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城鎮化進程中“理性經濟家庭”的遷移抉擇
——解釋框架及上海郊區的實證

朱 金

論城鎮化進程中“理性經濟家庭”的遷移抉擇
——解釋框架及上海郊區的實證

朱 金

經濟快速發展及城鄉資源再配置衍生了大量流動人口和留守家庭成員，這是過去城鎮化發展的客觀表象，同時也構成了城鎮化發展中的現實困境。新型城鎮化強調“以人為本”；而人都從屬于家庭，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因而需要進行以家庭為單元的城鎮化微觀視角研究。無數個體家庭在既定的制度下，會進行家庭的勞動力狀況及遷移的成本收益分析，從而做出遷移決策。從微觀視角研究以家庭為單元的城鎮化主體行為抉擇；在文獻研究基礎上，構建理性經濟家庭遷移決策的分析框架，以解釋家庭這一城鎮化主體的綜合考量過程。進而以上海郊區這一既有大量外來流動人口、又存在本地農民城鎮化的典型地域為例，基于實證而演繹本地農民和外來農民工兩類理性經濟家庭的遷移決策及對家庭存量資產的配置。

半城鎮化 | 理性經濟家庭 | 遷移決策 | 解釋框架

朱 金

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大學博士研究生

0 引言

改革開放以來，國家對經濟社會活動的控制和計劃約束大幅減少，微觀層面的活力則大為增強；無數個體的自主選擇塑造了城鄉人口流動的宏觀景象，民眾日益成為城鎮化主要動力，政府在城鎮化中的角色逐步弱化。由此可以認為，人口流動及人口流動過程中的決策機制是城鎮化研究中的重要視角和新的方向。趙民等（2013）從“人口流動”的視角分析了新時期我國不同區域城鎮化的發展特征，認為過去以人口長期異地流動為表征的“不完全城鎮化”將難以為繼；同時，我國的城鎮化存在明顯的非對稱轉移現象和結構性失衡問題[1-3]，即農村外出人群主要為勞動年齡段人口，舉家進城比例低，并呈現明顯的“半城鎮化”狀態[4-6]，這種“半城鎮化”是流動人口在回歸農村與徹底城鎮化二者間的個體決策使然。

那么，流動人口徘徊于回歸農村與徹底城鎮化抉擇的現實考量是什么？背后機制又如何？新古典經濟學通過理性經濟人解釋個體遷移，即認為人口的遷移是個體自我人力資本投資的過程，僅在遷移的預期收益大于成本時，遷移才可能發生[7]。而發展經濟學越來越認識到人的遷移不僅是個體行為，家庭而非個人扮演著經濟主體的角色[8]。西方有學者較早關注到了個體遷移過程中的家庭因素，從“理性個體”的視角轉為“理性家庭”的視角來解釋遷移的決策模式、機制及其后果；認為家庭凈收益而非個人凈收益的最大化不斷驅動著遷移行為的發生，因此遷移通常是家庭為增加收入及收入來源而采取的策略[9-10]。具體來看，在一些發展中國家，許多貧困農民家庭通過部分家庭成員的外出打工，賺取工資并將其支援老家是確保貧窮農村家庭得以生存的重要依托[11-13]。當然，在經濟因素之外，有關研究也關注到了非經濟因素（諸如社會聯系等）對家庭遷移決策的影響[14-15]；如，家庭成員的長期分居會造成家庭成員之間的疏離，因而有部分家庭為了保持家庭成員的內部親密而放棄部分更高經濟利益[16]。綜合而言，個體的遷移實際上是家庭在考慮經濟成本和社會成本基礎上的理性遷移策略選擇。國內學界對人口流動機制的家庭解釋也在逐步深化。曾有學者認為中國的城鎮化過程是個人或家庭在對經濟機會和經濟風險綜合權衡后的理性選擇[17]；近年來，趙民等學者基于中國若干地區的實證研究，提出了中國城鎮化的“理性經濟家庭”觀點，認為在既定預算約束下，家庭是城鎮化中的理性經濟單元，人口遷移及其家庭成員遷移模式選擇是家庭內部理性選擇的策略組合[18-19]。筆者擬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討理性經濟家庭的價值判斷和遷移決策是如何形成的。本文首先進行理論層面的詮釋，構建起“理性經濟家庭遷移決策框架”；隨后以上海郊區為例，以本地農民和外來農民工兩類具有異樣自身發展條件的城鎮化群體為樣本，對兩類群體的既有家庭遷移抉擇行為進行實證研究。

圖1 家庭勞動力構成

1 理性經濟家庭與家庭遷移抉擇

1.1 理性經濟家庭

家庭勞動力是具有人力資本比較優勢的家庭成員，勞動力需要承擔照顧老人、撫養小孩以及創造勞動收入的責任，因此需要為實現家庭整體和長遠目標而服從家庭勞動力配置決策；性別角色、年齡、勞動能力和素質等是家庭對其勞動力進行就業和空間配置（遷移或留守）的重要考量因素。許多發展中國家的普遍狀況是丈夫外出打工、女性留守原籍以及年輕人外出、老年人留守原籍[13,20]。這也說明了家庭內部存在著優等勞動力、次等勞動力以及供養人口的分別（圖1）。

1.1.1 “利己”的家庭：家庭對勞動力的理性經濟配置

家庭成員在消費時通常共享預算約束。對于傳統農民家庭而言，當其家庭勞動力被局限在第一產業時，通常會對土地進行多元化經營以避免單一作物的產量風險和市場價格風險[21]。隨著城鄉二元就業制度的破除和對人口流動的放開，農村勞動力得以跨部門和跨地域流動，因此家庭的勞動力資源配置也逐漸多元化；為追求家庭總收入最大化，家庭通常會將勞動力分別配置在適應于其素質水平的不同經濟部門，亦即按其能力進行配置，或進城定居，或者留村從事農業。另外，出于規避風險及對既有農村土地、住房等存量資產的考慮，家庭傾向于將勞動能力相對低的老弱成員留在農村以經營及守護農村資產。另外，在農村土地不能與城鎮土地進行等價交換以及土地回收政策的結構性背景下，農村土地對于勞動力尤其是次等勞動力的拉力仍然存在。因此，家庭有對勞動力資源統籌配置的主客觀原因，農村勞動力是否進城務工甚至定居并不僅僅是基于其個體的偏好，而是以整個家庭的勞動力資源優化配置為訴求。

1.1.2 “利他”的家庭：家庭內部的利他動機使勞動力服從家庭決策

家庭作為整體是“利己”的，但家庭內部、家庭成員之間是存在利他動機的，這也是貝克爾新家庭經濟學的理論基礎[22]。部分家庭成員可以犧牲個人利益以支持家庭的最大利益，家庭內部利他主義的轉移支付保障了家庭的整體利益[23]。這種家庭成員之間的利他性也是農村家庭勞動力服從家庭決策、進城打工甚至定居或者返鄉務農的內在動力。

家庭內部的利他性動機使得家庭成員的遷移決策總是考慮到家庭其他成員；理性經濟家庭趨于將家庭內部勞動力置于最合適市場配置的基礎上實現整體利益最大化；在當前階段，經濟收益仍是首要因素。具體而言，能力強、年紀輕、身體好的家庭成員向外流動至城鎮務工賺取較高額的工資收入；而相對次等勞動力選擇在就近的小城鎮就業實現工農兼業；最次等勞動力（老人及就業競爭力較弱的家庭成員）只能留在農村種地或幫忙照顧小孩[2]。出于這樣的利他性動機，外出勞動力即使在非農部門辛勞工作、遠離家人及故鄉并過著相對艱辛的生活，仍能服從家庭勞動力配置決策；當老家農忙時節，進城勞動力也甘于服從家庭安排回鄉務農；為了發揮老家的存量資產效用，相當部分家庭成員在城鄉間兼業和“兩棲”生活。

1.2 遷移抉擇的解釋框架

家庭成員的遷移是件大事，一般都會充分考慮遷移成本和預期收益；在此假設，只有當預期收益大于成本時，人們才會做出遷移決策。在對既有相關文獻的梳理和啟發下，建立進城家庭的遷移判斷和決策分析框架（圖2）：家庭在做出遷移決策之前，會對遷移進行多元價值判斷，即通過對遷移收益、自身條件和稟賦以及遷移成本等因素進行客觀判斷。收益主要包括城鎮的就業機會、人居環境、社會福利、公共設施等；而自身的經濟承受能力、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構成了自身的條件和稟賦；同時遷移可能面臨經濟成本、社會成本和機會成本。

本文分析框架基于以下假設：家庭及其內部成員以整體經濟收益高低為依據做出遷移決策；家庭成員在家庭整體經濟收益判斷下根據個體經濟收益和內部利他動機發生逐次遷移，優等勞動力A先發生遷移，次等勞動力B和純供養人口C在優等勞動力后逐次遷移。

根據Davanzo（1972）針對美國家庭遷移的理論模型[24]，當一個家庭考慮從i地向j地遷移時，僅當滿足

即NE>0這一條件時，家庭才會遷移。其中Yjt表示t時期家庭從i地遷至j地的預期家庭收入，Yit表示t時期家庭留在i地的預期家庭收入，Cijt為遷移成本，T為剩余生命周期長度，r為貼現率，NE表示凈收益。進一步考慮中國農村的現實狀況并加入對家庭優等勞動力A、次等勞動力B、供養成員C的討論，優等勞動力A代指家庭中人力資本比較優勢最大的成員，一般為青壯年男性，次等勞動力B一般指青壯年女性及中老年男性，供養人口C為家庭老人和小孩。

當NE<0, NEA=

NEA+NEB<0且NEA+NEC<0時，即僅有優等勞動力A的遷移凈收益為正，且A攜帶B或C都無法使遷移成員的凈收益為正，此時家庭會選擇讓優等勞動力A先期遷移。B和C留在原籍可配置老家的宅基地和耕地，可使家庭遷移成本Cijt有效降低。現實中，農民進入城鎮后將面臨租房等巨大的經濟成本，即使農民工與市民能夠同工同酬，但在住房等資產性收入和財產性收入方面仍差距巨大。

當NE<0時, NEA=

NEB<0，但NEA+NEB>0時，即優等勞動力A攜帶次等勞動力B一同遷移仍能使遷移凈收益為正，此時家庭會根據家庭供養成員C的情況，選擇讓次等勞動力B與A一同遷移或是留在原籍。C留在原籍亦可降低遷移成本Cijt。現實中，當家中老人可以自理生活，次等勞動力也會選擇外出務工，當老人或因家中子女在原籍上學而乏人照料時，次等勞動力選擇留守原籍。

圖2 進城人口的遷移判斷和決策分析資料來源：筆者自繪。

當NE>0，此時出現了支撐舉家遷移的理論條件，即優等勞動力A、次等勞動力B與供養人口C一起遷移，但由于中國農村存量資產產權無法進行清晰分割，A和B先期遷移之后，留守家庭成員C最后遷移的成本CCijt遠高于CAijt和CBijt。因此只有先期遷移的家庭成員A和B所得收益遠大于舉家遷移所付的機會成本時，才能發生舉家遷移。此外對于供養人口C，特別是老人而言，其留在農村還有從事農業勞作的經濟意義，如果進入城鎮，則不具競爭力，其對非農部門而言的經濟價值將十分微弱。

可見，遷移的價值判斷是一個綜合考量過程，正是千萬個家庭的遷移判斷及決策造就了我國大規模的人口城鄉流動。根據先行遷移人口在城鎮工作生活情況，家庭會進而做出后續選擇，即決定是否舉家遷徙、努力在城鎮定居，或是返回農村，抑或是繼續城鄉兩棲的生活狀態。由此可以推論，農村人口向城鎮遷徙，至真正實現城鎮化，是一個漫長而復雜的過程。口的增長遠高于中心城區，城鎮化的數量增長從中心城區向郊區轉移。一方面，郊區工業的迅速發展吸引了大量外來人口，推動了郊區城鎮化[26]，但同時也引發了居住環境下降以及社會和環境問題[27-28]。另一方面，本地農民也存在城鎮化意愿和實際遷移，遷入城區居住的同時仍保留郊區房屋用于向外來流動人口出租。城郊地域既存在外來流動人口，也存在本地人口遷移，且二者在“遷居”、“租賃”等活動中又彼此交織，因此透過對本地農民和外來農民工兩類家庭的調查可為前述解釋框架提供實證支持。下文的數據來源，一是官方的統計資料，二是村莊抽樣調查。抽樣調查于2015年5月進行，以上海嘉定區北部某典型村莊對象，分別向本地農民家庭和外來農民工家庭發放問卷180份和140份；回收有效問卷151份和109份。以下基于統計資料和問卷數據，并輔以實地考察的發現而做實證分析。

2 上海郊區的實證研究

上海郊區近年來城鎮化發展加快，2013年戶籍人口非農化率已達90%。人口結構變化尤其是外來人口的爆發式增長提供了研究素材。郊區人口流動已由從中心城區遷出為主轉向以外來人口導入為主，流動動機從早期以拆遷安家向謀求就業機會轉變[25]。郊區人

2.1 本地農民家庭

上海城鎮化進程起步較早，本地農民數量自1990年代開始平穩下降，如今農業戶籍人口占比約10%（圖3）。

工業化與城鎮化的發展不僅導致了農民數量的減少，也直接改變了農民的生活方式和收入構成。上海郊區（尤其近郊區）實際從事農業勞作的農民數量已相當有限，從收入構成來看，上海市郊農村居民純收入中的工資性收入、轉移性收入和財產性收入等所占比重較大，而家庭經營純收入比重逐年下降，現已不足5%[6]。從調查結果來看，本地農民的主導收入依次為務工收入、社保養老金、土地流轉費（圖4），本地農民經濟意義的非農化已十分顯著。

圖3 上海市農業和非農戶籍人口變化情況（1990—2014年）資料來源：上海市統計年鑒。

圖4 本地農民不同收入來源的選擇人數資料來源：對上海嘉定區北部某村莊的田野調查。

圖5 本地農民家庭的遷移判斷與決策資料來源：筆者自繪。

圖6 家庭內部成員的戶籍和居住情況資料來源：對上海嘉定區北部某村莊的田野調查。

2.1.1 城鎮化意愿及家庭遷移決策

本地農民的城鎮化意愿強烈，特別是年輕村民進城購房定居的現象已較普遍，郊區城區良好的人居環境和公共服務設施構成的優質人居空間對本地人口形成了較強的吸引力，是整個家庭主要的遷移收益。

在城鎮化意愿驅動下，以優等勞動力與供養小孩（即年輕一代小家庭）移居城鎮、次等勞動力與供養老人留守原籍農村為主（圖5），或呈城鄉兩棲狀態，而在節假日，年輕家庭也會回到原籍農村探視或相聚。從家庭戶籍人數和常住情況看（圖6），家庭戶籍總人數以5人為主，但農業戶籍人數則以2—3人為主，常住農村的家庭人數以2人為主，家中小孩實際居住地也以郊區城區和鎮區為主，住在農村的已不足1/4（圖7）。即便面臨高企的城鎮房價，普通農村家庭也會舉全家之力為年輕一代購房供其成家之用，目前一半以上的農民家庭在郊區城區或鎮區擁有城鎮住房且以郊區城區為主（圖8）。

圖7 本地農民家庭的小孩常住地點資料來源：對上海嘉定區北部某村莊的田野調查。

盡管城鎮化意愿強烈，但由于農村戶籍和土地紅利逐漸顯化，且市郊農業與非農戶籍人口在社會福利上的差異在逐漸縮小，放棄農村戶籍、退出農村集體的機會成本便不得不考慮——存在著失去承包地和宅基地等風險。因而，不少農民選擇保留農村戶籍而僅實現居住空間的轉移，身份的轉換滯后于就業和生活方式的轉換。老一代本地農民的遷移仍然較難，一方面有對承包地和宅基地的配置的需要，盡可能減少機會成本；其次房價高企，面臨很高的經濟成本；另一方面，那些在農村生活幾十年的老人，早已適應了農村的鄰里社會關系，將較難適應城鎮生活。

2.1.2 對存量資產的配置

人口的部分遷出必須考慮到既有存量資產的配置，主要包括承包地、宅基地及住房兩大塊；由于存量資產尚無法變現，因而只能通過繼續占有來減少資產沉淀。在調研中發現，承包地的流轉在上海郊區十分普遍，并已存在很多年，幾乎100%的農村都存在承包地流轉。

對于宅基地及住房而言，與外地農村的情況有所不同。近年來，盡管本地農民家庭住房建造年代已久，上海郊區農村建房高峰期在20世紀80年代，當時所建住宅如今已顯破敗，大部分房齡在20年以上（圖9），但外地農村常見的住房翻建及新建情況在上海郊區農村較少見。一方面，早期房屋的建筑面積較大，而新建房屋所批面積一般不超過180 m2，對于可能面臨動拆遷的農村家庭而言，機會成本很高，即改建會帶來有效賠償面積的大幅減少①根據2007年頒布的《上海市農村村民住房建設管理辦法》及各區縣實施細則，農村4人及以下家庭的宅基地總面積不超過180 m2，其中占地面積不超過90 m2，建筑面積不超過180 m2。這一條例適用農民集體所有土地上的村民新建、改建、擴建和翻建住房行為。而早期農民住宅面積大多超過250 m2，不少家庭坐擁300—400 m2的住宅面積，一旦進行改建翻新并履行相應換證手續，許可建筑面積會大為減少。，因而農村住房自我更新乏力。在操作層面，各區縣對翻建農房的審批十分嚴格，為降低潛在的拆遷難度，已基本不再批準翻建。在不宜翻建改建原有老住房以及實際居住面積可壓縮的情況下，為減少資產沉淀，許多家庭將農村住宅進行細密劃分，具體做法包括將多余的一層建筑改造后在主屋破墻開門向外出租，并在自家空地（早期的曬谷場等）上盡可能多建簡易房屋以增加可租面積和獲取更多收入，并等待進一步的動拆遷（圖10）。在外來打工者涌入郊區農村的背景下，這些房屋以低廉的價格出租給外來人口，可增加本地家庭的資產性收入。

農村宅基地的模糊產權形式導致宅基地和住房無法進入市場，制約了農民進入城鎮的遷移成本和支付能力，增加了“進城”難度，原有寬松的農村空間隨著非正規出租房建設而呈現出高密度特征，種種自發行為可謂導致了鄉村環境的雜亂和空間品質的下降。

2.2 外來農民工家庭

隨著20世紀90年代，特別是2000年以來的上海市郊制造業發展吸引了大量外來人口，以嘉定為例，2000年外來人口僅為16.2萬，占常住人口21.5%，2010年外來人口達82.8 萬，占常住人口56.3%。外來人口比重大幅增長，因此外來農民工家庭也是郊區城鎮化進程中不可忽視的基本單元。

2.2.1 遷移決策及家庭勞動力配置

欠發達地區的非農就業機會較少且農業利潤有限，因此外來農民工家庭通過部分家庭成員跨區域流動就業以增加家庭總收益。據問卷統計，外來農民工家庭在老家的戶籍人數普遍大于5人，在滬生活人數2—3人為主，就業人數以2人為主（圖11），即以年輕男性或夫妻外出務工為主，而老人和兒童則較多留在老家。在遷移決策上，家庭優等勞動力流動至發達地區城鎮，家庭次等勞動力在老家城鎮務工實現工農兼業，而缺乏非農就業能力的供養人口則留守原籍（圖12）。

流入城鎮的農民工往往是家庭優等勞動力，其流向城鎮大部分是基于單一的經濟性目的，這也是主要的遷移收益。基于六普數據，上海市郊外來常住人口主要以受教育程度偏低的青壯年為主；流入目的以經濟性指向為主，這些外來務工者基于自身勞動條件，主要在郊區從事各類較低端產業活動，絕大多數分布在制造業、建筑業、零售批發業、住宿餐飲業等低端行業[6]。從工業用地的現狀分布來看，與外來人口比重、尤其是制造業就業人口比重分布高度擬合（圖13）。

圖8 本地農民家庭擁有城鎮住房概況資料來源：對上海嘉定區北部某村莊的田野調查。

圖9 本地農民家庭住房房齡資料來源：對上海嘉定區北部某村莊的田野調查。

圖10 本地農村住宅改造策略示意圖資料來源：筆者自繪。

調研發現外來農民工相當部分收入需寄回老家撫養子女、贍養老人，還需積蓄較大數額以備在老家建房、婚喪嫁娶等開支。他們肩負著支撐家庭的重任，因而需要努力掙錢并選擇簡樸的生活方式。就居住地而言，一方面農村散布的大量工業用地使很大一部分群體因“離上班工廠較近”而選擇居住在工作地周邊農村（圖14）；同時受限于自身較低的收入以及接濟老家的經濟考量等，租金成本較低也是重要因素，大部分的外來群體不愿承擔在市郊城鎮的高額生活成本。靠近鎮區或廠區的出租屋月租金為250—400元，略遠的村則在100—250元，當然租金還取決于房屋面積、朝向和設施條件等因素。租金水平大大低于在郊區主城區和各鎮鎮區的租房費用②調研發現：在郊區城區租賃一套一室戶的月租金為1 500—2 000元，在鎮區的價格為1 000—1 200元。。除了顯性的低租金外，許多外來打工者通過種植本地家庭廢棄的自留地來補給日常食物，可有效降低生活成本。外來農民工的生活狀況不僅不及本地城鄉居民，甚至劣于在老家的家庭成員，就租住房屋而言，大部分十分破敗且不及老家農村的住房條件（圖15）。

家庭次等勞動力主要為中老年夫婦，他們中不乏有年輕時外出打工的經歷，但出于社會成本的考慮，為贍養家中老人以及孫輩而不得不留在老家，選擇就近非農就業或工農兼業。就供養人口而言，喪失非農勞動力的老人和部分兒童出于遷移的經濟成本和社會成本，及有效降低機會成本的考慮而基本留在老家，老人可適當從事農業勞作。隨遷子女約有一半常年居住在市郊農村（圖16），主要為學齡前兒童，上學后較大部分小孩回老家就學，當然在本地鄉鎮學校有一定學位空余的條件下以及隨遷子女學校的建立，使部分隨遷子女能在本地公辦及民辦學校就讀（圖17）。家人團聚方式主要是每年春節，外出打工者回到原籍與家人團聚；而每年暑期，打工者也會接老家子女到郊區農村與父母一同度過。

圖11 外來農民工家庭戶籍人數及在滬生活就業人數資料來源：對上海嘉定區北部某村莊的田野調查。

圖13 嘉定區外來人口比重與工業用地關系及制造業就業人口比重與工業用地關系資料來源：據六普和用地現狀自繪。

圖12 外來農民工家庭的遷移判斷決策資料來源：筆者自繪。

圖14 外來農民工住在該村的主要原因資料來源：對上海嘉定區北部某村莊的田野調查。

圖15 租住房屋的設施條件資料來源：對上海嘉定區北部某村莊的田野調查。

圖16 小孩常年居住地資料來源：對上海嘉定區北部某村莊的田野調查。

圖17 小孩上學學校資料來源：對上海嘉定區北部某村莊的田野調查。

盡管這樣的勞動力配置是經濟理性的，但實際付出了很大的家庭及社會代價。以家庭最優勞動力獨自進城打工為主要模式的人口城鄉流動，導致大量農村家庭成員的被迫“分居”生活，引發了許多突出的社會問題，如外出打工者無暇贍養老人和教育子女；而獨自在外務工者，由于缺少家人陪伴及家庭生活和約束，行為失范的可能性大為增加。而本應由男性為主體完成的農業生產交給了留守婦女、老人甚至小孩，增加了其勞動強度等。而這種人口的區域性遷移實際上是一種不穩定的人口流動，在村莊拆遷或就業機會喪失時，外來農民工會向本鎮其他村莊、附近其他鄉鎮的村莊或臨滬地區轉移（圖18）。

2.2.2 對存量資產的配置

圖18 外來農民工未來可能的流入地資料來源：對上海嘉定區北部某村莊的田野調查。

對外來農民工家庭而言，其以家庭為單元的勞動力配置權衡需納入對存量資產的利益考量。農村承包地和宅基地的得益與承擔保障和抵御風險功能使得農民難以完全脫離農村；由于舉家遷移可能造成土地撂荒甚至被集體收回，因此家庭成員空間分離模式顯然可降低農民工家庭的機會成本。留守原籍的其他家庭成員經營或配置承包地和宅基地、外出打工人群通過賺錢返鄉建房的行為進一步維持農村家庭資產。調研顯示，大部分農民工將其在原籍農村的承包地交由家人或親戚，亦有少部分交由村里統一承包給他人或自行承包給他人種植，確保了存量資產的效用和收益（圖19）。

與承包地的相對有效利用相比，外來農民工的住房存在明顯空置，約1/3家庭的老家整套房屋常年空置（圖20）。與空置狀況并存的卻是外出農民工的大量返鄉建房行為。有研究顯示，農民工收入的提高進一步促使了其返鄉建房的行為[29-30]。整體而言，中國農民并沒有因離家在外而減少對農村住房建設的投入。這看似非經濟的資源配置實際暗含了多種動機或考量：一方面回鄉建房包含著農民實際的居住需求，更為深層的原因還包括農民的炫耀性目的和對未來的預防性目的。

2.3 兩類理性經濟家庭的“互動”與“隔離”

2.3.1 空間生產：本地農民遷出與外來人口遷入的“互動”

若只考慮本地農民的流出、郊區城區和工業園區建設的推進，以及對農村空間的占用，農村人居空間理應逐步收縮、遷出群體轉向徹底城鎮化。然而集體經濟組織成員享有的承包地經營權和宅基地使用權，僅是用益物權，這種近似“共有”的性質決定了模糊的產權邊界，集體成員的離去和加入都會改變既有使用者的實際使用份額；而一旦選擇退出集體，就可能會失去分享“集體共有”財產的權利。盡管承包地流轉已逐步推行，但承包地和宅基地及其附屬住房的退出機制和經濟補償實際上是不存在的。外來打工者的涌入則成為郊區半城鎮化地域出現的觸媒。大量非正規出租房為特征的“半城鎮化”空間地域正是兩個理性經濟家庭的互動結果。本地農民和外來農民工兩個理性經濟家庭均基于家庭效益最大化的行為邏輯，理性應對既有的結構制約，這是半城鎮化地域大量存在的成因機制。一方面，郊區的工業發展導向引致大量低成本勞動力需求，吸引大量外來人口；但由于政府對這類人群的低端住房供給缺位，引致了大量低成本居住需求。而郊區農民具有較強的城鎮化意愿，新城建設及公共服務設施的完善不斷誘發本地農民的遷移行為；家庭部分成員入住城鎮住宅便騰出了村莊的存量住房，恰好契合了外來農民工對低成本住房的需求，實現了供需匹配。這種村莊非正規住房的出現也是對既有產業空間和人居空間失配的一種“自發矯正”。正是政府并未同步考慮產業空間所吸引的人群的居住需求，從而為周邊的農村地區帶來了“發展契機”（圖21）。

圖19 調查外來農民工對老家承包地的配置模式資料來源：對上海嘉定區北部某村莊的田野調查。

圖20 調查外來農民工老家住房的空置狀況資料來源：對上海嘉定區北部某村莊的田野調查。

圖21 半城鎮化地域出現的機制分析資料來源：筆者自繪。

2.3.2 社會分化：內外群體的分異與“隔離”

本地農民與外來人口這種“內外”群體的流動帶來了社會結構的變遷，市郊農村原先的熟人社會被打破，日益成為高度流動和異質性的空間地域。村莊內部存在明顯的階層分異與隔離現象。一方面，留守的村民主要為老人，與青壯年外來農民工在思想觀念上存在較大差異，同時由于地域差異在生活習慣上也難以相融，因此雙方日常生活都盡量不與對方產生交集，僅存在租賃關系；另一方面，大量人口涌入導致村莊整體空間品質與環境下降，外來農民工的素質受到本地群體詬病。而隨遷子女近年來也逐漸“侵占”郊區鄉鎮學校，本地家長都不愿將子女送入這些都是“外地人”的學校③如上海嘉定北部各鎮的公立學校招收外來農民工子女的比例均超過70%。就讀，舉全力在區內購房以改變學區使子女能在城區學校就讀，這更加劇了階層分異現象。此外，流動人口內部及與本地農民間矛盾頻發、相關治安刑事案件數量有所增加，其中某些聚居點已成為了影響社會穩定的“毒瘤”④如上海市郊北部某鎮就面臨社會治安的難題，7萬外來人口中，有犯罪前科的高危人群就達370余人，近年來該鎮發案和110報警情況涉及外來人口的案件占九成以上（來源：《人口無序增長，徐行全面布控》，http://www.jiading.gov.cn/Print.aspx?id=106869）。。

3 結語

家庭是城鎮化進程中的基本單元，理性經濟家庭為實現家庭收益最大化需要對內部勞動力資源進行統籌配置，而家庭內部的利他性使家庭勞動力服從家庭決策從而實現跨區域流動，這是城鎮化的微觀動力所在。上海郊區的實證研究結果表明：本地農民家庭和外來農民工家庭均可被看作為“理性經濟家庭”，即使兩個群體的自身狀況存在較大差異，其家庭遷移決策及應對于現有制度約束的家庭存量資產配置模式的內在機理存在很大的相似性。

這一認知有著深刻的政策意義。由于理性經濟家庭的決策是置于現有的結構性因素之下的，未來需要在理解家庭決策內在動因的基礎上，真正把握和呼應這兩個城鎮化主體的訴求，諸如現階段本地群體對優質公共服務設施以及高品質人居空間的訴求、外來群體的穩定就業及子女基礎教育和體面居住環境等訴求，通過體制、機制等的創新來改變過去那種看似低成本的城鎮化模式和路徑，從而真正增進各個群體的城鎮化福利。

（致謝：感謝導師同濟大學趙民教授對本文研究和寫作的悉心指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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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rocess of Peri-Urbanization and Family Choice:Analysis Framework and Case Study of Suburban Districts of Shanghai

China’s rapid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the re-allocation of resources between urban and rural areas have given rise to the huge amount of migrating population and family members left behind. Many of the migrants live in metropolitan suburban areas, and create the phenomenon of peri-urbanization, which is a dilemma and major challenge faced by government and society. China’s New-Type Urbanization Plan puts emphases on human-oriented development. Family is the basic unit of human-being, so it is necessary to adopt microscope perspective approach of research, which explores families’ choice in the process of urbanization. In this paper, an analysis framework of rational-economic family is set up based on literature review, and empirical testing on both cases of migrant families and local rural families is carried out in the suburban districts of Shanghai.

Peri-urbanization | Rational-economic family | Migration choice | Analysis framework

1673-8985（2016）06-0123-09

TU981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