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米養(yǎng)不起鄉(xiāng)下的爹娘

徐俊霞

在那缺吃少穿的年月，爹娘養(yǎng)活了我們姐弟五個，還供出了我這個大學(xué)生;在城里成家立業(yè)的我，卻養(yǎng)不起爹娘，甚至連米飯都不能讓他們吃飽。

二十歲那年，我從一所農(nóng)村高中考到了青島一所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留在了青島;三十歲那年，我做了父親。為了我那年幼的女兒，年邁的爹娘一次次從千里之外的鄉(xiāng)下來到我居住的城市。

母親第一次進城：伺候兒媳婦坐月子

愛人小玲臨產(chǎn)前一個月，母親第一次來到了這座東部沿海城市，一直伺候愛人到孩子滿月，滿打滿算在城里待了兩個月。

母親剛來的時候興高采烈，摸摸我們家潔白的墻壁，進各個房間都參觀了一番。母親來后，我囑咐她做飯的時候多添一碗水。興許是在寫字樓里上班不干體力活的緣故，我和愛人的飯量都很小，一頓飯一碗粥一個饅頭也就夠了。母親喝一碗粥明顯地吃不飽，她又拿捏著，在兒子兒媳面前局促得像個客人，我就主動把鍋里剩下的粥都倒在她碗里。

愛人有嚴重的潔癖，炒一個菜刷一遍鍋，母親沒這個生活習(xí)慣，接連兩個菜炒下來，總記不住刷鍋。愛人說了母親幾次，母親嘴上連連答應(yīng)著，再炒菜的時候嚴格按程序一步一步來。

愛人喜歡吃水果，雖然我們的經(jīng)濟條件并不寬裕，我還是經(jīng)常往家買各種新鮮的時令水果。每次買回水果，看到母親在客廳，我就給她一個，剩下的都拿到我們的臥室了。

客廳一角放著一臺健康秤，母親剛來的時候稱過一次，臉上笑瞇瞇的。待了一個月，母親又稱了一次，臉色由晴轉(zhuǎn)陰了。愛人眼尖手快，猜想母親進城后減了體重，偷偷地把健康秤挪到了臥室。母親很少進我們的臥室，她怕招兒媳婦嫌棄。

愛人在醫(yī)院生下七斤重的女兒，連續(xù)一周的時間，母親醫(yī)院、家里來回跑，給愛人做飯送飯。伺候兒媳婦出了月子，母親執(zhí)意要回老家。我勸她多待一些日子，她說她不放心爹一個人在家，等小玲休完產(chǎn)假再過來。母親是我親自從老家接過來的，母親要走的時候，愛人說孩子太小，她一個人照顧不了。母親說：“你把我送到車站吧，我自己能到家。”我只好把母親送上車，給家里打了電話，三姐夫答應(yīng)到省城車站去接母親，我這才放心。

沒想到方向感不強的母親在省城車站還是迷路了，姐夫把電話打到我這里，我心急如焚，老家的父親和幾個姐姐更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我無法想象頭發(fā)花白的母親在車水馬龍的城市里如何笨拙遲疑地穿越馬路，用方言一遍遍問路，一步步摸索到車站，艱難地坐上回家的長途客車。

父母全心全意照看孫女

愛人三個月的產(chǎn)假很快就休滿了，她上班后，女兒沒人照顧。我和愛人商量動員父親和母親一起來青島。

我們家住的是頂層閣樓，樓層高格局小，母親和父親都已經(jīng)年近古稀，上下樓很不方便。平時，他們盡量不下樓，出去買菜都是父親一個人去，母親在家照看孩子。父母沒來城里的時候，我們家的晚餐是最豐盛的，自從父母入住我們家，愛人連晚飯都不在家里吃了。傍晚下班的時候，愛人從單位帶回一些盒裝米飯，一家人的晚餐就是青菜炒米飯，簡單方便。起初父母吃得津津有味，他們在老家，一年到頭也吃不了幾次干米飯。隨著天氣漸熱，愛人帶回來的米飯總有一種發(fā)餿的味道。

愛人再往家?guī)罪埖臅r候，父親一口也不吃，母親也跟著放下了筷子。母親悄悄地問我，是不是家里沒錢了，她和父親來之前賣了兩千多斤麥子，身上帶了些錢。母親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個舊手絹，點出五張百元的鈔票放在我面前，我羞愧得想找個地洞鉆進去：“娘，我怎能拿你的錢，我有錢。”那天晚上，我當(dāng)著愛人的面把餿了的米飯倒進了垃圾桶。那一夜我們夫妻倆背對背，誰都沒有說話，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父母在城里待了大半年，女兒斷奶后，他們提出帶孩子回老家，等女兒上幼兒園了再把她送回來。愛人起初不同意，舍不得女兒那么小就離開她。父親就和我們擺事實、講道理：“你們兩個在城里不容易，既要供房款，又要養(yǎng)一家老小，我和你娘住在城里也不習(xí)慣，還是回去幫你們帶孩子吧！”

父母帶著十個月大的女兒回了老家，愛人收拾他們房間的時候在褥子底下發(fā)現(xiàn)了爹娘留給我們的2000元錢。

女兒在爺爺奶奶身邊是個“小公主”，說一不二。小孩子活力大，一刻也安靜不下來，父親和母親年紀大了，經(jīng)常被這個小家伙捉弄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父母在老家?guī)臀覀儙畠赫麕Я藘赡辏瑳]要過我們一分錢。我和愛人在大城市里生活，用錢的地方多，加上經(jīng)濟上本身也不寬裕，回到老家就故意裝傻充愣。父親總是說：“窮家富路，你們在外面花錢的地方多，我和你娘在老家有吃的有住的虧不著！”

其實爹娘虧不著的是女兒，每次我和愛人回老家看望女兒，地板上遍地的玩具讓我們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收攏起來兩箱子都盛不下。

女兒三歲的時候，我們給她在社區(qū)附近的幼兒園報了名，給家里打電話讓父親把女兒送到城里。那年九月，父親把女兒送到了我們身邊，女兒不讓爺爺走，抱著爺爺?shù)耐瓤摁[不止。我們只好留父親在城里多住些日子，那段日子仍然由父親負責(zé)接送女兒上學(xué)放學(xué)，女兒白天不親我們，夜里也不肯跟我們在一張床上睡。一個月后，女兒漸漸適應(yīng)了幼兒園的生活，對爺爺似乎也不那么依戀了。父親和我們商量，他該回去了，家里快收玉米了，母親一個人忙不過來。第二天早晨，父親把女兒送到幼兒園，我和愛人忙著上班也沒去送他，父親就那樣孤零零地自己回了老家。

父母對我不求回報的付出

父母只有我一個兒子，四個姐姐早已出嫁。當(dāng)初父母節(jié)衣縮食供我讀完大學(xué)，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享上我的福。原以為工作后，我就能好好孝敬父母，沒想到還是父母幫我的多，我回報父母的少。

我參加工作第一年，父親的右腿做靜脈曲張手術(shù)。那時候我的收入剛剛維持日常開支，除了給父親打幾個電話，我沒能添補家里一分錢。我結(jié)婚的第二年，母親患眼疾需要換眼角膜，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那時候我正忙著換工作，沒能趕回她身邊照顧她一天。

從我在青島讀大學(xué)到結(jié)婚生女整整十二年了，除了源源不斷地從家里往外拿錢，我?guī)缀鯖]有孝敬父母一分錢。這么多年以來，父母從來沒有提過當(dāng)年供我讀大學(xué)的艱難，也從來沒有向我索取過任何回報。如果不是這幾年愛人生孩子，女兒需要老人照顧，父母可能一輩子都來不了城里。他們住在兒子家里非但沒享福，還總是在家用上貼補我們。一想起這些我心里就慚愧！

進入臘月，我和愛人準(zhǔn)備春節(jié)帶著女兒回老家好好孝敬一下父母。離春節(jié)還有十多天的時候，我突然接到大姐的電話：母親病重，速歸。

等我們趕回家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從醫(yī)院回到家里。原來母親突發(fā)腦溢血，導(dǎo)致全身癱瘓。

我緊張地坐在母親床前，攥著母親枯瘦的雙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母親指指父親，又指指我。父親抖抖索索地從被子底下拿出一個舊信封：“這是我和你娘這幾年攢的5000元錢，你娘說給你和小玲還貸款用。”我連連推辭：“爹，這錢留著給你和娘養(yǎng)老看病。”父親搖搖頭：“這是我們唯一能夠幫你的，我和你娘有你姐姐們照顧呢，你在外面就放心吧！”我的眼淚嘩嘩而下，愛人也別過臉去，小聲啜泣。

這些年家里除了幾畝莊稼地的收入，爹娘沒有其他的經(jīng)濟來源。他們年紀大了，種不了大棚，也養(yǎng)不了牲口。我自小在農(nóng)村長大，家里一年有多少進項掐指一算就門清。我不知道這5000元錢父母攢了多久，我更不知道他們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

子欲孝而親病重，母親癱了，她和父親以后再也不會來城里。在那缺吃少穿的年月，爹娘養(yǎng)活了我們姐弟五個，還供出了我這個大學(xué)生，幫我在城市里付了首付買了房子，幫我娶了媳婦帶大了女兒，而爹娘來到城里，我卻養(yǎng)不起他們，甚至連米飯饅頭都不能讓他們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