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浴

潘詩頌

大雪過后，寒意一天天愈發濃重，門前的松枝樹葉日漸零落。而我心中卻一直期盼著，清晨推開門窗，有一場皚皚白雪灑滿蒼翠的松枝。白雪鋪天蓋地時，去澡堂美美地泡澡，舒活舒活筋骨，洗去冬日的困乏與慵懶，是纏繞心頭揮之不去的眷念。每及此時，我更無端地憶及兒時的普浴來。

年少的時候，因為家境貧寒，每逢洗澡時，我總是挑著浴資最便宜的票買，也因此走近了那些和我一樣洗普浴的浴客，看到了一群小人物們隱秘人生背后的真實生活圖景。

浴池，指供洗澡的池塘，借指澡堂。語出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泗水》：“闕之東北有浴池，方四十許步，池中有釣臺。”而普浴的設施至簡之極。簡約的墻壁上安裝幾只搖頭扇，幾臺排風機，一個可容納四五十人的大浴池，一排木板竹枝搭起來的靠背躺床，幾把木條長凳，幾個肩搭毛巾、吆喝著的捶背師傅，便是澡堂的全部。浴客們只身獨行或三五成群結伴前來這里泡澡。一進浴室，便直奔主題，邊聊說著市井軼事、家長里短，邊寬衣解帶，不一會兒便赤身裸體，還原成一條赤條條的漢子。方言俚語，人聲鼎沸，霧氣彌漫開來，澡堂也因此熱鬧起來。

浴室真是一個包容而平等的天堂。他的大門平等地向每一位浴客敞開——開鐵匠鋪的、販魚賣菜的、蹬三輪車的、說書算命的、修車理發的……這里沒有官職高下之分、沒有人格貴賤之別、沒有財產多寡之異，有的只是天地間同等的赤身裸體的漢子。赤身裸體的漢子們在澡堂霧氣彌漫的狹小世界里，舒展身子、活絡筋骨、修面洗發，在水池里撲騰，作狗刨作仰泳，美美地泡澡，談笑風生，無拘無束，自由而快樂。也就在這一刻，赤身裸體的浴客們，外表無遮、內心無飾，剛好享受平凡生活中最悠閑的時光，浸泡在實實在在的幸福之中，益發顯露出人性最為純潔本真的底色。

一天傍晚，我在浴池里驀然看見，在菜市場蹬三輪車賣菜的那個漢子，浴后，裸身斜躺在浴池木頭靠背上，瞇著眼，悠閑地吐著煙圈、抽煙，抽著抽著，他竟然睡著了，發出呼呼的鼾聲……臉上的倦容依稀可見，手里的卷煙燃盡，煙灰悄然滑落，他也渾然不知。我細細觀望，他睡得很安詳，很真實，也很滿足。鬧市的吆喝和車輛行人的喧器似乎離他很遠很遠，活計的辛勞與冬日的寒流也仿佛與他無關。浴池的人聲、翻滾的水聲，不僅沒有打擾他的好夢，反而把他帶到了一個快活悠閑、物我兩忘的境地。他在現實主義的生活中仍然做著浪漫主義的好夢。我想，他心中長期淤積的郁悶與長期干體力活所落下的痛疼，在這一刻定然早已煙消云散。也許只有這個時刻，也許只有普浴這樣一片天空屬于他們，可以洗去身上的汗水塵污，可以用來安放疲憊忙碌的心靈，可以用來換算觸手可及的幸福。

這一幕讓我非常感慨。

“池水真燙啊！浴室真悶啊！”泡完澡，浴客們憋紅著臉，懶懶地從浴室走出。捶背是必不可少的一項奢侈享受。剛躺在床鋪上，捶背師傅便開始忙碌起來。他翻弄著手下赤條條軟綿綿的漢子，像翻一件藝術品一樣，角角落落，捶捏拍打，不厭其煩。他晃著頭瞇著眼拍著客戶的背、臀，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發出有節奏的音律;他捶客戶的背，輕重音疾徐有致，錯落均勻;他的空心拳落在客戶的臀部，那臀部立刻發出清脆的啪啪聲。在整個干活過程中，師傅一直瞇著眼，他那種對捶背程序和熟練技術爛熟于心的神態，是那樣沉醉、瀟灑。他偶爾會騰出一只手，提起身邊的青花小茶壺，忙里偷閑地啜上一口，與此同時，另一只手并不停下，正恰到好處地敲著手下赤條條漢子的四肢和關節。那個被捶背師傅捶捏拍打的赤條條的漢子，像個孩子一樣發出了酣睡聲。此時，捶背師傅那雙遒勁有力的大手輕攏慢捏又復敲，正如盲人彈琴一樣出神入化，令人忍俊不禁。

普浴的澡堂里，那些帶視頻的新款唱機里放出廬劇、淮劇、黃梅戲，傳出美聲、民族、流行樂，交織在一起，仿佛維也納金色大廳里的交響樂。這究其實，與達官貴客、名流社會的焚香撫琴、煮茗吟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同樣的美好而富有詩意。

我在一旁看得嘆服了：手藝或稱藝術，其實無關貧富，更無關地位高下。有的人，雖然貧窮，卻有志于在貧窮的勞作中制造樂趣、創造藝術。比如捶背師傅，面臨黯淡燈光和混濁空氣一天又一天的煎熬，卻生活得如此樂觀從容、有滋有味。他們服務社會的勞動付出、詩意的生活姿態和對生活的無比熱忱讓我肅然起敬！

我與普浴的不解之緣，緣于兒時鄉親們曾在小鎮經營一處處的“大眾浴室”。在那沒有自來水的年代，浴室傍水而建，淮河之北的北方小鎮布設了“淮北、新民、日新”等一批浴室。池水靠人挑，熱水用煤燒。沒有脫水機，全憑手功巧，服務生從滾燙的水里擠出“把子”為澡客服務。有年長者沒帶香煙，堂口里有賣煙的，長管旱煙讓你“過癮”。浴池全年最繁忙的一天，當數農歷年三十晚上，五鼓早有菊花香水，子夜放湯浴客散盡，喜滋滋地回家迎接新年。父老們需要的是燙一燙去瘙癢，燜一燜提精神，洗一洗爽身體，盡情享受普浴的魅力。這是北方小鎮一幅多么令人懷念的生活場景啊！

時下，社會的劇烈轉型，使得原先一切堅固的東西消散了，更有的人在燈紅酒綠中迷失，在碌碌無為中蹉跎，在紙醉金迷中潰敗，再也回不到人生的底線和原點。離開故鄉小鎮，到城里工作以來，我發現，親民普浴的魅力同時也造就了它的經營難、管理難。尤其隨著城市改造的一天天推進，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承載小人物們幸福的普浴，受到了“重創”，先后成為歷史，一去不返。城市一幢幢新建的樓宇、小區拔地而起，有超市、幼兒園、社區衛生室、活動室，卻鮮見一座清潔身子的浴室。“洗澡難，洗澡貴”成為一個日益突顯的社會問題，這引發了我深深的憂思。

成年后，我就很少再去洗普浴了。喧囂都市的普浴越來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礦泉浴、沖浪浴、情侶浴等名目繁多、花樣迭出的浴種。洗浴中心、休閑中心如雨后春筍勃勃生機。各種各樣的風情浴、男女浴、包廂浴以及名目繁多的保健浴也屢見不鮮。昔日清潔身子的澡堂也一改卑微的出身，變成了裝潢考究、霓虹閃爍的大浴場，成為集健身、娛樂、休閑、棋牌、餐飲于一體的傳播浴文化的場所。陽光燦爛的稱謂下無一例外地有著價格不菲的票價，卻鮮見兒時兩元一張的普浴澡票。而我的心中，卻一直眷念著兒時的普浴。

我知道，閃爍的霓虹燈下是那些視洗澡為娛樂、視洗澡為休閑的所謂富人的消遣場所。而我卻總是懷念著兒時那個票價低廉的普浴，懷念著那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洗普浴的小人物們。他們無一例外地靠體力營生，無一例外地艱辛而不易。但他們卻懂得在平凡忙碌的生活中享受生命。他們是生活的弱者，又是生活的強者，他們的生活與奢華富貴無關，卻最接近生活的本色，因而也是最為真實、最為純樸的。他們才是風雨人生的真正承受者、擔當者。

我一直是他們中的一員。

兒時的普浴，已成為熔進我血液里的一塊永久印記;成為我立身做人，寫作，思考人生的一個解不開的情結。

責任編輯 木 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