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肅之,杜鵬成
(1.武漢大學法學院,武漢 430072; 2.河北師范大學法政學院,石家莊 050024)
鄉規民約在農村糾紛解決中的作用及改善
王肅之1,杜鵬成2
(1.武漢大學法學院,武漢430072; 2.河北師范大學法政學院,石家莊050024)
摘要:農村糾紛解決面臨著司法維艱、私力協調等現實困境,鄉規民約作為民間法,對于農村糾紛解決具有重要作用。然而鄉規民約一方面法律效力不足,另一方面可能與國家法沖突。因此應該肯定鄉規民約的法律效力,促進鄉規民約與國家法沖突的消解,促進農村糾紛的解決。
關鍵詞:鄉規民約;農村糾紛;民間法
城鄉二元結構是我國社會的一個基本并且長期存在的現實,農村的法治甚至社會治理關系著我國的社會發展和長治久安。《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就全面推進依法治國作出重要部署,特別提出了要“發揮市民公約、鄉規民約、行業規章、團體章程等社會規范在社會治理中的積極作用”。農村糾紛的解決是農村治理中的重大問題,也是一個棘手問題。基于市民社會所構建起來的現代西方法治體系與法治模式在移植過程中不可避免地遭遇到我國農村長期以來形成的鄉土性的拮抗。法治不僅需要借鑒,更需要注重本土化,在這一過程中明確鄉規民約在農村糾紛解決過程中的作用并且予以完善,對于推進多層次多領域依法治理,進而促進社會治理法治化,無疑具有非常現實的意義。
一、農村糾紛解決的現實困境
傳統的農村糾紛種類比較簡單,主要表現為家庭糾紛、居民糾紛、喪葬糾紛和土地糾紛。上述糾紛一般存在于農村內部,多為生活瑣事。傳統的農村糾紛往往具有地域性,所以糾紛的解決也體現在地域上的不同,往往依照各地的習慣處理,處理方式各不相同且可能產生矛盾。加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市場經濟發展迅速,社會轉型加劇并且逐漸影響著農村的社會發展。相應的,農村糾紛中的利益沖突也開始發生變化,新型的農村糾紛不斷產生,具體表現為合同糾紛、勞動糾紛、環境污染糾紛等,對于農村糾紛的解決也提出了新的命題。不管是傳統的農村糾紛還是新型的農村糾紛,在糾紛的解決上都存在著現實的問題。
(一)司法維艱
糾紛的解決機制大致可以分為訴訟機制與非訴訟機制。訴訟解決機制以公權力運作為其運作基礎,有優于其他爭議解決機制的特點。以國家權力而非沖突主體或者其他第三人來解決社會沖突,是訴訟的本質特征所在。[1]訴訟機制是最權威的公力救濟,然而在農村糾紛解決系統中訴訟卻成為最薄弱的環節。這種薄弱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農村糾紛選擇訴訟程序解決的數量較少。理念層面,人們更多地習慣遵守人情法則而不是法律規則,往往是通過有威望的村民領袖調處解決,導致真正走向司法程序的案件少之又少。實務層面,農村糾紛的類型影響著解決方式的選擇:一般來看在農村婚姻家庭糾紛、鄰里糾紛和喪葬糾紛的解決主體大部分傾向于私力救濟或社會救濟,也就是采取人們“約定俗成”的非訴訟解決機制;而涉及土地糾紛和一些新型的合同糾紛、勞動糾紛、環境污染糾紛等問題時,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借助鄉鎮派出所和人民政府的力量去解決糾紛,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進行訴訟程序,用訴訟的解決機制來解決糾紛。
其二,農村糾紛通過訴訟程序解決的效果較差。訴訟層面,由于農村經濟條件的制約,經濟還比較落后的農村很多人還不能承擔律師代理費、案件受理費、差旅費等一系列費用。進入司法程序的案件又會遇到開庭難、當事人忽視法庭紀律等各種問題,可能導致訴訟無法正常進行。執行層面,村民對法院的判決并沒有充分的信任感,所以判決的執行更加困難,各類司法判決的“執行難”問題在農村更為突出,一個不得不承認的現實就是在有些情況下司法判決的效力不及當地風俗習慣的效力。如河北省某村2013年產生的一百余起糾紛,只有一起邁入了司法程序,而且該起糾紛雖經過判決卻難以執行,最后依然依靠調解得到化解。
(二)私力協調
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的第一句話就是,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2]在社會發展的過程中,我國城鄉的社會結構區別也越發明顯,城市中“生人社會”的色彩更加濃厚,農村卻依舊很大程度上處在“熟人社會”。在農村中,社會的運轉和維系很大程度上是通過人際關系紐帶完成的。通行的社會規則往往是生活習例而不是法律條文,法治的進程依然滯后于城市地區。在糾紛的解決過程中,也是更多地依靠特定的人(比如有威望的人)來調解和處理。在農村糾紛發生之后,人們往往不愿意啟動訴訟程序,糾紛出現之后會讓親戚朋友、宗族中有威望的人或村委會作為第三方來幫助調節,這種方式往往能夠平息糾紛,化解矛盾。
在規范層面,這樣一種方式卻難免讓人擔憂。非訴訟機制解決的糾紛一般經第三者勸說或自行達成一致性意見而結束糾紛,但是這樣一種形式上的“一致”很可能未必能夠體現法律所追求的普遍公平正義。換言之,雖然這樣一種解決方式有利于實現個案正義,但是很有可能不利于整體公平正義的實現。這是因為沒有作為普遍標準的一般規則,無法給人們的行為提供標準,人治的色彩難以完全抹去。
二、鄉規民約的法律地位及在農村糾紛解決中的作用
在農村糾紛的解決過程中,如何看待和運用鄉規民約是不可回避的問題。從應然層面,國家層面的法律規定往往比較概括,難以十分具體地就所有情況作出清晰明確的規定,在涉及村民的具體案件中往往需要鄉規民約等彌補法律的不足。從實然層面,鄉規民約在農村糾紛的解決過程中往往發揮著較大的作用,甚至于村民對于這種“約定俗成”的鄉規民約更加信任。這就需要細致審視鄉規民約在農村糾紛中究竟處于和應該處于何種地位。
(一)鄉規民約的法律性質
蘇力教授曾指出,在中國的法治追求中,也許最重要的并不是復制西方的法律制度,而是重視中國社會中那些起作用的,也許并不起眼的習慣、慣例。[3]事實上,在農村社會的運轉過程中,這些規則并不是以法律的名目出現,但是卻在農村社會的治理中發揮著無比重要的作用。后現代法學思潮推動了法的價值重建,在國家法之外大約有三個方面的規則進入了法治之法的規則譜系:一是習慣法;法治之法規則譜系外延擴展的第二方面是民間法地位的提升;“軟法”是法治之法規則譜系擴張的第三個領域。[4]
關于民間法,很多學者都作出了自己的界定。梁治平認為,民間法是一種知識傳統。無論成文與否,它們或多或少都建立在習慣的基礎上;而不論在多大程度上獲得國家的認許,它們都不是國家授權的產物。[5]雖然國家法的起源已不再是一個學者們爭論的焦點,民間法的起源仍然是一個讓法律社會學家和法律人類學家頭痛的問題。不論何種界定,大都強調兩重含義:其制定主體來自民間,其本身是一種行為規范。這里所說的鄉規民約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民間法。鄉規民約是我國鄉村農民共同制定和遵守的自治性規范,是我國傳統法律文化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二)鄉規民約在農村糾紛解決中的作用
鄉規民約不是法律,并不是只有國家機關才能制定,其制定行為由村民自主進行,村民可以根據所在地域的特點和風俗來約定規則。鄉規民約既非正規的法律條文,也非無約束力的空頭規定。其本身具有一定的社會約束力,可以看作是制定法的一種有益補充,對于農村糾紛的解決有著獨特的作用。在法治中國的建設中,整合鄉規民約、促進鄉規民約發展完善、實現鄉規民約與國家法律協調成為不可忽視的內容。而在農村糾紛的解決中,鄉規民約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
與習慣法與家族法相比,鄉規民約具有形式上的嚴謹性、范圍的公開性和制定的自覺性等特征。[6]民間法從某種程度上說即可視為民間非正式制度中的權威之一。[7]而且,特別是在農村偏遠地區,其在農村糾紛解決過程中的地位,甚至于超過制定法。鄉規民約是鄉村社會自發形成的一種規范,而且在農村糾紛的解決中具有獨特的作用:在農村糾紛解決的訴訟機制當中,由于制定出來的鄉規民約有一定的強制性、規范性,其主要任務就是判斷是非、定紛止爭,在農村糾紛的司法適用當中,可以為民事之類的案件提供輔助的評價標準,以“公序良俗”的形式進入司法視野,從而促進農村糾紛的解決。在農村糾紛解決的非訴訟機制當中,鄉規民約中往往含有文化習俗、是非善惡、獎勵懲罰等內容,這些內容本身就可以成為一定的判斷標準,尤其是在規范性要求并不嚴格的非訴訟機制當中,完全可以作為判斷農村糾紛的原則、標準,促進農村糾紛的解決,從而維護社會秩序,保持社會穩定。
三、鄉規民約在農村糾紛解決中的現實困境
雖然鄉規民約在農村糾紛解決當中具有獨特的作用,但也具有一些不可避免的問題,既包括由于制定和保障主體的非權威性所帶來的規范效力不足,也包括規定內容的自發性所可能導致的與國家法的沖突。
(一)訴訟適用:規范效力不足
鄉規民約本身并不是國家所制定的法律,其本身與法律是有所區別的。法律是由國家立法機關制定的特定行為規則,并且由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對全體社會成員具有普遍約束力。而鄉規民約并不是由國家立法機關制定,而是由社會基層成員共同制定的一種社會行為規范。其一般只在一定空間或時間內具有強制力,而不具有普遍約束力,而且并沒有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而是由社會成員施加強制,主要依靠村民的自覺遵守。鄉規民約與法律的區別主要體現在是否有國家的強制力保證實施和是否具有普遍約束力。
在訴訟適用過程中,鄉規民約與國家法律相比明顯處于弱勢。在訴訟中,法律適用必須要以制定法為基本依據,甚至于連非制定法的規范性文件都不能夠直接作為裁判的依據,莫說是鄉規民約了。如前所述,鄉規民約進入司法的主要路徑是作為“公序良俗”,作為一種被認可的習慣,當作是制定法的補充,輔助司法裁判。換言之,在訴訟過程中,鄉規民約只是一種輔助標準,而不是裁判標準,不具有直接適用的法律效力,這使得鄉規民約在訴訟中發揮的作用大打折扣。
(二)非訴訟適用:可能與國家法存在沖突
在農村糾紛解決的非訴訟機制中,由于沒有制定法作為評判規則,鄉規民約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這的確有利于鄉規民約促進農村糾紛的解決,但是也帶來相應的問題。鄉規民約是村民自治的表現形式,是產生于鄉村生活中的自我約束規范,它的形成滿足了鄉村現實需要,但在很多情況下,鄉規民約和法律對于鄉村生活的規范要求并不一定完全一致。強世功教授認為,在我國法律現代化是外源型的形勢之下,一個不可避免的現實就是,“它(國家法)與民間法處于一種陌生的相互隔膜之中,缺乏一種國家法與民間法所共同信守的信念范式”[8]。
而鄉規民約與國家法的這種不一致勢必會在適用上導致規定上的矛盾。從內容上看,鄉規民約的規定不一定符合制定法。鄉規民約中的一些“老規定”和“土規定”往往是歷史的產物,帶有我國法制不健全時期的時代色彩。如權利性規范少,義務性規范多,權利義務不平衡;或者輕教育,重懲罰,教育的內容很少,一味地通過懲罰的方式調節社會秩序。因此還可能導致一種現象,即國家法律所保障的權利,在鄉規民約中被剝奪。[9]也就是說,立法即便對于特定事項作出了規定,然而鄉規民約中的規定卻是不同于立法規定的,由于現實中鄉規民約的適用導致了立法的無效。也有學者將其概括為法律失靈:法律失靈問題是當代中國法治進程中的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它表現在法律的完備與人們對法律的漠視上,以至于法律的規定是一回事兒,人們的行為是另一回事。[10]也就是說,法律條文實際上游離于社會治理現實,立法目的并不能夠得到實際貫徹,法律規定沒有發揮其應有的作用,所以稱之為“失靈”。不過僅僅作為一種事實來認識法律失靈,并無實際的意義。更為重要的是,應該通過一種恰當的方式,促進國家法與民間法更好地共存、共用,共同推動社會治理的良性發展。所以,在非訴訟機制中適用鄉規民約,雖然有助于鄉規民約發揮更大的作用,但是也有可能導致不合法治精神的規定內容被適用,從而使糾紛的解決結果與法治的精神相悖。
四、鄉規民約在農村糾紛解決中作用的改善路徑
鄉規民約在農村糾紛中的上述問題并非不可解決,這就需要在認可鄉規民約的重要作用的基礎上,努力彌補其上述不足,使之與制定法相得益彰,促進農村糾紛的解決。
(一)肯定鄉規民約的法律效力
肯定鄉規民約在訴訟中的法律效力對推動鄉規民約發展有重要意義。鄉土社會的民間法有著其存在的合理性,國家法律在執行過程中應當充分考慮使法律與鄉土觀念相結合。[11]從法學中占據主流地位的規范法學角度來說,民間法研究能夠起到緩解法律規范系統僵化的作用,并有助于提高法律規范系統的社會反應能力和實踐能力。[12]在國家機關立法過程中需要考慮的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適用于社會,進一步推進鄉規民約在農村糾紛解決中的作用,不可忽略的就是促進鄉規民約向法律的轉換,使有價值的鄉規民約具有法律效力。
除此之外,也要注意通過判例的形式肯定鄉規民約的法律效力。在建立了判例制度的成文法國家,則意味著一個新的判例的創生,意味著法官在處理以后類似案件時,在法律依然調整不能或者有漏洞時,須參照這一判例或接受其指導。[13]在我國,法律的主要表現形式就是成文法,但并不排除案例(尤其是指導性案例)對于司法裁判的指導。作出和公布有關鄉規民約有效適用的案例,無疑對于鄉規民約的法律化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二)促進鄉規民約與國家法沖突的消解
使鄉規民約在農村糾紛解決中真正發揮應有的作用,必須促進其與國家法沖突的消解。一方面,應在法律的引導下制定并完善鄉規民約。鄉規民約在不斷的探索發展中慢慢完善,必須與法律相吻合,與社會自治相協調。制定和完善鄉規民約的過程中要保證:第一,不得違背國家的法律法規以及相關政策,即鄉規民約的制定不得建立在侵犯個人權利的基礎上,應在懲惡揚善、促進誠信、互幫互助等有益于社會的原則下進行,只有這樣才更有利于我國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第二,要體現村民的自治意愿,鄉規民約應由村民自主制定,具有民主性,其不僅是治理農村的工具,更是人們自覺遵守的規范,而且只有這樣人們才更樂意遵守;第三,權利義務相互平衡,只有義務沒有權利的規范體現不出真正的民主,村民也不愿真正遵守,反之只有權利沒有義務的規范會使社會失去必要的秩序,難以長久,只有權利義務平衡的鄉規民約才具有生命力。
另一方面,應通過法律解釋溝通鄉規民約與制定法。有學者指出:“對于民間的糾紛解決,應在經驗描述的基礎上,更加注重糾紛解決的相關理論性研究。在注重對于個案剖析的基礎上,增加整體視域的考量,以增強理論的解釋力度。”[14]所以要特別注重通過法律解釋,對于鄉規民約中的核心概念與制定法相關的規定作出合理的一致性解釋,并且進行全面、系統的解釋,充分注重對于民間法學者有關研究成果的吸納,有效地運用解釋技巧,同時說明解釋理由,通過這樣的柔性方法盡可能彌合鄉規民約同制定法之間的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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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6-03-06
作者簡介:王肅之(1990-),男,博士研究生;E-mail:wangsuzhi001@126.com
文章編號:1671-7031(2016)03-007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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