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的棲居生活通向遠方,在那里,在那遙遠的地方,葡萄閃閃發光。那也是夏日空曠的田野,森林顯現,帶著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滿著時光的形象,自然棲留,而時光飛速滑行……”對于幾個小時前還在喧鬧的城中擁擠的我,眼前的風景與心中浮現的荷爾德林這首抒情的《遠景》一般,自然的美好在夏日的霧靄中閃光。
在一個霧氣藹藹的盛夏日,我們按照波木發來的一條詳盡的路線短信,輾轉從城中驅車來到了京城北郊的上苑藝術家村。和很多的藝術家村一樣,民舍街巷中偶有幾座充滿個性的院落,標示著它們和普通鄉村的不同。藝術家波木的家在村中心的一個緩坡上,并不十分出挑突兀,素灰色的院墻和幾角露出的建筑似乎也能與周遭村落相溶不悖。
進門車停前院,院中一方小菜園和幾聲犬吠瞬間把隱居鄉野的生活趣味潑灑開來。又經一道大門,從前院移步后院。撲面而來的是一片繁茂的草木,以及隱于花樹后一座樸素的建筑。
四季的田園詩
時值北方盛夏,百根園中草木旺盛,加之那日雨水將近的潮濕空氣,層疊的、充滿節奏感的綠色被薄霧柔化,綠野之美沁透而來。我想,確切地表達,這里不是一個“花園”,而是一處小小的“田園”,并非嚼字咬文,只是一字之差,“園”的氣質亦會有微妙的差異。這個小的田園并沒有被刻意地精致雕飾過,田地間的自然之氣大過以人為主體的花園的精巧。
在園中隨手指一株花草,波木都會極其詳盡地娓娓道出它的名字、屬性、特點、培養方法,甚至植株品種的歷史等等。在波木培養的草木間隙中,也有許多他自己并不認識的植物,他說那些都是來往的鳥兒銜來灑落的種子。語氣中仿佛蟲鳥都是相熟的友人,來園中做客饋贈一束鮮花一般,既親切又浪漫。田園也就如此這般,在自然生靈的共同養育中,方有自然之氣升騰。
在波木的書房出來,有一方極小的院落,是在園子中特意圍合出來的“園中院”。明亮開闊的大窗外,一棵柿子樹緊緊貼窗而生,像是用延展的枝椏庇護著家園。柿子樹百年成木,這棵樹是從古時上苑村中留存下來的。雖然樹齡不清楚,但一定比我們的生命長,也一定見識過我們不曾見識的歷史,有我們不可知的智慧。那么,它能生長在這里,就善待它,繼續在這里,雖然如今看起來它和建筑的關系過于緊密,但這是緊密的借景關系,存在即有其不可言說的奧秘之處。
當波木正和我們聊著那棵有故事的柿子樹時,一株剛剛一米來高的細弱小樹苗正歪斜在墻角,波木像是對待一個頑皮的孩子一樣,苦惱于是去除它的頑劣,還是就其自由成長,最后決定搬來一個古樸的大陶罐,支撐住樹苗,助它形成一種向上生長的力量,同時也隨手造就了一隅充滿意趣的庭院小景。田園之美,有時并不在于更為高超的修剪技巧和培育技術,更在于人和一草一木間如此的小小溝通。在園中閑逛,可以感受到波木并不是在制造一處處優美的景致,而是內心之中對于田園與自然生活的真實熱愛。
在波木的書架上,有一排關于植物的書籍,種植維護皆有方可尋,除卻科學的方法,園中花木也有頗多美學的考量,譬如形態的呼應、季節的搭配,幾棵樸素挺拔的白樺樹和長長一列艷麗的橙紅的射干花相映成趣:一株生命殆盡的枯樹,卻保留著曾經努力生長的姿態,如今被細軟的、本身并無姿態的青藤攀爬,成為另外一則生命故事。四季更迭霧靄流嵐間,每一季都有花草樹植應季生長,夏日傍晚有蜻蜓點蘆葦的曼妙,隆冬時分也有白雪落紅柿的情趣。一處田園承載著季節輪回,也用一沙一葉吟誦著時光流逝。
波木說他的園子中有一百種植物以上,所以叫做“百根園”。而事實上,一年四季問,隨風隨蟲鳥而來的新植也生生滅滅,具體有多少并不可知,也不重要。“順其自然”是一種古老的生活智慧,也意蘊于這一片草木之間。
雕刻時光的印痕
波木的家,如同一個歷時悠長的雕塑,在他心與手感念的把握間,在時間鈍挫的刻刀中,緩慢成形,又悄然變化,似乎永遠沒有完成式,但時時刻刻都是進行時。從1998年置地到我們今天看到的“百根園”,前后十多年間,波木在這片鄉村土地上,修修剪剪。修剪著植物,修剪著建筑,也修剪著自己的生活。建筑的三次改建與新建,室內功能的改變帶來的空間的擴大,大門的位置的改變所帶來的動線的變化,墻上地下的陳設……每一點的修剪,都是生活偶然變化的必然結果,是無形的生活內容在生成與裂變間對于實體形態的需求,它甚至是無需“設計”,更不必粉飾,只要順從這種偶然與必然變化,便是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家,便是最恰當合適的建筑與園林作品。于這個意義,也正如同博伊斯所言“人人都是藝術家”,人人都是家的最佳創作者。在這個“人人都是藝術家”的時代,又有多少人能夠成為或收藏自己的作品呢?
一個人家中陳設,生活細節,甚至表情神態都是其以往生活閱歷累積后的悄然流露。而面對波木的“裸思宅”,西方與東方的審美并存一室,角落間也有諸多頗具戲劇化的存在。這點點滴滴都暗合呼應了波木的生命軌跡。
這個自幼隨家庭跨越南北,從哈爾濱遷徙到四川德陽的人,也許命運中就被賦予了游走的定數。少年時又再一次從南方到北方,從四川美術學院附中考入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原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開始自己獨立的大學生活。那時正是八十年代初的中國,到處蓬勃著青春的理想與激情,波木也是其中一分子,一次攝影大賽的頭籌,讓他擁有了一臺哈蘇相機,于是他開始用相機記錄一個少年敏感的心之所見,并且在畢業后憑借自己在法國獲得的攝影大獎接受了來自巴黎的邀請,開啟了一段多年的旅居法國的生活。波木對于美和浪漫的敏感與這段旅居生活不無淵源。
波木在很小的時候便在收音機中接觸到了西方古典音樂。從莫扎特到德彪西,從馬勒到斯特拉文斯基,再到勛伯格……古典音樂成為摯愛,就此沉湎。直到今天,古典音樂仍是他每日的心靈補給,寬敞的客廳一角,一架百歲的法國老鋼琴物化了內心的熱愛,也讓家中洋溢著音樂之美。而家中大大小小的歐洲古董家具各具其態,都是波木數十年來一件件親手收集,不遠萬里的典藏。聊起每一件家具,波木都深為喜悅,一件歐洲的餐具矮柜,打開來是全套擦拭一新排列整齊的銀質餐器,波木了解每一件家具里的機巧,有些也為了順應自己的生活習慣而做了小的“再設計”。家具陳設不是為了填充空間,堆砌貌似高雅的品質感,而是真正為了生活和樂趣而存在的“記憶珍寶”——無論它是價值連城的古董家具還是某棵樹下撿回的無名松塔。
波木亦是一個擅于思考且樂于思考的人,在微博上他自稱“裸思者”,每日分享著他喜愛的音樂和書,思考的近乎哲學的片語、對于親友熱情的關愛……而對于自己喜歡的事情波木也有一種天然的熱情,他說自己每天都保持聽法國新聞和法國音樂網絡電臺的習慣,有時候甚至不在意具體的內容,就是純粹的喜好和一種生活方式簡單的延續。
心路際遇
從后院的生活空間,穿越園中小徑,便可來到前院的工作室建筑中。波木說“作品不瘋沒希望,人瘋了也沒希望”,所以生活和工作要徹底分離,但卻又通過一段自然之路微妙地聯系在一起。
工作室中是波木近年來思考的“結果”和感悟的“形態”,大部分的作品延續著黑白膠片攝影的紀錄感,但又抽離于攝影的真實。在這些幾乎全部未完待續的作品中,依稀可見最近幾年間波木的心靈狀態。在一系列綜合材料作品中,每一件都有一個隱藏的十字——波木說這正是他對于“生死”之念的思考。
從八十年代到今天,近三十年間,波木嘗試著用各種藝術語言表達著每一段的心路之際遇。在少年懵懂時,大學新學年,他在中央戲劇學院上課七天后退學轉入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學習平面設計。期間鏡頭又成為他最重要的表達途徑,伴隨著相機,云游四方。大學畢業后的三年間走過大半個中國,1989年,他在三年的云游中拍攝的照片被德國慕尼黑Bucher出版社編輯成書,名為《中國之中》。每個人對于更新自己內心能量的方法都不盡相同,感受到的氣息亦不相同,波木對于生命和生活的感悟有很多來自于云游行走,行走在全然不同的世界里,于不同的風景人情中獲取滋養內心的能量,再把這種能量和情感“灌注”回自己的生活里,于是,默默之中,生命在變化,生活方式在變化,藝術形態也在變化。九十年代初的法國生活,波木繼續著影像的生命記錄。并且在國際攝影界享有聲譽。行近新千年,波木也開始接觸了建筑設計,自己建造工作室,并且受邀在全球拍攝建筑大師貝聿銘的代表作——這是一次影像與空間的游走。或許也對波木之后的藝術創作帶來了啟迪。之后的十多年,他繼續著拍攝,同時也成立了自己的BOARCHI建筑設計事務所,正式開始嘗試小型“私建筑”設計。藝術創作也拓展了更多的媒材,愈發綜合。而藝術和生活之間相互啟發,互通感悟,波木的藝術作品和家的形態亦嚴重分裂又互為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