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一片春色納于心

眉心

【一】

經常光顧的一家花店，十周年店慶，送來一捧鮮花。將切花插入花瓶，置放于書房窗臺。花朵清新飽滿，開起來轟轟烈烈。我隔天給花換水，并一節節剪去腐敗花莖，是希望那氤氳花香能留得長久些。可一周后，不可避免的，是凋零。先是玫瑰、百合，繼之康乃馨、菖蒲，一一失掉了水分，風干成空氣里的一聲嘆息，就連生命力旺盛的草花滿天星，也最終化作漫天的流星，一夜間花粒殞落一地。惋惜著，撤去殘敗花梗，讓花瓶繼續空在窗臺。

幾天后去朋友家，看到朋友拿一袋剛剪掉的綠蘿枝，正準備丟進垃圾桶。見那植物蓬勃生氣，綠意深濃，丟了可惜。于是要回，一時竟找不見花盆，便隨手插進那只剛空掉的花瓶。臨出門，朋友一句話猶在耳邊，這花，耐活，見土，即生根。

總惦記給綠蘿換上花盆，卻一直沒空上街。幾天后，當我給綠蘿換水，意外發現，那綠蘿在水中竟也生起根。白色長須般根莖，幾乎觸及瓶底，難怪那綠的勢頭始終不減，枝葉更是青翠濃郁得化不開。卻是生了根。

望著眼前葳蕤茂盛一片的綠蘿，我幾乎感動到落淚。原來，這世上，當某些傷害與疼痛不可避免，最好的治愈竟是隨時隨地努力扎根，拼命生長。歷經蛻變苦痛，生命成長的代價及意義，便是最終要學會好好愛自己。否則，一切過眼的美麗繁華，轉瞬亦即凋零。

【二】

我是晚飯時，隨口提到那捧花與那一大蓬綠蘿的，無意間幾句感慨的話，竟不覺讓身旁坐著的父親聽得入了心。更不曾料到，父親的改變會由此開始。

那幾天忙，父親卻開始實施他的計劃。他把我們家后院的土地徹底翻新一遍，揀出掩埋于地下的磚塊瓦礫，并把院子里我隨手栽下的各種花樹花草連根掘出，埋入基肥后，開始新的規劃布局。

當父親樂顛顛邀我后院一轉時，推開門，我驚得大張嘴巴。院子被通往石桌的步道劃出不規則的兩部分，父親就在這兩塊巴掌大土地上施展拳腳。只見南邊的一塊高低錯落著一行行整齊花樹，樹蔭下栽種著各色喜涼耐陰花草，而北半部卻一律是四季向陽花卉，布陣列隊似，被統一安置在他精心劃出的花畦里。父親指給我看：這一帶是二月蘭，這片撒下的是你買回的郁金香花籽，這塊是你育出的百合苗，這一列……為完全照顧到我的心情，他只在靠近墻根處為自己空出了兩行青菜的位置。

母親走后，父親一天天變得沉默。我把他接過來住，是希望他盡早走出傷痛。可父親總離不開村莊，離不開他勞作過的土地，雙休日一到，便急著趕回去。其實鄉下已今非昔比，老房子拆遷，改建集體房；他耕種一輩子的那幾畝地，幾年前也被林業局占去，改植作了林木。不過這有什么關系？父親只消在村口轉一轉，晃悠至田間地頭站一站，握一把土，聞聞芳香的泥土氣息，便又能打起精神來，把日子過下去。

父親最近一下忙碌起來。他不必整日再被我催著練太極，玩健身球，公園作長途散步，他有了自己的事可做。一天到晚，他就蹲在院子，澆花，修剪，捯飭土地，并隨季節改易，把那些笨重花盆搬進搬出。曾經有過的養苗圃經驗，很好幫助了他，讓他能好好照顧這些花木。于是，一年里我們院子花香不斷，從春天的郁金香，夏日的睡蓮，到秋天桂花，冬季臘梅等，由西墻開至東籬，從這一季燃燒至下一季，一季一季維持著一整個院子的燦爛。

父親的臉也一天天舒展開來。鄰居好友來訪，父親總把花分送出去。他們夸贊父親花養得好，只有父親的老戰友更懂得父親，說父親還是莊稼種得好。

這是父親心底的秘密。其實，與土地親昵一輩子的父親，并不喜花，當年培植苗圃，也只是為更好地養育我們，苗圃很快失敗，自此再沒見父親養過花。可父親自始至終依戀著土地。我也是之后才逐漸明白：于他，只要有一塊地供自己揮汗如雨，他便能努力活回自己的樣子。父親精心侍弄著的，豈是滿院花花草草，父親其實是在種莊稼 ！

如此，父親把自己扎根泥土，在一院的花開不敗里，獨享著屬于自己的一份收成喜悅，于是，所有的不痛快都很快被父親的汗水打濕，深深埋進土地。父親在心靈的創口開田墾壤，播種下希望的種子，在無數晦澀的日子，努力收獲著一季季燦然花開，在父親的笑容里，那些傷口一天天不藥而愈。

人生不易。匆促來去之間，或許，上天給誰的磨難與傷痛都不會少，然而，于內心深處，給自己植下一個明媚的春天，生命里的每一天，自然可時時喜悅如花，搖曳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