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友德
2015年12月20日至21日,在時隔37年后,中央城市工作會議在北京舉行。這是中國進入到城市時代召開的一次重要會議。會議討論的內容事關未來中國的長遠發展。習近平、李克強在會上發表重要講話。這次會議指出,我國城市發展已經進入新的歷史時期。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歷了世界歷史上規模最大、速度最快的城鎮化進程,城市發展波瀾壯闊,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
城市發展帶動了整個經濟社會發展,城市建設成為現代化建設的重要引擎。但如何尊重有生命的城市,并在遵循城市發展規律的基礎上,建設宜居城市,顯然中國面臨著非常嚴峻的發展挑戰。
城市是有生命的發展存在
城市是人類文明的創造。城市有自己的生命,每個城市生命都有自己的起源、發展的歷史。今天世界上那些著名的城市都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存在。
既然城市是一個包含著人類各種活動的復雜的生命有機體,其要素、結構、層次、功能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也就決定了東西方城市發展的巨大差異。如何尊重不同城市生命的差異存在,使每個城市都呈現出其生命的精彩,對所有生活在城市中的市民提出了全新的要求。特別是對城市決策、規劃、建設和管理者,則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相對于農村生命的單一性而言,城市生命的多元、多樣性特征更加明顯,因此城市生命中就更加需要相互包容。
正是由于城市是有生命的存在,所以它才會在生產力發展到一定歷史階段時產生,而且其成長也離不開生產力的發展的支持。由于生產力的發展,使城市與農村出現了歷史性的分離。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出:“某一民族內部的分工,首先引起工商業勞動和農業勞動的分離,從而也引起城鄉的分離和城鄉利益的對立。”“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的最大的一次分工,就是城市和鄉村的分離。城鄉之間的對立是隨著野蠻向文明的過渡、部落制度向國家的過渡、地方局限性向民族的過渡而開始的,它貫穿著全部文明的歷史并一直延續到現在。”馬克思非常強調,城市發展的歷史就是城鄉分離和對立的歷史。
城市是從農村的母體中誕生,又不同于母體的一個真實的生命存在。不同于農村的根本差異是,集中是城市的本質特點,“城市本身表明了人口、生產工具、資本、享樂和需求的集中;而在鄉村里所看到的卻是完全相反的情況:孤立和分散。”其中,最大的不同是城市的建筑構成了城市的鮮明特征。“城市的建造是一大進步。”如果沒有生產力的進步,沒有人類幾次重要的社會分工,沒有商品生產和交換,以及專門從事商業活動的商人和市場的擴大,也就沒有城市與鄉村的分離。
工業革命的發生,加劇了城市生命的成長。城市化是近現代社會發展中十分重要的歷史過程,是一個涉及全球經濟社會演變的過程。一般地說,國家工業化水平越高,經濟越發達,城市化水平也就越高。城市化和國家工業化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關系。今天,城市已經成為人類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等活動的中心,在世界發展中扮演著越來越舉足輕重的角色。
當工業革命發生后,城市就沖破了城圍的限制。所以,不同于古代與中世紀城市的是,近代城市都是開放性的。一個開放的城市生命需要加強與外界的,包括廣泛的經濟聯系在內的各種聯系,它也在與外界進行勞動力、資金、技術、產品的交流中成為一個綜合生命有機體。城市的開放度越大、城市的生命活力就越強。特別是在全球化的今天,越是能夠超越國界的城市交流,就越是能夠呈現出城市生命力的旺盛。也正是在不斷的交流過程中,世界城市人口的比重從1940年13.6%發展到1950年的28.4%。1998年居住在城市的人口就達到了50%。今天全世界居住在城市的人口已經超過農村。人類的生產和生活發生由此也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某工地,打樁工是一個以村為集體,以夫妻為組合的農民工群體,妻子寧愿自己的肩膀被絞盤打傷,也要保證井下丈夫的安全。
城市是有溫情的生命存在
如果我們只研究集結在城市墻范圍以內的那些永久建筑物,我們就根本沒有涉及到城市的本質問題。正因為城市是一種生命的存在,城市就應該是感情的、有溫度的存在。
城市的感情最典型體現在對城市個體生命的關懷之上。美國城市規劃學家簡·雅各布斯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的經典名作中,以生與死形容城市,描述城市生命的多樣化存在和本質。作者以紐約、芝加哥等美國大城市為例,深入考察了都市結構的基本元素以及它們在城市生活中發揮功能的方式,特別是關注到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在大都市的生存與融合。作為一個移民國家,新移民在任何一個移入的城市都面臨一系列生存與發展問題的挑戰。在她所看到的城市中,低收入住宅區成了少年犯罪、蓄意破壞和普遍社會失望情緒的中心,這些住宅區原本是要取代貧民區,但現在這里的情況卻比貧民區還要嚴重。中等收入住宅區則是死氣沉沉,兵營一般封閉,毫無城市生活的生氣和活力可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那些奢華的住宅區域試圖用無處不在的庸俗來沖淡它們的乏味。這種對城市不同收入區域的觀察,構成了她對改變城市規劃、建設一個理想類型城市的深刻思考。什么樣的城市才能讓個體感覺到城市的溫情?什么樣的城市才能吸引人、關懷人?這些問題不是不言自明的。
在城市發展的生命歷史過程中,無數懷有尋找自由和希望的人從農村向城市遷移。每個來到城市和留在城市生活的移民,都想得到城市的關懷,感受到來自城市的溫情,然后將這種溫情傳遞給更多的后來者。這樣的城市在給新移民帶來希望和溫情的同時,也將吸引越來越多的人向有感情的城市遷移。世界上不同的城市,在其發展的過程中,正是用自己的城市溫情吸引人,凝聚人,也才有了農村人口向城市集聚、奮斗和傳奇故事的誕生和流傳。
并不是所有的懷著夢想來到城市的人都能感受到城市的溫情存在,他們在最需要關懷的時候不是都能感受到城市的溫度。無論是從歐洲、非洲向美洲的移民,還是中國農村向城市的移民。他們中間的許多人,在懷著夢想向城市流動的時候,都希望感受到城市的溫情,但有時候溫情是那么來之不易。將近2.5億的中國農民工群體,多么期待他們的身份標簽能夠早點去掉,他們能夠在向往的城市感受到溫情,并能實現自己追求個人幸福的中國夢。
當我國常住人口城鎮化率達到55%的時候,我們應該清醒地看到,這只是土地的城市化,而不是戶籍人口的城市化比例。這55%的數字背后,還有多少的留守老人和兒童在貧困的鄉村艱難生存。留守兒童多么向往來到他們父母打工的城市,與他們父母一起感受城市的溫情。多少留守老人需要他們子女的情感慰藉和精神照料。
在我國城市化快速推進的過程中,多少城市的規劃、建設、管理者有沒有認真想過,他們為什么要推進城市化的快速發展,他們如何做城市的規劃、建設和管理。如果眼中沒有市民的存在,就沒有為城市不同社會階層的個體生命做規劃、建設與管理的意識,這樣的城市很顯然是沒有溫情的。這些缺少產業支撐、缺少生活配套的城市,也就自然成為我們今天所說的“鬼城”和 “空城”。這些沒有溫情的城市,很大程度上正是違反城市發展規律導致的結果。
城市應該是有溫情的。城市的感情體現在城市的人行道上。孤立來看城市人行道,我們還不能感覺到它的溫情所在。只有在與建筑物以及它旁邊的其他配套設施,如城市街心花園、盲人專用道等共同存在的時候,或者附近的其他人行道聯系起來時,它的溫情才能表現出來。這些人行道的存在,像城市的毛細血管一樣,讓所有的生命力呈現出來。所有的人都能因為人行道的延展而通向他們的目的地。這樣的城市規劃、是眼中有人的城市規劃。它有一種自己的價值追求與堅守。在那些人們面臨的選擇是,“要么共享所有,要么什么也不共享”的城市里,常有的結果是什么也共享不到的城市。我們感受不到來自自然的和普通的日常生活世界的城市溫情。居民通常會在很大程度渴望交流卻處在互相隔離的狀態中。他們不能體會到社區這個共同體的存在,社區也就無法成為城市人共同的感情歸屬。
今日的中國城市化,我們尤其要大力推進農民工市民化的進程。讓農民進城,既不是恩賜也不是擺脫經濟危機的手段。它只是想讓更多人來到城市生活,過他們一直希望的城市生活。正如上海世博會“城市,讓生活更美好” 的主題所追求的那樣。但什么樣的城市才能讓生活更美好,還需要我們的城市規劃者、建設者更加明確城市規劃和建設的目的所在。
這就需要我們在統籌城鄉發展的基礎上,積極穩妥推進戶籍人口的城鎮化,而不僅僅是土地的城市化,在此基礎上統籌空間、規模、產業三大結構,并大力提升城市的治理水平。城市決策者要時時提醒自己,只有實現讓所有來到城市的人,都感受得到了基本公共均等化的服務,他們才會感受到城市的溫情。在這樣城市生活的市民,才能學習尊重有生命的城市。因為他們感受到,他們生活的城市是有溫情的,懂得溫情的城市才是真正智慧的城市。

貴陽一群在城市打工的農民工就地而息。
有生命的城市是安全的存在
來到并生活在城市的市民,對自己所居住的城市首先的評判標準就是它是不是安全的。一個理想城市的基本原則是,“人們在街上身處陌生人之間時必須能感到人身安全,必須不會潛意識感覺受到陌生人的威脅”。這是簡·雅各布斯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對美國大都市的描述。其實,何止是對大都市有這樣的期待,所有生活在城市的市民對自己生活的城市都有這樣的期待。
簡·雅各布斯認為,城市公共區域的安寧,不是主要由警察來維持的,盡管這是警察的責任。它主要是由一個互相關聯的、非正式的網絡來維持的,這是一個有著自覺的抑止手段和標準的網絡,由人們自行產生,也由其強制執行。要實現她這樣的希望,對一個還處于高速發展過程中的中國城市而言,似乎顯得要求太脫離中國的實際。人們多么希望,城市神奇的秩序背后有一種力量,在始終維持著街道的安全和城市的自由。城市人行道行走著的一個又一個人的目光,共同構成了城市人行道上安全監視系統,它讓行走的人們感受到城市的安全。

昆明,在城市的高樓大廈上,活躍著一群“蜘蛛人”,他們是城市的清潔師。
回憶剛剛過去的2015年,僅僅在中國的幾個直轄市和深圳特區發生的,包括踩踏、爆炸、霧霾和渣土產生的重、特大事故,我們就可以想象到,中國的城市所面臨的來自公共安全等方面的巨大挑戰。在每一起事故發生以后我們雖然都能看到,對特發事件的應對還是高度重視和有序的,但絕不能掩蓋事故背后需要高度關注并解決的,城市公共安全建設和維護的體制和機制問題。
我國的城市還遠遠沒有建立起“預防為主”“防治結合”“綜合治理”的公共安全應對體制和機制。今天,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各種安全問題的存在使我們已經生活在一個“風險社會”之中。集體的無意識和有組織的不負責任,使各種人為制造的風險,經常給生活在城市的人們帶來巨大的災難。2015年發生的,無論是巴黎恐怖襲擊還是覆蓋中國的霧霾,給生活在城市里的個體生命帶來的恐慌是長期的。
表面上,我們生活的城市還是有秩序的,但生活在其中的市民很多時候是擔心的。來自工作的、生活的、環境的、安全的擔心。更加讓他們擔心的是,一個在他們看來是有機會的城市,一個開放流動的城市,他們卻看不到向上流動的機會。這使人們的內心感受不到真正的安全。如何讓生活在城市的市民充分感受到城市既是生產的,也是生活的;既是自然的,也是人文的;既是開放的,也是安全的。我們的城市還需要不懈的努力。這樣才能讓市民感受到,其生活的城市,有藍天、綠地,還有沒有污染的水和安全的食品。當他們在城市人行道行走的時候,不會擔心來自汽車的威脅。城市有一雙溫情的目光,讓他們感受到身心的安全。無論是特大型,還是中、小城市和小城鎮中,政府有形之手、市場無形之手、市民勤勞之手共同發力,使他們過上安全有尊嚴的城市生活。
安全的城市不是封閉狀態下的所謂安全,更應該是一種流動的安全。人類向城鎮集中是產業發展吸引的結果,城鎮化發展自然離不開當地的自然稟賦、產業基礎、民俗鄉情等。各種要素決定了今天中國新型城鎮化的發展,不能無視城市市民對生活質量的追求。在所有的對生命尊重的城市,我們最不應該看到的就是對生命的歧視,特別是來自制度性的歧視。中國計劃經濟時代戶籍制度下的城鄉二元政策,控制著人口流動。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讓無數曾經想來到城市過更美好生活的人期待落空。今天的中國終于感受到流動的價值,流動創造著價值。市場經濟時代的中國更是加速了社會流動。無數有夢想的人們離開土地,來到他們向往的城市,希望以自由創造價值。但自然和人為環境的種種不自由,又使他們內心感受不到安全感的存在。

晚高峰北京市區交通擁堵嚴重,東三環三元橋附近堵成“一鍋粥”。
今天,如何推進以人為核心的新型城鎮化,并通過引導、調控城市規模,優化城市空間布局,加強市政基礎設施建設,保護好歷史文化遺產,令“城市融入大自然,讓城市居民望得見山、看得到水、記得住鄉愁”,對我們的城市決策者、管理者提出了新的要求。
中國的城市決策者顯然知道了自己的使命所在。他們在創新發展理念的同時,開始用新理念規劃城市的未來。如何立足國情,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改善城市生態環境,在統籌上下功夫,在重點上求突破,著力提高城市發展持續性、宜居性。或許,他們知道實現這一切很難,但無論如何還要努力去做。因為,他們知道,今天不能再像60多年前那樣,拒絕梁思成的合理化建議了。
就像此次中央城市工作會議強調的那樣,中國城市發展必須堅持集約發展,框定總量、限定容量、盤活存量、做優增量、提高質量。城市如果不能結合資源稟賦和區位優勢,明確主導產業和特色產業,強化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鎮產業協作協同,逐步形成橫向錯位發展、縱向分工協作的發展格局,那中國就不會有一個我們所希望的城市未來。
我們多希望,每個城市的功能定位、文化特色、建設管理等都是那么井然有序,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發展理念都能在城市規劃、建設、管理的實踐中得以貫徹。這就需要我們在堅持以人為本、科學發展、改革創新的基礎上,轉變城市發展方式,通過依法治市,完善城市治理體系,提高城市治理能力,著力解決包括安全等各種城市病等突出問題,并不斷提升城市環境質量、人民生活質量,這才是城市真正的競爭力所在。只有這樣,中國才能通過建設“和諧宜居” “富有活力”“各具特色”的現代化城市,真正提高新型城鎮化水平,走出一條中國特色的城市發展道路。
尊重城市規律、建設宜居城市
2015年11月10日,在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第十一次會議上,習近平提出了包括“要認識、尊重、順應城市發展規律,端正城市發展指導思想”在內的“六個要”,為“十三五”期間指導各地城市健康發展指明了方向。中國的城市發展如何把握好生產空間、生活空間、生態空間的內在聯系,實現生產空間集約高效、生活空間宜居適度、生態空間山清水秀,對中國城市發展是一個嚴峻的挑戰。中國城市工作如何把創造優良人居環境作為中心目標,努力把城市建設成為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美麗家園,對城市決策者、管理者提出了全新的要求。

2016年01月03日上午,山東省氣象臺將霾橙色預警信號升級為霾紅色預警信號。霧霾下濟南大明湖似人間仙境,對比2015年12月6日的晴天照片,霧霾晴天對比明顯。
這就需要行動者遵循城市發展的一般規律。城市發展的一般規律包括:城市化以經濟的發展為基礎,工業化、現代化是城市化的動力源、發動機;大都市被認為是城市化發展的高級階段,代表著當今城市化的方向;從城市化的布點、布局來看,都不是一開始就遍地開花,而是有先有后,呈梯度型模式;從城市化的進程和速度來看,具有明顯的階段性。在成熟階段,第三產業成為主導產業;從城市功能來看,都經歷了城市功能日趨完善,城市承載能力不斷提高的過程;從城鄉關系來看,都經歷了城鄉分離、城鄉對立,到城鄉統籌發展、城鄉一體化的過程;在增長方式上,都經歷了粗放型增長到集約型增長的轉變;從城市化的機制來看,有的國家以市場機制為主,有的國家以政府干預為主等等。
對于一個正在全力推進的中國城市化而言,在一個信息化、全球化的時代,如何用市場機制推進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如何解決城市問題與更好體現城市多樣化、活力、功能之間的關系,如何在汽車時代更好關注行人的路權,需要我們的城市理念的真正創新;需要城市內部和城市之間的協調發展;需要城市真正實現綠色可承受、可持續的發展;需要城市通過不斷的開放驅動,實現共享發展。
進入21世紀以來,世界城市化的進程同時受到兩股勢力的影響:一方面,全球化的力量席卷全球,跨國公司等重塑世界發展格局,極大地影響了像中國這樣國家的城市化進程和未來走向;另一方面,國家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地域單元,其自身的發展政策、資源條件和本地經濟等內生因素同樣深刻影響著城市化的速度和質量。
在此背景下的中國最高決策層提出了“新型城鎮化“的命題。如何在對中國國情更加深刻認識的基礎上,遵循城市發展規律,建設適宜不同人群居住的現代城市,對中國推進新一輪以“新型城鎮化”為特征的城市化提出了全新的挑戰。
如果我們能夠真正將城市當做有生命的、有溫情的存在,并將安全性當做城市的基本追求,在此基礎上遵循城市規律,我們就一定能夠建設一個個宜居的中國城市。無數的宜居城市將共同構成一個宜居的中國。這樣的目標值得追求、值得去奮斗。
(作者系上海政法學院社會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