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止鼓掌”與“停止請罪”的難題

唐寶民

索爾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島》中曾寫到過這樣一個情節：在區黨代表會結束時，按程序通過致斯大林的效忠信，于是“全體起立…‘掌聲雷動”，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時間在慢慢流逝，但掌聲依然經久不息。所有人的手掌都發疼了、抬起的手臂已經麻木了，可誰也不敢第一個停止鼓掌，因為內務部人民委員也站在那里鼓掌，他們注視著誰將第一個停止鼓掌；誰第一個停止鼓掌，就是對斯大林的大不敬！于是，在這個不知名的小禮堂里，掌聲持續了六分鐘、七分鐘……造紙廠廠長那天也參加這個會議了，他明知這個局面的虛假性，但也不得不拼命鼓掌；他愁眉苦臉地望著區委的頭頭們，但頭頭們的瞼上都做出興高采烈的樣子繼續拍著手。其實，大家都已經堅持不住了，都希望掌聲能立即停下來，可誰也不敢第一個讓掌聲從自己的手中停下來，于是便把希望寄托到其他人身上，希望哪個倒霉蛋支持不住了第一個停下來解救大家。在第十一分鐘的時候，造紙廠廠長終于做出了“挺身而出救大家”的壯舉——停止鼓掌，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奇跡瞬間發生了：大家幾乎在同一鼓點上停了下來，大家得救了！然而，就在當天深夜，造紙廠廠長被捕，后被當局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在偵查筆錄上簽字時，偵查員告訴他：“永遠不要第一個停止鼓掌！”

近讀馮驥才先生著《一百個人的十年》一書，讀到了一個與上面這個故事有些相似的情節：“文革”時期——具體說應該是1969年備戰備荒那年，某中學請來了一個連的解放軍戰士，帶著學生們一起外出拉練。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一個戰士捧著一尊特大的主席白瓷像走在隊伍最前頭，大家一路齊聲喊口號、唱革命歌曲，雄赳赳氣昂昂沿著“革命”道路前進。一直走到天黑，月亮都出來了，隊伍還在走。忽然，隊伍最前頭那個捧著主席像的戰士驚慌地“哎喲”一叫，同時發出稀里嘩啦的聲音，大伙一瞧，原來那個戰士腳底一滑，主席像摔到地上摔碎了！這一下所有的人全驚呆了！闖了禍的那個戰士嚇得魂兒都飛了，但他還有點清醒意識，立即兩腿一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請罪；其他人一見，也都身不由己地跪下來。于是，在這星月之下、荒郊野外、大土道上，黑壓壓跪著一大片人；地上的碎瓷片被月光照得白花花的，泛著幽幽的光。這一跪就麻煩了，因為沒有人敢起來。可也不能總這么跪著呀，跪到什么時候才算完呢？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家跪得腿都抽筋兒了，有的人都虛脫了，可就是不敢起來……又跪了一段時間，就在大家都要堅持不住的時候，連長突然唰地站起身，用清亮的嗓子急迫地說：“不好！前邊村里有響動！敵情！可能是反動地主分子搞破壞！一排、二排、三排，全體集合，迅速跑步，目標左前方百各材。保衛貧下中農！保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保衛黨中央毛主席！”跪在地上的幾百人一聽，立即呼喇喇一下站了起來，眨眼間集合好，在連長帶領下疾速前奔，去抓階級敵人去了。講述者因此感嘆道：“也許當時我年紀太輕，無法猜透其中的奧妙。這離奇的問號卻始終留在我腦子里。過了幾年，經事多了，忽然一天猜到這事的究竟。一旦明白，愈想愈是其妙無窮。不由得對這位精明機智、沉默寡言、再也沒見到過的連長生出滿心的敬佩。他可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由此我還得出一個人生的道理：世上真正的聰明，往往是叫你事后慢慢悟到。”

以上兩個故事，發生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國度，但其本質是相同的——都是政治高壓下恐懼的畸形產物，都充滿了荒誕的意象；然則二者的結局卻大不同——前者因沒能想出停止鼓掌的辦法而使廠長進了深牢大獄，后者則因連長同志的絕頂聰明而巧妙地解決了難題。讀罷上面兩則故事，感覺是讀了一篇卡夫卡的小說、看了一出貝克特的話劇，而真實的生活，有時遠比文學作品更加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