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時代里的小傳奇

黃薇

風尚一詞，古已有之，或解為氣節、風骨，亦可指風氣、習俗。時至今日，風尚更是觸及生活的方方面面，人們自愿或被迫加入其間，無論是衣食住行、言談舉止還是思維方式，從物質到精神都難逃其影響。然而，人們對于風尚始終有著各自不同的理解。與一般意義上的時尚相比，風尚更為零散和短暫，但卻不失為一面即時反映社會流變的鏡子，在潮起潮落間的轉換中折射出特定時代社會政治、經濟、文化不斷演變的軌跡。風尚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和形態，其形成和發展，仰賴于相對豐裕的社會物質生活條件和日常生活相對閑暇的大眾，更為重要的是較為發達的大眾傳播媒介。近世中國，適逢千年未有之變局，中華文明在與西方文化的激蕩和碰撞中，遭遇痛楚，也走向交融。晚清至民國是中國社會大變革的時期，在外來文化的沖擊下，社會內部的有識之士也將改良社會風俗作為社會全面變革的重要組成部分，衣食住行、婚喪嫁娶、娛樂休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走向似乎都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民國時期的風尚是風情、風物，更是風范、風骨；既有風云、風雨，也有風雅、風月。只是隨著時間的變遷，那些震動朝野的大事件或名滿中外的大人物，亦都風云流散，湮沒在歷史長河之中，被世人淡忘。

一、老畫報里的大世界

周利成的新著《民國風尚志》是“民國老畫報”系列的第一種。作者取材于晚清至民國京、津、滬地區出版的各種老畫報和檔案資料，用輕松平實的語言風格，描繪了各色娛樂場所里的民俗風尚、傳聞逸事和風云人物，展現了當時社會的風土人情、人文風貌和蕓蕓眾生的酸甜苦辣。全書分茶園戲院、妓院、雜耍場、舞場、電影院、娛樂場里的風云人物、娛樂場里的恩怨情長等7章，收錄文章85篇，圖片兩百余張，全書共計28萬字。作者長期從事歷史檔案研究工作，著述頗豐，先后出版過《天津老戲園》《檔案揭秘———近現代大案實錄》《津門掌故》等書籍。自2000年以來，周利成開始收集、研究中國老畫報。他遍訪全國各地圖書館、檔案館，掃描復制近200種畫報，曾先后完成出版《北京老畫報》《天津老畫報》《上海老畫報》等系列書籍，《民國風尚志》即在此基礎上的又一新作。

說到老畫報和民國風尚，可能大多數人都會想到1926年誕生于上海的《良友》雜志，這份在當時就被稱為“學者專家不覺得淺薄，村夫婦孺也不嫌其高深”的摩登期刊，幾乎成為民國時尚最為重要的標志之一，是今人了解半個世紀前世相風情的最佳窗口。如今，這些當時風行一時、品類繁多的老期刊，大多靜靜躺在圖書館、檔案館或者收藏家的書庫之中，普通人難以得見真容，更遑論品讀其文字故事。在《民國風尚志》一書中，作者選擇了不少如今存世不多，卻又極具代表性和特色的畫刊，圖文并茂地介紹給了讀者。如1907年3月創刊于天津的《醒俗畫報》，該報“以喚醒國民、校正陋俗為宗旨”，注重年節、婚姻、喪葬、信仰，以及官場現形、病態眾生、文明風尚、慈善賑濟等內容。書中《元元紅私通》一文，即以《醒俗畫報》上連載的有關民國初年轟動一時的元元紅案件為藍本，描繪了娛樂場中一樁恩怨情長的唏噓情事，所配男女主角的插圖是典型的晚清石印畫報風格，十分生動。又如書中援引最多的是創辦于1933年的《風月畫報》，該刊由津門名士葉庸方出資，主筆魏病俠。《風月畫報》既以風月為名，自然主要關注風月場中之事，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份雜志以導淫倡嫖為主要目標，在其自述的發刊宗旨中言明辦刊的“意義乃是寓警于娛，在談笑之中，無形中可以示以嫖之利害，以及社會上一切黑暗狡詐等真實的情況”。雖然刊物上多為女招待、妓女、舞女的故事，卻能從這風月場中折射出下到販夫走卒、地痞流氓，上至達官顯貴們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面。在第六章“娛樂場里的風云人物”中《梅蘭芳過津赴平》一文里，作者選配了《天津商報畫刊》整版報道的書影，其中一幀梅蘭芳正在閱讀該報的圖片，無論在當時還是現在都十分吸引眼球，因為報上刊登的正是孟小冬的大幅玉照。除此以外，《北洋畫報》《電通周刊》《游藝畫刊》《都會》《春色》《丁丁畫報》《大觀園》《咖啡味》《電影》《宇宙畫報》《銀都畫報》等各地老畫刊均以不同的形式跨越時空與讀者見面。

二、有圖有真相

《民國風尚志》全書洋洋灑灑28萬字，但不可否認，初入手時，最抓人眼球的是書中配發的200余張歷史圖片。圖片（照片）能夠以簡潔、生動、直截了當的方式定格歷史瞬間，這是其他任何載體都無可比擬的，無疑是一種非常珍貴的歷史文獻資料。在攝影技術發明后的100多年時間里，攝影不僅作為一門獨立的藝術得到蓬勃發展，而且已成為一門應用科學在社會各個領域中占據著重要地位。近代中國的發展進程有幸與攝影術的發明和應用幾乎同步，這一巧合使利用光影膠片完整地記錄中國近代歷史成為可能，也使我們這一代人有機會形象地一覽百年，將無數信息碎片連接成一幅歷史長卷。照片可以說是形象的歷史，它將逝去的一切定格為一個個永恒而真實的瞬間，讓我們在溫故中重新打量歷史，重新認識我們原來自認為已經認識或熟悉的人和事。

《民國風尚志》的每一篇文章都配有至少三到四張歷史照片，大部分為各種人物的肖像照、活動照及戲裝演出照，幾乎囊括了民國藝壇上的風云人物，如京劇名角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孟小冬、馬連良、金少山等；相聲名家張壽臣、小蘑菇、常連安；電影明星徐來、梁賽珍、胡蝶、白燕、宣景琳等；鼓書名家駱玉笙、名票孫菊仙等。如果說這些當年娛樂界“大腕”的圖片、影像資料今日尚且有跡可循，那么，另外一些人物，如地方戲演員、妓女、舞女、雜耍藝人等，雖在彼時也曾名動一方，為一時之盛，如今卻早已化為陳跡，不為人知。在這本書中，我們可以透過老畫報上略顯模糊的圖片，重遇當年的風云人物，殊為難得。本書配圖的另一大特色是形式多樣，種類豐富。不僅有來自畫報的歷史照片，也有檔案資料、書影、明信片，甚至是戲票、電影宣傳海報、演出節目單等實物照片，使讀者能更真切地感受到百年前的歷史氣息。以《舞女命運各不同》一文為例，該篇選取了《電通周刊》上《一個舞女的自白》的相關內容，通過一個極有代表性的舞女故事向讀者展示民國從事這一行業女子的心酸和結局。作者在配圖的時候，別具匠心地選擇了三幅來源不同的舞女照片：第一幅是一個雜志的整版書影，介紹了一個出身舞女的歌唱演員馬亭亭，這也算得上是舞女成功洗白轉型的代表；第二幅是曾經的上海舞后李麗于1937年4月結婚時的新娘禮服照，這應當是大多數舞女夢寐以求的最好結局；第三幅照片準確地說是一份檔案，為1946年天津市政府頒給一名叫作美云的舞女的許可執照，還蓋有天津市政府的鋼印。又如第五章“電影院”中的配圖，有聯華公司電影《粉紅的夢》的劇照，有畫報上胡蝶等女星的藝術照，有上海明星公司女演員活動時的合影，更為難得的是1947年天津市社會局給大光明影院頒發的工商登記證和1942年國民黨戲劇聯席會的抽查報告。若非作者長期淫浸在檔案資料之中，實難辦到。既然是以民國風尚為題，自然不能只有臺上風華，普通百姓的休閑娛樂不僅落之于文字，也呈現在圖上。沈陽北市場上吹糖人的，天津三不管里玩雜耍的，鄭州老墳崗里賣藝的盲人，秦淮河里香艷的畫舫，上海灘的跑馬場，城隍廟里的轉糖攤，街頭上“拉洋片”的，落子館里的女優，一幅幅生動的社會生活畫卷躍然眼前。

三、散點敘事，自成一格

《民國風尚志》的內容取材于刊登在各類民國老畫報上的文章故事，其中不少是當時的社會熱點和老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全書以茶園戲院、妓院、雜耍場、舞場、電影院等娛樂場所作為章節的劃分依據，每個章節10到15篇不等，內容各不相屬又互為補充。全書采用散點敘事的方式，記事寫人各不相同，以天津為主，也包括了北京、上海、南京、沈陽、廈門、鄭州等其他城市。每個章節里的文章看似并無關聯，實則編排有序。

全書有相當篇幅介紹娛樂場所的基本名詞、規則、老的習俗，如“茶園戲院”一章的《封臺、開臺、破臺》《客票、飛票、加價票》《戲園里供奉的老郎神》《節日里的點綴———應景戲》，“妓院”一章里的《妓院等級和規則》《叫局與出局》，“雜耍場”一章里的《最早的演出舞臺———明地》，“舞場”一章里的《舞場里的“拖車”》《“舞癡”與“舞皮”》等篇均屬此例。對于今天的讀者而言，諸如封臺、叫局、飛票之類的詞語，偶爾或許只能在小說、電影、電視或者仍保留傳統的戲曲曲藝界有所耳聞，但其中的細節內情恐怕是難以得知的，因而這種安排就顯得十分必要。當然，如果只是講述民國娛樂業的掌故自然不能稱為風尚志，娛樂風尚的根本還在于人和事。本書的最后兩章以娛樂場里的“風云人物”和“恩怨情長”為焦點，即為明證。與市面上通行的同類著作將目光聚焦于京昆戲曲演員或電影、歌曲明星不同，作者著墨甚多的花四寶、駱玉笙、劉喜奎、喬清秀、林紅玉等地方戲曲曲藝名伶，除非是相關曲種的戲迷或專治這一領域的學者，大部分讀者對這些名字是相當陌生的。但不可否認的是，地方戲曲曲藝在民國時期的普通百姓甚至達官貴人心中，都占有相當的位置。須知，中國近代第一首真正意義上的流行歌曲《毛毛雨》誕生在1927年，此前大部分中國百姓的娛樂方式仍是各種地方戲曲。只要翻開早期民國的娛樂報紙、期刊、畫報，就可以發現占據版面的真正主角正是這些如今已經被淡忘的曲藝紅伶。隨著歲月的流逝，在各種戲曲曲藝志書中，對這些藝人的介紹多半只剩下寥寥幾筆，很多人連起碼的生卒年月、出生地點甚至真實名姓都幾乎不存，即便有略微翔實的記載，也著重于師承或代表曲目之類的內容，關于他們的生活經歷、人生遭遇只有十分零散的記錄甚或根本無所著墨。本書作者綜合各種期刊報紙和檔案資料，能在短短二三千字內，勾勒出這些民間藝人豐富而曲折的人生道路，其資料性和可讀性都值得肯定。

略有缺憾的是該書雖以民國風尚志冠名，但就篇幅而論仍以作者熟悉的天津占絕大多數，作為近代中國最具現代性的都會———上海所占比例顯然略輕。另外，該書作為一本了解民國世情的休閑讀物，可讀性甚強。如果能夠在相關的篇目中注明出處，對研究者來說則更具有資料性和實用性，意義也會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