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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月吟·淮城雨

2016-03-04 08:25:22玄武紀·踏歌行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6年2期

玄武紀·踏歌行

盛夏,清晨。云黑欲雨。

距離淮安城百里的小鎮上,唯一的一家小客棧正熱熱鬧鬧地張羅著早點,堂中坐得滿滿當當。滾滾的雷聲不時從外面傳來,攪得行客們多有些心神不寧,生怕將落的暴雨會耽擱行程,相互間攀談擁擠、吵吵嚷嚷。

然而,角落里的一張方桌,卻空蕩蕩地只坐了一個人。

——是個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面孔白皙,五官清秀俊逸,神情平靜謙和,乍一望去,頗令人心生親近之感。他正心平氣和地吃著清粥小菜,眼光溫溫融融地落在桌面上,好似在想著什么事,又似什么也沒想。

就在他吃完了粥,放下碗筷的一瞬,忽然,一個身材瘦小的人從擁擠的人堆里躥了出來,徑直走到了他的對面,穩穩地坐了下去。

“嗯?”男子眼中升起了錯愕。看清了面前人的相貌之后,那錯愕又陡然放大。

這是個男裝打扮的女子,雖然刻意在臉上做了丑污矯飾,卻仍掩不住眸子里的燦然光輝。

“你是?”男子問道,嗓音柔和舒緩。

“請問,你是‘晴明劍林江,林大俠嗎?”女子不答反問,直視著他的眼睛。她的瞳仁黑中泛灰,睫毛濃密纖長,眸光里的靈秀之氣噴薄欲出,瞬息間就攫取了對面人的呼吸和心跳。

男子不自覺地怔了怔,伸手撫上了腰間的長劍。

他并未刻意顯露這柄劍——盡管這柄劍在江湖上已頗具聲望,他卻從不以之招搖。近些年來,這柄劍出鞘的次數更是愈來愈少,殺氣漸散,幾無聲息。

“喚我正謙便是。”過了片刻,男子笑了出來,向女子微微一頷首。

“真的?太好了!”女子驚喜地叫道。正謙,正是林江的表字。

“姑娘如何稱呼?有什么事嗎?”林江正色問道。

“唔,我姓秋。”女子的眸光忽然不易察覺地暗了暗,“我聽說,林大俠今日要去淮安?”

聽到此言,林江不由微微皺了下眉。

其實早前他已注意到,有個小女孩一大早在門外跟他的馬童說過幾句話。

“我要去淮安城郊的陰涼山。”林江坦言道,“今日是我亡妻的十年之祭,要趕去墓前祭奠。”

這話一出,女子的眸光又暗了暗,垂頭低低道了聲“節哀”,卻分明沒有半點訝異。

林江剛有些不耐,女子忽然抬起頭,從袖管里摸出一塊銀錠,輕輕放在了桌上:“不知……林大俠可否帶小妹一程?”

林江再一次擰起了眉頭。

那銀錠約有五兩,成色也不差,足以租借一輛高篷寬車舒舒服服地去到淮安了。

“為何?”林江道。

女子看著他,抿了下嘴,突然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霎時間,林江便明白了。

就在她站起的那一瞬,近十道殺氣從堂中的各個角落里溢出,閃電一般直逼她身后。

“咳咳——”她被沖得陡然彎下腰,咳嗽了起來。

這女子顯然不會任何武功——若是會的話,只怕此時已尸橫當場了。林江也是扣住桌沿死死忍耐,才沒有依著本能出手。

“沒事吧?”林江趕忙站起身,伸手去扶住她手臂。見無異變,滿堂的殺氣一現即隱。

女子止住咳嗽,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

“好。”林江吸了口氣,緩緩地道,“我捎你一程。”

雷聲翻滾得愈來愈密了。

蜿蜒的山道上,黑篷馬車飛也似的狂奔,直向淮安而去。

林江在車廂里盤膝危坐,長劍橫陳身前。那女子已洗凈了面容換上了女裝,帶著名喚“靈兒”的小婢,規規矩矩地跪坐在另一側。

有“晴明劍”坐鎮,他們從客棧出來時,終沒受到什么明面上的阻礙。此時雖然不見得已甩脫了那些人,情勢總算緩和了許多,不再刀劍加頸。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了吧。”林江微微笑道。

那女子轉頭跟小婢對望了一眼,吸了口氣,終于點了點頭。

“小妹是蘇州人士,名叫秋月心。”她緩聲道,語氣里帶著一絲羞怯,“原是皓月樓的藝伎,一月前剛剛被人贖身出來。”她頓了頓,“林大俠近幾年若去過蘇州,說不定……聽說過我。”

林江面露恍然。

原來是她!怪不得這般姿容絕盛,哪怕粗布荊釵脂粉不施,舉手投足也絕美靈動,撼人心魄——那可是紅遍蘇州七年之久的樂伎頭牌,口口相傳的江南第一美人!

林江點了下頭,表示他確實知道,又微微一笑:“那么,為你贖身之人,想必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這句話一出,秋月心的唇色陡然白了下去,趕忙轉開了眼睛。林江敏銳地發現,她眼角霎時間紅了,綴出幾滴珠淚,險險滴下來。

“小姐……”靈兒立刻皺起眉,伸手安撫。

秋月心倒沒有放任情緒泛濫,極快地扯著嘴角笑了一下,轉回頭來:“確是如此。連他自己都搭了進去,如今生死難測。”

林江表情一肅。的確,以那些追殺她的人的實力來看,這麻煩惹得絕對不小。

“為什么要去淮安?”林江把手放在劍鞘上,緩聲問道。

秋月心抿了下唇,抬手從領口里拽出了一根紅色的絲線,底端綴著一塊小小的青色玉石:“聽說,淮安有一位柳白原柳大俠,俠肝義膽,劍術卓絕。”她說著,把玉佩解下,托在掌心遞給林江,“臨別時,我恩公將這玉石悄悄塞入我手,許是要我來向柳大俠求援。”

林江眉心微微一跳,伸手接了過來。那玉石正反面分別刻著:淮安、柳白原。質地不甚起眼,筆意刀工也不算上乘。

“原來是要去尋柳白原。”林江勾了勾唇角,將玉石還給了秋月心,“這求援令許久沒在江湖上出現過了,沒想到現在還有。”

秋月心眸子一亮:“林大俠認識他?”

“呃……”林江忽然面露尷尬,呵呵笑了笑,“淮安人,哪有不識柳白原的?堂堂鬼谷青溪劍派傳人,十一年前便名列江湖十大名劍,是名滿江湖的少年奇俠了。”

“是啊,名劍‘沾衣……”秋月心眼神里露出一絲向往,立刻又轉眼看向林江,笑了笑,“不知林大俠可方便幫小妹引薦?”

林江沉吟了一下,臉上表情漸漸冷了下來:“我已十年未歸故里了。”他頓了頓,“況且,與他也沒什么交情,怕是難幫上忙。”

這話一出,窄小的車篷里氣氛立刻凝結住了。失望的情緒從每個角落彌漫起來,尤其綴在那小婢子靈兒的眉角,使她整個臉龐都呈現出一層憂郁的顏色。

秋月心倒沒說什么,也沒有什么明顯的表現,只應了一聲,低下頭,輕輕抿住了唇角。

林江不再說話,手撫著劍鞘,仰頭靠在車廂壁上,閉上了眼睛。

馬車依舊在雷聲中狂奔。在顛簸中,秋月心感覺得到——山路蜿蜿蜒蜒、悠長坎坷,卻終是向著那一座尚存希望的城池而去。

陰涼山腳下,黑篷馬車停了下來。

“林大哥。”秋月心將車廂里林江的最后一件行李遞下去,咬了咬嘴唇,終于開了口,“你祭祀完之后,不回淮安看看嗎?”

林江沒有看她,徑自把包袱背上身,道:“不了。我在淮安已無親人,也發過誓不再回去了。”

秋月心眼中露出了明顯的失望,心中雖也有一絲好奇,在此情此景下卻只得乖巧地點點頭。

“你們快走吧,雨要落了。”林江揮揮手,又叮囑了一遍馬童務必小心將二人護送到。

馬車徐徐駛出,秋月心在反復道了多謝之后,終于坐回了車廂里。

只一轉眼,幽曠蔥蘢的山野間便只剩下了林江一人。

他看著馬車消失的方向,徐徐嘆了口氣。繼而轉過身向來路走了幾步,將黑色的長傘往泥地里一拄,翻手又將背上的兩個包袱卸了下來,隨手扔在了地上。

“來的是哪路朋友?不如現身吧。”他對著空曠的山野朗聲道。

過了好一會兒,前方道旁的深草里才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動。頃刻,前后左右都顯出了動靜,似已將他包圍。

一陣浮熱的山風刮來,吹得林江眼瞼有些難受。就在這時,前方道路盡頭露出了一角淡鵝黃的裙衫。

“喲,當真是‘晴明劍林大俠!”柔膩的女聲飄來,“果然是至情至性的男子,頂著這樣的天氣,還是不遠萬里趕來做這十年之祭。”

林江站著沒有動,一手按在劍柄上,靜靜看著那女子一步步搖曳生姿地走過來。

是個相當美的女子,眉目嬌俏,笑意盈盈,眼神卻沒由來地很是冷厲,落在林江的臉上,仿佛刀子一般。她一手拿著一柄粉白的油布傘,一手空懸著,虛虛捏著蘭花。

“姑娘如何稱呼?”林江神情冷淡,口氣卻仍甚是謙和,“江湖相見,總要講個來往。”

那女子悠然站定,掩著口微微一笑:“奴家只是個下賤戲伶,可沒資格跟林大俠你來我往。不過,林大俠若看得上奴家的顏色,可喚我一聲‘喜妹。”

林江陡然擰起了眉頭。

這個名字,他在江湖里確是不曾聽過。而開口就說自己是“下賤戲伶”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是正道中人。

“哈哈,林大俠不用緊張,喜妹并無惡意。”那女子咯咯笑了起來,“今日到此,只是想跟林大俠談一樁生意,擺一臺大戲。”

轟隆隆一聲,一陣雷在天際滾過。山風在草木間穿行,揚起了一重重潮濕的霧氣。

馬車剛剛進入淮安城,暴雨就劈劈啪啪地落了下來。

秋月心用傘抵著竹簾,坐在車轅上往外望。大雨很快濕透了她的袖口和裙擺,飄在發絲上的水凝綴成一股股細流順著脖頸往下淌。

馬童駕著車直往城中心駛去,打算找個敞亮的客棧落腳。暴雨實在太大,一路行去,街邊店鋪紛紛斂貨關張,推著車挑著擔的小商販都跑起避雨,行人更是舉袖遮著頭臉狂奔,根本無人顧及這一輛陌生的馬車。

這小馬童也是第一次來淮安,不太識路,加上天色昏暗大雨迷蒙,繞得幾圈便失了方向。

秋月心心下焦急,她倒不急于找到客棧落腳,只是眼看外面的人越來越少,暴雨一時又不可能停,如何打聽柳白原的消息,便是個大難題了。

“哎?鎮淮樓!”馬車轉過一個彎,馬童忽然就看見了淮安城中最高的譙樓,“這暴雨來得急,說不準樓下有不少人在避雨。”

“好,就往那去!”秋月心道。

不一刻,馬車便駛到了譙樓下。

秋月心撐開傘,從車轅上跳了下來。踮腳向譙樓底一望,頓時有些失望。

竟一個人也沒有。

再仔細看看,墻根底下似乎蜷著個乞丐,臉沖著里面睡著覺,一動不動。

“小姐?”靈兒也從車廂里跳了出來,看了一眼,立刻明白,“小姐你別急,我去問問他!”說罷就提起裙角準備跑過去。

秋月心一把拉住她:“哎,我去。”她轉頭看看街旁邊幾間已關了張的點心店鋪,“你去那邊,敲門問問看吧。”

靈兒見她神色堅持,便道了聲“小姐當心”,依言乖巧地去了。

秋月心吸了口氣,提起裙擺向譙樓底下走去。

那乞丐穿著一身灰黃的爛衫,骯臟雜亂的長發黑白參半,胡亂束在腦后。他睡得甚是香甜,傳出輕微的鼾聲,對秋月心的靠近毫無知覺。

“咳咳……”秋月心清了清嗓,“這位……這位壯士……”她這句話出,自己先紅了臉。

乞丐陡然驚醒,打了個噴嚏,睡眼迷蒙地轉過身來。

秋月心看清他容貌,立時吃了一驚。看他頭發花白,本以為是個老頭兒,誰知面孔卻頗為年輕端正,仿佛年紀才不過二十許。

那乞丐看到秋月心也甚是驚訝,然而只一瞬,他眼光就飄到了秋月心身后,神色漸漸化為了狂喜。

“哎——哎呀呀!”他從地上一轱轆爬了起來,“下雨、下雨了!”

秋月心陡然驚得后退了半步。

這乞丐口齒不清,眼睛里像迷了一層霧,一跳起身就伸開雙臂沖進了雨里——顯然是個精神失常的瘋子!

他完全忽視了秋月心的存在,一跳進雨里便舒暢地大笑,一邊三下兩下把上身的衣服脫了下來。

秋月心趕忙又退開幾步,驚得微微張開了口。

乞丐就著大雨開始歡叫著搓洗身上的泥灰,裸露的上身骨骼修闊,身體卻營養不良,甚是瘦薄。極為刺目的是,他黝黑的皮膚上竟縱橫交錯地布滿疤痕,仿佛遭過什么嚴重的苦厄。

“喂——”秋月心咬咬牙,又撐起傘走了上去,“向你打聽個事——你知道柳白原柳大俠住在哪里嗎?”

那乞丐猛地扭過頭來,眼中仿佛清明了一瞬,卻很快又變癲狂:“柳白原?什么柳白原?從不曾聽過!”

秋月心心中立刻涼了下去,隨口道了聲謝,便嘆了口氣,轉身往回走。

那乞丐也不理她,兀自在大雨里歡騰玩鬧。

走到馬車邊時,靈兒也剛好敲完了近旁的所有店鋪,悶悶不樂地回來。

“沒問到嗎?”秋月心蹙著眉,不甘心地問道。

靈兒搖了搖頭,馬上又點了點,神色更加苦悶:“問到了。”她長嘆了口氣,抬起手向譙樓的方向一指,“他,就是柳白原。”

“柳大俠!”秋月心提著裙裾,奮力地追了上去,連傘都顧不上撐了。

那乞丐已穿回了衣服,腋下夾著個破爛的斗笠,大搖大擺地踩著水沿街離去。

“等等!柳大俠!”秋月心一下沖到了他面前,張開雙臂攔住了他。

那乞丐站住,看著她皺起了眉。在這一瞬間,他的目光又清明了起來,戲謔癲狂的神情慢慢消散。

“你認識甄夙嗎?”秋月心從脖頸里扯出那塊青玉,上前遞到他面前。

柳白原冷冷瞥了一眼:“不認識。”

“可這個玉佩是他給我的,上面刻著你的名字。”秋月心湊前幾步,“他叫甄夙,是圣上親封的國手樂師。他為了救我被困在……”

“不認識!”柳白原不耐煩地打斷她。

“那……”秋月心放下玉佩,咬了咬唇,“你肯幫我……救救他嗎?我愿出重金酬謝!”

柳白原又皺了皺眉,眼中掠過一絲迷茫:“重金?在哪兒?”

“在蘇州!”秋月心大聲道,面上一喜。

“哈——”沒想到,柳白原卻扭頭就走,“我是不會離開淮安的。”

“柳大俠!”秋月心頓時如墜冰窖,眼淚奪眶而出,絕望地哭喊了出來。

然而,柳白原好似完全不曾聽見,徑自慢慢走遠,背影仿若一座形態滑稽的孤山。

雨下得愈發大了。秋月心站在原地,只覺渾身的力氣都隨著他一步一步地離去被抽走了。

這一個月來,她和靈兒花了渾身解數、受盡千辛萬苦,才終于來到了這座城。每個夜晚,她都是要將那玉佩上的“淮安、柳白原”反反復復摩挲上百次,才能勉強入睡。

可她如何能夠想到,竟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大雨兜頭淋下,打在臉上隱隱作痛。腳下的青石劈啪作響,水花濺起,好像一個個小人在跳躍狂舞。

她勉力支持著,實在受不住,終還是慢慢軟倒下去。就在此時,一柄黑色的傘突然遞了上來,遮住了她頭頂的雨。

秋月心抬頭一看,忽覺一股熱流直從心底涌了上來。

“林大俠……”

林江彎下腰,伸手把秋月心扶了起來。纖瘦的少女此刻情緒已然崩潰,嘴唇凍得白中泛青,渾身都在顫抖著。

“你知不知道……他為何不肯離開淮安?”她仍望著柳白原離開的方向,眼神凄婉而絕望。

林江深深嘆了一口氣。

沉默了良久,他終于開口:“也許是因為,除了淮安,他什么也沒有了吧。”

秋月心整個身子震了一下,回頭看向林江,突然朝他跪了下來。

“啊,秋姑娘你……”林江吃了一驚。

“月心愿付出一切,為林大俠做牛做馬,終此一生。”秋月心不理他伸手攙扶,倔強地彎腰叩首,“求林大俠幫我!”

林江愣住了,臉龐霎時通紅:“這……你先起來……”

秋月心緊咬著牙關,跪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林江伸手拉她,竟拉不動。

“哎——好吧。”他只得妥協,“我答應便是。”

秋月心一抬頭,整個臉龐都亮了起來。

林江指揮著馬童,將馬車趕到了淮安城東的一處舊民宅。那是一間極為普通的院落,大門頗為古舊,連靠著的幾間樸素的民房,都靜悄悄的沒有人聲。

林江打開門,招呼馬童將馬車直趕進了院中。

“這是?”秋月心下得車來,四面望了望,問道。

“這是我家舊宅。”林江道,“你們先在這歇一歇。”

秋月心心中微微一凜。

林江曾說過,他已十年未歸,也早已無親人留在淮安。然而這間宅院,卻分明不是已廢棄了十年的樣子。

“我們家曾經的老仆還在淮安,或許是他惦著舊情,時不時來收拾一番。”林江仿佛看破了秋月心的疑惑,解釋道,“不必憂心,這里很安全。”

“嗯。多謝林大俠。”秋月心點點頭,隨他開門進房,放下行李。靈兒跟著進來,見有穩妥的落腳地,嘴角噙著笑意,很是愉悅。

“我就知道,林大俠不會不管我們的!”她聲音清脆,回響在空曠的房間里,平白激起了幾分生氣。

林江微微一笑,卻不接她的話,徑自走到里屋去收拾,打開窗戶透氣。

靈兒以為說錯了話,羞愧地吐了吐舌頭。秋月心忍俊不禁,伸手刮了下她鼻尖,寬慰她不必在意。

“今日雨太大,不能成行。今夜就住在這里,明日再啟程。”林江說著,從里屋走了出來。

“好。”秋月心點點頭,心里卻浮起了一層緊張。

她許下以身相報的重諾,林江未曾拒絕。現在看來,他確是決意幫她去蘇州救甄夙了,可如何搭救,都還是未知。甚至,他連要救的人是誰、有什么困難,都還未曾問過。

“你們先進屋換換衣物,休息一下吧。我去買些必需之物,很快回來。”林江說著,便準備撐傘出門。

“等一下,林大俠。”秋月心喊住他,“月心有事想問。”

“怎么?”林江轉回頭,眼中毫無波瀾。

秋月心咬了咬嘴唇,道:“我和靈兒這一路來,一直被人追殺監視。而進了淮安城之后,他們竟再沒出現過。可是林大俠暗中幫我們料理了?”

聽到此言,林江眸子里有光芒閃了一閃。

他稍事沉吟,終于輕嘆了一聲,微微笑道:“蘇州‘半喜戲班,隸屬江東‘捭闔門,的確有些難纏。班頭喜妹手段毒辣得緊,你們碰上了她,沒個會武藝的人庇護,決然沒有生路可走。”

他果然已與喜妹有過照面了!秋月心心頭一動。

她目光下移,看到林江袖口,忽然一凜:“你受傷了!”

林江眉頭一皺,翻過手腕遮住了血跡:“沒什么事。”他頓了頓,“我已大致弄明白了事態緣由。你們大可放心,她若敢傷人,我定不會放過她。”他說罷,立刻走到門口撐傘離開,登上馬車走了。

這空蕩陳舊的宅院里便只剩下秋月心和靈兒兩人。

“哎,太好了!”靈兒看著院門關上,轉身快樂地一撫掌,“這下不怕他們了!甄先生也有救了!”

秋月心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靈兒畢竟年幼,也還不知她許諾之事。這局面是福是禍,還著實難料得很。

暴雨仍然不停,嘩啦啦地打在屋瓦上,順著檐角凝成水柱。

秋月心換好衣服,四處巡看了下,感覺心中疑惑更甚。

這間房屋顯然是沒有人住,衣柜皆空,但床鋪俱全,突然來過上兩夜是頂足夠的。桌椅雖不算明凈,倒也灰塵不積。看這樣子,最少三五日前是有人來清掃過的。

真的是什么老仆嗎?

住這樣宅院的人家,家境顯是十分普通的,又怎么會有什么仆從?莫非林江家里曾是大戶,后來家道中落而至于此?

“小姐!你來看!”靈兒突然叫了起來,打斷了秋月心的思緒,“這兒有張琴!”

秋月心眉梢一抬,循聲走了過去。

臥室窗臺之下,一張梧桐木的古琴橫陳在案上,遮琴的白色綢布正在靈兒手上。

“是張好琴。”秋月心走了過去,伸指隨意在琴弦上撥了兩下,清脆的琴音叮咚流出。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一聲響亮的呵斥。

“誰在屋里!”

未等秋月心和靈兒反應過來,那人已風風火火地闖進屋來。

雙方陡一照面,不由都驚得睜大了眼: “是你!”

來人一身破衫,骯臟狼狽,渾身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墜——竟是那瘋乞丐柳白原!

“你們怎么進來的?出去,出去! ”他分外惱火,不由分說上前來趕人,仿佛這是他的宅居。

秋月心眉心一凝,品出了其中一絲奇怪的味道。

“是林江林大俠帶我們過來的。”她一步步向后躲,朗聲道。

柳白原整個人霎時凍住了,眼睛陡然睜大:“林……林大哥……他……”他面龐上露出難以抑制的狂喜, “他回來了?他……他在哪兒? ”他說完便轉身四處去找,神色夸張癲狂。

然而,秋月心卻從他的眼中看出了不同的意味。他雖然在找,動作激烈卻異常緊張——仿佛極度渴盼,卻又極度害怕。

“他出去買些東西,一會兒便回。”秋月心趕忙道。她暗暗向靈兒做了個手勢,讓她把琴布放回原處,尋到機會就躲起來。

柳白原停下動作,身上的焦躁慢慢平息下來。

“你認識他? ”秋月心試著問道。

“他是我——”柳白原本已脫口而出,卻又立刻卡住, “呃……是我……”

秋月心耐心等著,卻眼睜睜看著柳白原眼中燃燒的神采一分分滅了下去。

“唔……我是他鄰舍。”他頹然低下頭,霍地轉身,推開半扇門走了出去,在門前的石階上面對著院子坐了下來。

秋月心遲疑了一下,還是跟上幾步,悄悄站在了他身后。瓢潑的大雨灑在院中,跳起的泥漿幾乎濺到他臉上。

“我與他,從小在這院子里玩到大的。”他低聲道。

秋月心暗暗吃了一驚。柳白原雖瘋,此時此刻,卻不像是在說胡話。可是林江明明說與他并無交情,不能引薦,這卻又是為何呢?

“林大俠是十年前離開淮安的嗎?”秋月心問道。

這句話問出,顯然是把柳白原難住了。他背對著房門,秋月心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猜到他眼中的迷蒙,就如那連綿不絕的雨幕。

秋月心又向前走了幾步。越過肩膀,她看到他正歪著頭看著自己的右手——那手掌心有一個長條形的傷疤,巨大黢黑,甚是可怖。

“唔……那一年……是永樂十九年。”柳白原極力回憶, “今年是……宣……宣……”

“宣德五年。”秋月心接道,又頓了頓,嘆了口氣,“確是十年了。”

柳白原沒有說話,仍然默默盯著自己的手。

“那一年,發生了什么事情嗎?”秋月心問道,“他為何不再回來?你又為什么……不肯離開淮安呢? ”

“哈……”柳白原收回了手,晃晃頭道,“我要守墓啊。 ”

“守墓?”秋月心眉頭一蹙,立刻想到了什么,“是為……林大哥的妻子?”

柳白原沉默了,佝僂的背影又凍成了一塊奇怪的石頭。

一直過了好久好久,他才稍稍抬起脖頸,搖了搖頭,道:“嫂子的墓不在這里。我是為我的家人——全家人。”

秋月心心頭猛地一記銳痛,好像有一柄刀子捅了進去。

全家人。

原來十年前的那件舊事,竟讓柳白原全家罹難——無怪他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她蹙眉看去,這孤伶伶的乞丐蜷縮在石階上,大雨在他面前布了一張網,白茫茫的,無邊無際。他不動彈,哪兒也不去,一天天在這網里昏睡著,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

“柳大俠。”秋月心推開了另外半扇門,攬起裙裾也在石階上坐了下來,“雖然小妹不知當年發生了什么,但往事已矣。你即便為此自怨自苦,都十年了,還不夠嗎?”

柳白原沒有說話。

秋月心嘆了口氣,從頸中拉出那枚玉佩:“小妹實在不明白,柳大俠你既做了這‘求援令,便是仍存有俠義之心,又為何非要把自己困在淮安呢?”

柳白原突然抬起頭,渾身跟著一顫。

“不是我……”他目中一片迷茫,“不是我做的。”

“啊?”秋月心訝然,“那又是……”她頓了頓,“你真的不認識甄夙嗎?原太常寺博士,圣上親封的國手樂師甄夙——他為了救我,現在被困在蘇州皓月樓。”

柳白原皺起眉,苦苦思索了一番,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哎……”秋月心長長地嘆了口氣,將玉佩收回衣領中,拎起裙角站起身來。

“也罷。”她抿了抿唇,“林大俠已答應了助我。原本想著,你二人若是故交,正可同行相助。這一趟,林大俠若單人只劍,怕是太過兇險。”

這句話落,柳白原的身子陡然一縮,肩膀竟哆哆嗦嗦顫了起來。

秋月心一驚,看他似是又要發狂,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回到臺階之上。

誰知柳白原掙扎片刻,又慢慢平靜了下來。他長嘆了口氣,聲音分外嘶啞: “我早已毀去長劍,廢盡武功。就算林大哥愿我同行,也只是累贅罷了。”

“什么? ”秋月心吃了一驚,“怎么會!”

她這一個月來,打聽了不少江湖上關于柳白原的傳聞。十二年前,他被清流劍江酌選中,帶入了鬼谷青溪——那是被武林中所有習劍之人視為圣地的所在,是一個幾乎不可能企及的夢想。

一年之后,柳白原從鬼谷歸來,只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便使自己的“沾衣劍”名列江湖十大名劍之四。那時,他才剛滿十七歲。

可是現在,他竟說自己那一身絕世武功已經盡廢!

“況且,大嫂因我而死,林大哥他……永不會原諒我。”柳白原仰起頭,看向灰沉沉的天空,“所以,我沒有騙你。這世上,再無柳白原。”

秋月心只覺一股熱流直沖頂心,視線立時模糊了。

“果真如此嗎?”忽然,一個女子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應著此聲,院門“咔”的一聲開了,一輛華蓋雕壁七香車從雨中緩緩駛了進來,停在了院子正中。車廂門打開,撐出了一朵精致的白梅。

秋月心心中劇震,趕忙向門口退了幾步,臉已失了血色。喜妹,是喜妹!

她怎么會找到了這里!林江呢?林江又去了哪里?何時才能回來?

柳白原皺著眉,一時沒有動,只看著那粉白的油布傘直起來,露出了一襲淡鵝黃的裙衫。

“真沒想到,竟會在此情此景之下,拜會柳大俠。”喜妹嬌嬌笑道。

“你是何人?”柳白原冷冷覷著她,神色有些懶散。

喜妹抿嘴一笑,撐著傘款步上前:“不知柳大俠是否聽說過蘇州‘半喜戲班?”

“沒聽過。”柳白原立刻回道。

“那么……‘半山堂呢?”喜妹嘴角笑意依舊,口氣卻忽然一變。

柳白原眉心一皺,終于緩緩站起身來。

“‘半山堂與‘半喜,同屬于江東捭闔門。”喜妹道,“喜妹奉老龍頭之命,特來請柳大俠和秋姑娘一起去總舵游玩一番,交個朋友。”她說完,忽然一掩口,“呀,險些忘了,還有甄夙甄大人——他應該已在路上了。”

“你、你休想!”秋月心白了臉,急聲喊道。

喜妹將目光轉向她,臉上的笑意完全收了起來,鋒銳的眼神好像毒蛇吐信。她站在石階前,一手撐著傘,一手垂著虛捏了個蘭花,與柳白原隔了一丈距離相對而立。

“我是不是休想,就看柳大俠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廢了。”

話音落,她空著的一只手上突然多出來一枚銀色匕首。

柳白原立刻向一旁躲去。眨眼間,一股銳利的寒氣破空而來,直刺他的咽喉!

“啊呀!”柳白原腳下一滑,向泥地里摔去。然而那匕首來得何其快!眼見就要割破他的喉嚨,血濺當場!

“小姐!讓開!”千鈞一發間,靈兒從屋里沖了出來,將一個木頭妝奩朝喜妹狠狠砸了過去。

喜妹看也不看,微微一個擰身便輕巧避過。妝奩“噗”地落入泥地,濺起點點污泥。那污泥倒讓喜妹有些忌憚,再閃身一避,手里匕首的軌跡不由挪開了半分。

就這么一瞬,柳白原也已重重跌倒在了泥地里。他就勢一滾,動作相當笨拙,反倒離喜妹更近了一分。

喜妹臉色陡然沉下去,仿佛耐心終于到了盡頭。她手腕一動,白傘倏然合起,化作一道電光似的白影,直擊向柳白原胸口。

瞬時間,柳白原的身子重重向后飛出,一蓬熱血陡然噴了出來。

“啪”的一聲,白傘再次綻開。喜妹一聲冷哼,兩指一轉收起了匕首。她仍是下車撐傘時的裊裊姿容,連衣服都沒怎么打濕。

“柳大俠!”秋月心焦急喊出,想沖上去查看,卻被靈兒扯住了衣袖。

“那小丫頭的選擇是對的。”喜妹緩步向柳白原走去,沒回頭,卻知背后情形,“這么冰雪聰明的姑娘,真該收進我‘半喜。”

“你、你做夢!”秋月心嘶喊道。

喜妹根本懶于理睬,走到柳白原身前,屈下了膝。柳白原已然昏迷,口邊胸前全是血,被大雨澆得一片模糊。

“哎,難道真的廢了嗎?”喜妹嘆道,伸手搭住了柳白原的脈門。

陰寒而強韌的內力洶涌侵入,柳白原立刻渾身抽搐了起來,口角溢出大量的鮮血,臉色由白轉青,開始翻起了白眼。

“咦?”喜妹趕忙收手。只這么片刻,她已探出——柳白原的身體已變成一個無底的空洞,所有的內力都被強行散去了,神元也已燒盡,再也不可能生出新的真力。

“哎,可惜。”她站了起來,右手在空中打了個響指,“不過,劍招你總還記得吧。”

話音落,幾個灰衣武士不知從何處躍了出來。

“那小丫頭,帶走。”喜妹抬手指揮道,“柳白原捆起來,鎖入廁中。”

她轉過身,向房屋門口走去:“茶水點心送進來,我要和秋小姐,好好敘敘舊。”

窗外雨聲潺潺。房間里,香爐青煙裊裊,案頭茶香四溢。

秋月心站在窗前看雨,對背后喜妹殷勤煮茶無動于衷。

“秋小姐可是在憂思良人?”喜妹笑道,“可別茶飯不思,急壞了身子啊!想必甄大人他,會十分心疼的。”

“你到底想怎樣?”秋月心沒有轉身。

“你若肯加入我‘半喜,乖乖聽老龍頭的話,我自會帶你去見他。”

秋月心不屑地一笑。

其實又有何好問的?他們不過是要以她作為脅迫,逼甄夙交出那本暗含秘辛的《蔡氏五弄》的琴敘譜罷了。

“據我所知,老龍頭眼下還是將甄大人奉為座上賓,就等秋小姐去了。他知道你二人皆出身孤苦,有意為你二人主婚,成就一段良緣。”喜妹一面說,一面把精致的點心一樣一樣擺上桌案。

秋月心感到心頭微微刺痛了一下。

他們確實捏準了她的要害。

她的人生前二十年毫無希望,這一年總算遇見,卻又立刻破滅。如今的她,就如在連天大雨中的一支微弱的火燭,何時會熄滅,并不由她決定。而那些能將她收入屋檐之下的人,卻是要用她去點燃焚毀世界的大火。

“哎——”秋月心嘆了口氣,輕輕搖頭,“只怕他并不做此想。”

喜妹哈哈一笑:“秋姑娘竟如此不自信嗎?”她搖搖頭,“也罷,甄大人那邊的事,等我們回到總舵再談不遲。今日,我卻想跟秋姑娘談談另外一個人。”

“誰?”秋月心眉心一蹙。

“柳白原。”

秋月心霍地轉過身來:“此事跟他何干?”

“喲喲,緊張了。” 喜妹抿嘴一笑,“我也真沒想到,秋姑娘心地之善良,竟對這瘋癲乞丐也護佑有加,視若珍寶。”

秋月心皺緊眉頭:“他武功已廢,現在又被你重傷。你還想怎么樣?抓了他又有何用?”

“哎——”喜妹伸出食指左右一擺,“話可不是這樣說的。沾衣劍柳白原,可是十七歲就名滿天下的鬼谷高徒,我若真當他只是個乞丐,那瘋的人,便是我了。”

秋月心眉梢一沉,沒有說話。

“天下奇術,皆出鬼谷。柳白原所學的青溪劍術,可不比甄大人那卷《蔡氏五弄》里的‘洗塵魔音要遜色多少。”喜妹盈盈笑道。

“可是……他已經……”秋月心立時明白了。

“我知道他武功已廢。瘋了十年,怕是劍招也忘了不少。”喜妹截口道,表情陰冷,“并且,我心里有數,他是個硬骨頭,我就算百般折磨,也未必能逼問出什么來。”

秋月心咬住了嘴唇。

“所以,倘若連秋小姐都不能說服他交出青溪劍術,我也沒有什么留他性命的必要了。”喜妹冷冷地道,端起茶來抿了一口。

聽到此言,秋月心的臉色終于白了下去。

“怎樣?”喜妹趁勢逼問道。

秋月心受不了那刀尖一般的眼神,不由偏轉頭去。這一轉,正看見了被移至角落里的那張桐木古琴。

“我需要考慮一下。”她徑自向那古琴走去,一抬手掀開琴布,“彈首琴曲,滌蕩雜念,喜妹姑娘想必不會反對吧?”

喜妹微一皺眉,沉吟了一下,終點點頭:“自便。”

秋月心面墻坐下,伸指按上琴弦。

彈一首什么呢?她閉上眼。

那些爛熟于心的歡場之音,又如何能夠滌蕩她此刻心中的悲絕?

窗外的雨聲愈發大了,雷聲也還在滾滾而來。指尖被冷硬的琴弦硌著,竟第一次讓她感覺到陌生和恐懼——仿佛是按在刀鋒上,一動便要流血。

淮安、柳白原。

自她踏足江湖,這五個字便是她全部的希望啊。可是到如今,竟反倒要靠她去憐憫和拯救嗎?

“秋姑娘若是想拖延時間等林江來,卻是不必了。”背后,喜妹冷冷地道。

秋月心手腕一震,看著面前蒼白的墻角,感覺心中最后一道防線,正在緩緩崩塌。

沾衣。

這一場淋透淮城的大雨,又豈止是——沾衣欲濕,便可止。

“苔衣生,花露滴,月入西林蕩東壁。扣商占角兩三聲,洞戶溪窗一冥寂。”終于,她心中輕吟,伸指撥弦。

清冽的琴音響徹這方安靜的屋室,沿著墻壁滋蔓到每一個角落,從窗口振翼而出。

“《蔡氏五弄》!”喜妹驚訝地脫口而出。

這是《蔡氏五弄》中的《幽居》,雖不如之前在蘇州的對決之中,甄夙所彈的那曲《秋思》蒼涼冷愴,卻更為深邃岑寂,孤聲獨鳴。

喜妹驚呼一聲之后,便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響。

這琴聲太過明澈,直指心底——眼前仿佛看見那琴聲之魄結成了一只大雨中的孤鶩,在沉寂的空山幽谷之間自由盤旋。

秋月心閉著眼,感覺自己的生命正一點一滴地從指尖流走,纏繞在琴弦上,又隨著琴聲蒸騰到空氣里,漫溢到大雨中。

琴聲隨著雨水落到屋瓦上,落到飛檐間,落到小院的每一寸泥土上,落到柴房頂的茅草里,落到廁房骯臟的木板縫隙間。

然而,一無回響。

秋月心嘴角輕勾,無聲地笑了,慢慢對著琴俯下身去。

“你作甚!”突然,喜妹一聲暴喝。

琴聲戛然而止。

秋月心突然從懷中拔出一柄匕首,狠狠向自己心口刺去。

“停手!”喜妹將手里的茶杯直投了過去。

“當”的一聲,茶杯準準撞開了匕首。秋月心側身跌倒,琴弦被匕首劃過,應聲而斷。

“好血性啊!”喜妹由衷贊道,快步走過去,劈手一掌摑在了秋月心臉上。

秋月心應聲倒地,眼前一黑,幾乎昏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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