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飛
(中央民族大學哲學與宗教學學院,北京 100081)
“主奴關系”背后議題探析
——兼論馬克思新唯物論對黑格爾精神哲學的超越
李鵬飛
(中央民族大學哲學與宗教學學院,北京 100081)
“主奴關系”研究歷來是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研究的一個重點??埔?、巴塔耶以“主奴關系”如何達到和解為線索,逐步探尋“主奴關系”背后所暗含的靈魂與身體的關系問題,即人的“自由問題”。而馬克思以“定在”概念和勞動異化理論的再解讀,在新唯物論中對黑格爾精神哲學實現了理論層面與實踐層面的雙重超越。
主奴關系;馬克思;科耶夫;巴塔耶;定在
科耶夫從“欲望”來確證人的自我意識〔1〕。而這種欲望總是表現為對現實自然地否定以確證自身的存在,或者說是確證一種非自然的存在,只有這樣才能與動物那種純粹的對自然的“直接否定”相區別。要超越一種對對象本身的欲望來達到自我意識,就要超越那種自然直接給予的現實性,而對非自然的對象的欲望,也就是對欲望的欲望,一種獲得自身承認的企圖,由此便進入到“主奴關系”的論證階段。
為了獲得承認,遭遇的兩個主體冒著死亡的風險展開一搏。獲得承認不能因一方的死亡而成立,必然有一方迫于壓力而放棄爭斗。勝利的一方成為主人,另一方則成奴隸。主人通過對自然狀態的挑戰使人格得到確證,奴隸的人格從屬于主人。一旦身份確證,這種冒險也就停止了,由于主人與奴隸之間關系的不對等,他不可能持續地在奴隸那里獲得承認,擁有的只是對奴隸生產成果的消耗權,主人現實的成為奴隸的附庸。對奴隸而言,迫于死亡壓力而產生的焦慮情感使其在迫使的勞動中獲得了另一種超越自然的方式,即通過勞動過程中的“陶冶”獲得區別于主人瞬時性滿足的一種延遲性滿足,而正是這種“延遲”使人類進入了時間,進入了歷史。主人與奴隸的關系出現了反轉,主人獲得承認的路徑近乎成了絕路,奴隸成了最有前途的存在,通過勞動獲得了自我意識的覺醒,接下來只要打破與主人之間的這條鎖鏈就可以獲得自由了。但問題在于奴隸畢竟迫于對主人的恐懼又如何走出這樣一步呢,科耶夫最后通過“普遍國家”的設想終結了主奴關系這對看似不可逾越的矛盾,終結了歷史〔2〕。
但這種主奴關系的和解是一種思維上的懶惰,不過是通過預設一個更高的實體來實現的。這種“主奴關系”的和解也不過是集體委身于“神”(在黑格爾《法哲學原理》中,國家就是地上的神)的結果,其背后的深刻意義更有待于揭示。科耶夫的學生巴塔耶則試圖將主奴的空間關系在時間的維度下進行闡釋,在巴塔耶那里,“主奴關系”被主客體關系所取代。
巴塔耶認為“死亡意識”是人產生自我意識的原因,也就是通過對于生物規律(這里指的是生物為了生命繼續趨利避害的本能,尤其指它的畏死特性)的否定來實現人的尊嚴〔3〕。因為“精神的生活不是害怕死亡而幸免于蹂躪的生活,而是敢于承當死亡并在死亡中得以自存的生活……這就是一種魔力,這種魔力就把否定的東西轉化為存在”〔4〕。巴塔耶將這種魔力解讀為人類通過縱欲而獲得快感的一切企圖,把那種快感的獲得稱為“至尊時刻”,認為人類歷史的推動力就是由這種消耗的欲望所推動的,介于此,人的欲望才能升華為“精神”。
巴塔耶將人的時間劃分為“世俗時間”和“圣性時間”?!笆浪讜r間”就是人積累縱欲勢能的過程,而“圣性時間”就是釋放這種勢能的時刻。巴塔耶以時間維度取代空間維度來對“主奴關系”進行解讀,使他部分地跳脫了黑格爾的歷史觀與真理觀,“定在”不再是一種虛妄的存在,之于“整體”,“至尊時刻”才是最真實的存在,“整體”“歷史”則是虛妄的。“主奴關系”是靜態的,而動態的則是“人可以在同一個個體那里經歷主人和奴隸的片刻狀態”〔5〕。
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中的“主奴關系”這對范疇背后隱藏著圍繞“身體”與“靈魂”展開的關于人對自由終極追求的探討,它肇始于人對生命存續的認識,一般就“肉體”而言,主人、奴隸都逃脫不了無常的命運。也可能正是基于此種原因,黑格爾的“主奴關系”論證基于的并不是人的肉體而是精神。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認為,黑格爾的人就是自我意識,而一切現實的對象不過是自我意識的外化,而且還要在實踐的規程中揚棄這種外化,從而達到向自身的回歸〔6〕。馬克思將黑格爾的這種實踐稱為“精神勞動”。這么做的好處是使得精神在邏輯上脫離了肉體的束縛。而那所謂肉體的束縛就是站在生命體的立場來說的,肉體是會死亡的,而當人對死亡產生了意識的時候,人就進入了時間,而在黑格爾營造的精神世界里,時間被歷史取代了,被過程取代了,個體的死亡在意義的世界里并不是絕對的終結,因為他不僅是作為整體真理的一部分而存在,同時其消亡本身就是“意義”換作另一種方式的延續〔2〕。這使得黑格爾的辯證法的開放性或否定性,矛盾地存在于一個閉合的真理體系之中?!爸髋P系”不過是由人的個體存在過渡到人的類存在的必要環節,其最終歸宿是上升到絕對理念那里去。而先驗的絕對理念也可以說成是人得以產生、發展的“第一因”,人從那里來,最終還要復歸到那里去,這個復歸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精神豐富的過程。而無論是基督教中的“上帝”,還是世俗社會的“國家”,都是這個“第一因”的翻版,“主奴關系”也有賴通過“第一因”的絕對中介力量實現和解〔7〕。
科耶夫通過“欲望”這個概念對黑格爾的“主奴關系”進行解讀,使得其邏輯起點成了現實的生命主體,但其所論證的“主奴關系”卻最終在信仰上統一于上帝,在世俗上統一于國家了,歷史終結了,仍然是一種“終結于第一因”的邏輯。科耶夫是從現實的人出發,最終以抽象的人對“主奴關系”進行了結。
巴塔耶與科耶夫一樣,也是從現實的人出發,但卻是通過對于“至尊時刻”的歡愉來沖淡對于死亡的恐懼,對于肉體維持的焦慮的。雖然他強調“至尊時刻”是最真實的存在,但在漫長的平淡時間里,人仍將處于一種被支配的命運之中,用馬克思的話來說就是仍然是一種偶然的存在,這種存在并不是從人的必然性出發的,也就是不自由的。不過筆者認為巴塔耶的理論還是為人在現實層面自由的實踐提供了啟發。
馬克思從“定在”概念出發,以“定在”立場去顛覆黑格爾的“整體”立場,將“定在”認識為最真實的存在,自為的存在。在馬克思看來,“整體”不僅不能確證人的人格,反而對其進行了消解,人格只有在“定在”中才能獲得確證?!啊畾v史’并不是把人當作達到自己目的的工具來利用的某種特殊的人格。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8〕。
但即便到此,在這種意義上談馬克思所做的對黑格爾的顛倒仍然只是一種形而上的顛倒,是在形而上學層面對黑格爾精神哲學的超越,是不完備的超越。馬克思對黑格爾精神哲學的現實超越是通過其在對政治經濟學的研究中對“勞動”概念的創造性把握為肇始的,并最終完成于馬克思的人類解放理論之中。
在馬克思的著述中,“勞動”概念完成了從單純的對象性活動的把握,到兼顧對現實社會“勞動”負面影響的把握的轉變,并且最終將“勞動異化”作為勞動概念的特有屬性〔9〕。
學界往往將馬克思的“異化勞動”作為其不成熟的理論看待,但在筆者看來他非但不是不成熟的理論,而是理解并發展馬克思人類解放理論的一把鑰匙。它隱約地向我們呈現了馬克思通向人類自由解放的可供借鑒的理論模型。它以一個當下的時刻為中心,產生一個收斂域,當下的時刻用以代表我的“人格”,這個收斂域的范圍越是收縮,越是趨近于定義為“人格”的那個中心,人所獲得的自由度也就越高,相應的異化的周期也會大為縮短。所以在這里人的自由的實現反應為了一種數學上的“極限”運動,是對自由狀態的一種無限趨近,也就越來越變現對于自我的復歸,而現實的人類歷史發展證明,人確實在不斷地縮短“異化”的周期。當然,這個關涉自由的模型并不是直接針對任何個體存在的,因為基于馬克思的理論,人作為個體是抽象的,只有放入到相應的社會關系中去才是真實的。可以說這個人類自由的實現理論模型是一個以社會為對象的模型,因為隨著人們社會化程度的提高,每個人都處在一個復雜的分工大協作的環境之中,因此保守地說,自大工業社會之后,便再沒有脫離社會環境的人身自由了,社會自由的實現已然成為個人自由實現的前提,可以設想通過社會分工的創新,整個生產的運作會逐漸剝離傳統意義上的“資本”對于生產的支配,生產本身將更加貼近人的實際需求,生產的偶然性將漸漸退卻,勞動的必然性將日益顯現出來。
“主奴關系”的設想前提本身就是一種對完整人格的分裂。主人標示的是一種抽象了的“意志表達”,奴隸表征的是人生命再繼續所要付出的代價。而文中所提出的自由實踐的理論模型,是將社會的自由程度以“異化區域”的收斂程度為參考的,它所要揭示的就是人的意向通過努力從而滿足了意志訴求的這個周期的收斂程度。這樣看來主人與奴隸在這個參考系中被理解成了人自身對自由的實踐,這樣,主人意識與奴隸意識再次統一到了一個人的身上。在這個理論模型之中,達到“自己”的周期越短,人就越自由。
人關于自由的探討還是那個關于“靈魂與身體”的老問題。透過靈與肉的分裂是實現不了現實的自由的,畢竟這么做并沒有讓現實發生絲毫的變化。而將肉體解釋為由精神所統攝,將整個世界都解釋為絕對精神的流溢,那是黑格爾的做法,這樣的解釋不管從哪個角度上看都更像是宗教,這也就難怪人們說黑格爾的哲學是“邏輯泛神論”了。如果將精神看作是被肉體所統攝的,精神不過是肉體的屬性,那就陷入了機械唯物論。透過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來探討“靈與肉”的結合才更符合馬克思新唯物論的精神。因為新唯物論的特點就是更關注對于關系的把握和研究,尤其是社會關系,透過社會關系來揭示人是如何存在的,繼而探討如何優化這種社會關系來達到人的自由和解放。無論是“靈魂”還是“肉體”,都是人之為人的必然屬性,我們沒必要過于強調任何一方,也更不能企圖消滅任何一方,如何協調好兩者之間的關系,才是人真正該做的。對于每個個體而言,社會都是他的無機身體,如何塑造一個更優化的社會,使每個個人與這個無機身體達到一種最優的互動才是我們所應奮斗的目標。
對“主奴關系”的研究歷來是學界對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研究的一個重點。黑格爾是將人定義在“自我意識”這一層面上來論述的,可以說在黑格爾那里,人等于自我意識??埔驅⑦@種自我意識放在“欲望”這個概念上來進行解讀,認為人的自我意識就是“對欲望的欲望”;巴塔耶則通過“至尊時刻”概念的引入,將對黑格爾的“主奴關系”的討論,由“空間”維度,轉換到了“時間”維度上來。巴塔耶的理論與黑格爾和科耶夫略有不同,強調了“瞬時”的重要性,將“瞬時”定義為最真實的存在。遺憾的是他并沒有從根本上突破舊有“主奴關系”的框架。黑格爾將“主奴關系”論證的邏輯起點定義意識,把真理的完整性歸咎于“第一因”,從而實現人對死亡的焦慮的轉嫁,將一切意識化或精神化,“第一因”成了最現實的東西,人在轉嫁了焦慮的同時也轉嫁掉了自由的權利,或者說收獲的畢竟是一個不完滿的、交予他人(上帝)裁決的東西。而將邏輯起點定義為現實的欲望著的人的科耶夫和巴塔耶,也是通過一種中介化的讓渡實現的,前者通過普遍國家實現(這種解讀仍然是黑格爾的),后者則通過“至尊時刻”的宣泄沖淡對于死亡的“恐懼”,因為主奴關系正是出于人對于死亡的恐懼出現的,人的自我意識可以說正是奠基在對死亡問題的焦慮之上的。而對黑格爾“主奴關系”的真正突破是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它不僅完成了黑格爾辯證法的翻轉(馬克思曾說黑格爾的辯證法是“手足倒置”的,但這種翻轉本身并不值得夸耀,只不過是顛倒了一個形而上學的形而上學),而且通過對“定在(在)”的肯定,徹底沖破黑格爾的整體真理觀,將歷史的“第一因”的光環回歸于現實的實踐本身,閉合式的真理觀被沖決了。而馬克思早期思想中的“異化勞動”思想經過其理論的蛻變,轉化為了一種社會解放的成熟理論,此時異化已不再是人本主義式的否定表情,而是一個有待壓縮的客觀存在,是一個絕對回歸于主體自身的限域,這個主體是即刻的主體而不是作為一種綿延的主體來看待,人當然做不到絕對的回歸,而回歸本身也正作為一種“極限(數學概念)”式的運動存在著,限域越收斂,其社會的自由度就越高,受自然的支配程度也就越低了。馬克思的“異化勞動”理論是黑格爾“主奴關系”問題的繼續,是“主奴關系”的現實版。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黑格爾的“主奴關系”理論是在意識層面展開的,而馬克思對“異化勞動”的發現是悉心研究了現實社會生產關系的結果。而前文所說的“異化區域”的收斂,則可以看作是“主奴關系”在現實層面的和解。
〔1〕科耶夫.黑格爾導讀〔M〕.姜志輝,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5.
〔2〕仰海峰.《精神現象學》中的主人:奴隸的辯證法:科耶夫《黑格爾導讀》的核心理念〔J〕.現代哲學,2007(3):38-43.
〔3〕張生.從尋求“承認”到成為“至尊”:論巴塔耶通過科耶夫對黑格爾的主奴思想的吸收〔J〕.現代哲學,2011(4):22-29.
〔4〕黑格爾.精神現象學〔M〕.賀麟,王玖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21.
〔5〕巴塔耶.色情,耗費與普遍經濟:喬治·巴塔耶文選〔M〕.汪民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297.
〔6〕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劉丕坤,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16.
〔7〕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263.
〔8〕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118.
〔9〕崔唯航.“勞動”概念與馬克思的哲學革命:從科耶夫的誤讀說起〔M〕∕吉林大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哲學基礎理論研究:第四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An Analysis on"Master and Servant Relationship":Discussing on Marx'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Transcends Hegel's Spirit Philosophy
Li Pengfei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Religion,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Bejing 100081,China)
Research on the"Master and Servant Relationship"has always been a focus of Hegel's The Phenomenology of Mind research.Taking how"Master and Servant Relationship"achieve reconciliation as the clue,Kojeve and Bataille explored the implied relationship of soul and body issues in"Master and Servant Relationship",e.g.the relationship of human's"freedom issues".Marx's concept of"being-here"and the theory of"alienated labor"has transcended Hegel's spiritual philosophy in theory and practice by his new materialism.
Master and Servant Relationship;Marx;Kojeve;Bataille;being-here
B0-0
A
2096-2266(2016)11-0055-04
10.3969∕j.issn.2096-2266.2016.11.011
(責任編輯 張玉皎)
2016-07-04
2016-07-12
李鵬飛,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民族宗教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