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遺忘的海角天光

趙梓沫

Chapter 1

后來，夏微的夢里時常會出現幼時的那片海，海島上的燈塔以及忽遠忽近的海鳥鳴叫聲，帶著藍色微光的影子緩緩走近，每每在將看清的那一刻，日光就像層層展開的畫卷般親吻過她的眼睛。

那是夏日的晨光，她透過木制的門窗看天邊漸漸亮起來的云朵，耳邊只留下輕而淺的模糊聲線，他在說：再見。

Chapter 2

夏微穿著白色帆布鞋，抱著保溫杯沿街邊緩慢地走向目的地，過肩的長發掩住她的神情，寂寞地生長著。

她的母親在兒童孤獨癥康復療養院工作，而夏微在每年暑假回到家鄉也會去幫忙照顧。剛進療養院大門，夏微眼角余光就看見顧北坐在草坪上，其中一個孩子坐在他的懷里，安靜地在聽他講故事。

顧北是今年來到這里的志愿者。不得不說，在顧北來到這個療養院后，許多孩子的治療情況有了很大的變化，哪怕許多完全不搭理人的孩子，也會愿意和他親近。似乎意識到有人在看他們，顧北抬起頭，發現是夏微后，友好地揮手問好：“又來找主任了嗎？”

夏天的傍晚，帶著余熱的微風撫過夏微的發梢，她側過身對他笑了笑，算是回應，然后向建筑物內部走去。身邊陸陸續續地走過許多人，夏微也一樣只是禮貌地點頭微笑，直到走進母親的辦公室，她緊繃著的神經才放松下來。哪怕別人刻意不去提起，但看待她不能說話的生理缺陷的眼神卻掩飾不了，或惋惜，或同情。

因為年少時一場高燒，她聲帶被損害，失去了聲音，動過幾次手術，聲帶恢復原狀，卻還是沒有辦法發聲。最后醫生只能告訴他們，聲帶只好慢慢養著了，可能過一段時間就會好了。只是沒想到這個一段時間，恍然多年。

Chapter 3

進門后，母親正俯在桌前看治療方案，手中的筆不時地落在紙面上，空間里安靜得能聽見她寫字的“沙沙”聲。

夏微向前了幾步，將保溫杯放在桌子上，夏媽媽這才意識到有人進來，抬頭發現是夏微后，聲音里有掩蓋不住的驚喜：“微微，你怎么過來了？”

夏微指指桌子上的便當，快速地用手語回答：外婆給你燉的雞湯，讓我給你送過來。

夏媽媽點點頭，伸手打開了保溫杯，淡淡的香氣倏地散出來，氤氳了空氣。看母親已經開動，夏微這才坐下，一邊聽著母親說又發現了幾種能夠治愈自閉兒童的治療方法，一邊比著手語回應。

而后，因為母親要值夜班，所以夏微只好自己一人先回家。與父親通完電話，她與母親告別，路過樓梯拐角處的那間病房，她訝異地發現從里面透出來的些許光亮。

透過門上的玻璃小窗，她看見少年俯在熟睡的孩子身邊，帶著藍色亮光的音符從他四周散出來，落入孩子的身體里，月光照射下，那張臉，赫然就是顧北。

夏微驚愕，還沒有來得及細想，她已經推開門闖了進去。藍色音符瞬間消失不見，顧北直起身，冷清的月光落在他的周身，他臉上的表情卻柔和至極，聲音也仿佛帶著笑意：“啊，被發現了。”

Chapter 4

夏微腳步慌亂地倒退了一步，隨后轉身沖出了療養院。

回家的途中，經過大海，海邊的燈塔有規律地閃著，夏微沒有意識到自己走的路發生了變化，只知道要快點回去，好讓自己混雜的腦子能夠清醒一下。等她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時，她看見顧北站在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微笑地看著她。

夏微連呼吸都暫停了幾秒，于是很自然地想起看過的書籍中關于妖精鬼怪的故事，而沒等她再深入地想進去，思緒便被打亂了，顧北的臉湊過來，沖著她做了一個鬼臉，繼而沒好氣地說道：“我不是怪物，不會傷害你的，我只是在和孩子們的思維做溝通而已。”

見夏微仍舊沒有反應，顧北又開口：“不信嗎？”

夏微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就在下一秒，藍色的音符又再次出現，顧北靠近了她幾分，于是夏微在自己的腦子里清楚地聽見他的聲音：這樣相信了嗎？

在那天的最后，夏微終于相信，顧北是言靈師，能夠自由操縱與語言相關的東西，這就不難解釋為什么他能利用精神與人交流。

而他來到這個地方的原因，是為了幫一個人找一樣東西。

夏微轉頭看向他，比著手語：那你找到了嗎？

顧北搖搖頭：“沒有，不過……快了。”

夏微不懂他語氣里感傷，只是像被感染一般沮喪地放下手，說不出話來。顧北思考了一會，低頭拉過夏微的手，在她掌心一筆一劃地寫著什么。

隨后，他站起身收了結界，夏微看見自家的大門出現在自己眼前，再扭頭，少年已經不見了身影。許久，夏微才將右手展開，那些不知名的字符仿佛憑空出現的藍色花朵，纖弱地綻放，不過眨眼的瞬間，它們便消失了。

Chapter 5

在5年以前，夏微還沒有失去聲音。

學校話劇社將推出新的話劇，而她擔任女主角，因為過于緊張，練習的時間也變得愈發的漫長。同在一劇的演員忍受不了長時間的練習，在一次排練后，摔掉了她好意遞上的水杯，留下一句：“夏微，你不要太自私了。”轉身離開。

夏微抱歉地對其他人鞠躬，再不強拉別人一起練習。此后的每一天，在回家的途中，夏微都會一個人坐在海邊，小聲地默念著臺詞：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我便開一家小店，等遺忘了的海角天光。

公演前一個月，照常在海邊練習的夏微已經可以脫離手稿，熟練地掌握臺詞。她將海邊的礁石作為男主角，想象著舞臺上的鋼琴聲，還有將要到來的悲劇陰影，輕輕地說著一句又一句臺詞。

誰知那天暴雨，她在礁石下躲雨，再后來的事情她記不清。只是記得母親告訴她，她因淋雨發高燒昏睡了許多天，醒來后，就失去了聲音。

從夢里醒來，窗外早已亮成一片。夏微揉揉眼睛，坐起身，母親恰好打開房門問道：“微微，你今天要和我去療養院嗎？”

愣了幾秒，她點了點頭。

Chapter 6

療養院里，顧北照常在為孩子們講故事，夏微拿著小餅干，一份一份地發給他們。少部分病情嚴重的孩子可能不會有所回應，而病情比較輕的孩子則會小聲地道謝，然后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自顧自地繼續玩玩具。

午后的陽光綿長熱烈，天臺上的被單被風輕輕揚起又落下。夏微伸手將一張已經曬好的被單取下，放進腳邊的竹籃里。

突然的壓力鋪面襲來，像是被什么東西哽住了喉嚨，被單的后面一節一節被拉伸而起一個影子。夏微停下手中動作，卻看見影子漸漸越過了自己的肩再至頭頂，最后才倒吸一口冷氣，慌亂地軟了腳步。

影子模糊不清的臉湊近夏微，不屬于炎熱夏季的冰涼溫度觸上她的皮膚。她下意識地抬手去抵擋，沒想到這一動作驀地將影子彈出去，越過了層層白色布料，撞擊在圍欄上。夏微覺得自己手心有些發燙，渾身凍結的血液仿若炸開，只能聽見心跳聲一下緊過一下。

翻過手掌，淡藍色的字符正逐漸散去。黑影停頓了一下，又從圍欄邊直起身，猛地向她沖來。夏微閉上眼，片刻，預想之中的疼痛沒有落在她的身上。

Chapter 7

顧北的身上仿佛收攏進了無數光線，連帶著周身的音符也變得凌厲。他站在夏微的身前，奇異的氣流以他為中心緩緩地流動。他沒有說話，夏微卻能清楚地聽見他的聲音，他說，別怕。

藍色的微光環繞在夏微的身邊，密密地將她護在里面。熟悉場景與動作，少年翻飛的白衣，夏微突然就安靜地落下淚，耳邊閃過海浪的聲音和細小的雨聲。那時顧北也是如此對她說，你放心，你的東西我總有一天會幫你找回來。

強烈的光線猛地落進她的眼眸，她只來得及看到顧北的音符化為劍鋒刺進黑影身體，最后一絲光便消失在了天際，她眼前的景物被黑暗籠罩。

那年的海岸，還在練習話劇的夏微在躲雨的途中，撞見了顧北與被顧北稱為“言獸”的黑影。言獸奪走了她的言語，逃過了顧北的攻擊，她被言獸撞倒在地，滿心慌亂卻無法說出只言半語。

她抬頭仰視顧北，他的整張臉都被籠罩在藍色的微光里。他蹲下身直視她的眼睛，聲音滿是愧疚：“對不起。”

而后他離去，她等來了遺忘的海角天光。

黑暗散去，她眼前的景物又再次回復到了最初的樣子，似乎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夢境。

夏微感覺午后的風和時光從她的頭頂默默地滑過，她恍然又再見到顧北，黑色的碎發，白衣。她跌坐在地無聲地詢問，他彎腰將藍色的光球放進她的手中，轉瞬即逝。

他說，你的東西，我終于幫你找回來了。

Chapter 8

夏末，天光大亮，夏微從夢中驚醒，額邊的碎發被汗水浸濕。母親打開門看見她略微蒼白的臉，詢問著：“微微，你沒事吧？”

夏微搖搖頭，聲音輕卻清晰：“沒事，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她再也沒有見過顧北，她想，那或許只是一個夢吧，她遇見了擁有操縱語言能力的少年。顧北說，你的言語是屏障，讓言獸掩藏自己的氣息，逃離多年。而等待許久，他終于將它收服。

清晰的記憶仿若映在腦中的電影，卻獨獨只給了她一個人的跌跌撞撞。

夏微從書柜上拿下自己遺憾的臺詞本，一遍一遍地翻看，這才確定，那不是夢境，顧北他存在過，哪怕只是她生命中一小段的故事，而這個故事的結尾沒有喜悲。

她攤開手，藍色的微光再次亮起來。這一次不再是不知名的字符，一筆一劃描述著劇本的最后一句臺詞：可是世界末日不會來，所以我們總會再見的。

夏微站起身走出家門，就著陽光開始奔跑。她的發絲和長裙在風中翻飛，蔚藍的海從她身邊掠過，帶著她曾經滿是自卑的年少，和充滿自信的現在呼嘯而去。

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我便開一家小店，等遺忘了的海角天光。可是世界末日不會來，所以我們總會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