俐忽然想到電影《自閉歷程》中，自閉癥的女主人公“發瘋”的時候，總是用固定牲畜用的“擠壓機”讓自己平靜下來。聯想到當年魯星被電梯門擠壓過之后就平靜的場景，孫伶俐有了主意。

她跑到魯星身邊，沖他大吼：

“跟著我跑！”

魯星改變了繞圈的方向，跟著孫伶俐狂奔起來。孫伶俐奔到行政樓，那里的一樓有電梯。她沖進電梯里，擎住開門按鈕。魯星沖著電梯門奔來的時候，她又擎了關門按鈕。

兩扇門將魯星緊緊擠壓了一下。好奇妙。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擁抱”，魯星瞬間平靜了很多。然后他退出去，再沖進來，一次、兩次、三次……孫伶俐用電梯門“擁抱”了無數次魯星，直到他完全平靜，乖乖走進教室為止。

（5）

盡管如此，魯星還是被學校取消了旁聽生的資格。

暑假，孫伶俐在爸爸媽媽的幫助下，做了一個“擠壓機”送給魯星。擠壓機的原理，跟電梯門一樣。接通電源之后，兩扇木頭門就會輕輕擠壓中間部分，而中間有一個凹槽，剛好可以放進去魯星的脖子。

當擠壓機出現在魯星面前的時候，他眼中露出無比的喜悅。他迫不及待地鉆進去“享受”擠壓，并且操縱著開關，讓自己處于“四面被包圍”的安全感之中。

“我會帶著這個擠壓機，去學校！”魯星高興地說，“我可以讀大學了！因為這個會讓我平靜下來……”

孫伶俐看著他，一個帥氣無比的大男孩、一個形如天使的受造物、一個像駿馬一般需要“機器擁抱”才能平靜下來的人。

“有一天，你會不需要這個。你會知道人的懷抱也很溫暖，你會和許多走出自閉的天才一樣，擁有正常人的情感！”孫伶俐大聲地對他說。

顯然，魯星還不太理解孫伶俐的話。但是，他沖她笑了笑，那來自星星的微笑，比天使更美，比蜜糖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