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艷芬

這場“欲仙欲死”的“傾世之戀”,影響了才女張愛玲的一生,卻只是才子+浪子的胡蘭成一生風流史中一段令他倍加炫耀的樂章。
《傾城之戀》是現代文學史上的傳奇人物張愛玲的代表作,寫了聰明瀟灑的富家子弟范柳原與同樣聰明而美麗的離了婚的少婦白流蘇之間從相疑、相戲、甚至相斗到最終走到一起的坎坷又充滿傳奇色彩的經過——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
“相知”的胡蘭成在評論《傾城之戀》時這樣分析范柳原——
他和她好,但不打算和她結婚。這樣的人往往是機智的,伶俐的,可是沒有熱情。他的機智與伶俐使他成為透明,放射著某種光輝,卻更見得他生命之火已經熄滅了。結婚是需要虔誠,他沒有這虔誠,他需要娼妓,也需要女友,而不要妻。
說的是范柳原,其實倒更像他自己,他對婚戀的態度。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這個“你”,就是后來臭名昭著的文化漢奸胡蘭成,但當時,他卻是汪偽政府的“一支筆”。
本浙江鄉村一介貧寒子弟的胡蘭成,從小沒受過幾年正規教育。這個掙扎在社會底層、沒有任何政治背景的年輕人,漸漸地被冷酷的現實磨滅了尊嚴,顛覆了價值觀。他極聰明,又會寫一手漂亮文章,常在報刊上發表對時局的評論,因而引起社會的注意。時汪精衛正為組織偽政府而八方延攬“人才”,他很賞識胡蘭成,尊他為“先生”,向他“殷殷垂詢”,一時間胡蘭成竟成了比蔣介石的“文膽”陳布雷還受重視的風云人物。
不過,令才比天高、心比天高的才女心儀的絕不是胡蘭成炙手可熱的地位,相反,從《小團圓》里無情透露出來的,是親人朋友對張愛玲結交這樣一個既有家室,又是漢奸的人為男友的不解,甚至不屑。
張愛玲是超凡脫俗的,我們不能以世俗的眼光看她,那樣是“不懂”;而胡蘭成是“懂”的——懂她貴族家庭背景下的雍貴優雅,懂她因童年不幸而生成的及時行樂的思想,也懂她的聰明。張愛玲論人唯一一條標準是是否聰明。胡蘭成說:“因為相知,所以懂得。”而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僅僅這一個“懂得”,就是她愛上他天經地義的理由。
拋開政治因素不言,這對金童玉女戀愛之浪漫,的確羨煞人世間多少癡情男女!
讀著胡蘭成《今生今世》文如春山艷、情似秋波媚的辭句,你也會如張愛玲一樣不想走出房間——走出去,夢也就破了。
然而,2009年《小團圓》的問世,還是無情地擊破了這個美夢。《小團圓》乃張愛玲生前創作的最后一部自傳體小說,實則寫她與胡蘭成的戀愛故事。《民國女子》里兩情相悅、歡娛恨短、欲仙欲死、難舍難分的溫馨浪漫,到了《小團圓》的何九莉心里,卻是充滿了矛盾、不安、猶疑、委屈,甚或屈辱的“痛苦之浴”,一時令無數“張迷”惶惑、不平、憤怒。
不過,倘將《民國女子》和《小團圓》兩篇細細并讀比勘,便不能不承認:《民國女子》并沒有多少“虛構”或曰“撒謊”,二書中的許多情節可相互印證,而且《小團圓》還大膽地爆出了不少令人瞠目的細節。但截然不同的是:胡蘭成在《民國女子》中津津樂道、極力炫耀;而張愛玲在《小團圓》中卻秉持嘲諷、鞭撻的筆調。這是由當事者對同一事件迥然不同的感受決定的。或者我們可以大膽地揣測:胡蘭成寫作時對張愛玲充滿深情,而張愛玲自與胡蘭成分手后,便真的“不喜歡”那個“無賴人”了。所以,也有人替胡蘭成辯護:胡不是不懂感情,只是他對愛的理解異于常人,別人接受不了他那種“泛愛”。
即便是超級崇拜愛玲的“張迷”恐怕也不得不承認:生活中的張愛玲似乎不通人情世故,冷漠,難以接近。但越是這樣冷面孔的人,一旦真動起感情來,卻來勢洶洶,勢不可擋。你看,本是極高傲、平日不見生人的貴族小姐,在送給成年男子的玉照后面寫的一行小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這貌似反常,其實卻在情理之中。說天賜良緣也好,說造化弄人也罷,反正“相知”的兩個人不期然遇上了,“執手”相愛。然而,這場“欲仙欲死”的“傾世之戀”,影響了才女張愛玲的一生,卻只是才子+浪子的胡蘭成一生風流史中一段令他倍加炫耀的樂章。
《今生今世》堪稱胡氏的“群芳譜”,前后敘寫了八個和他有“關系”的女性,其中《民國女子》一章主要寫張愛玲。相信許多人會誤以為張是胡的“最愛”,肯定會對她不吝篇幅。其實不然,八位中有六位所費筆墨差不多。平均用力如此,倒真應了胡蘭成在女人間不做選擇的一貫態度。看《今生今世》,感覺胡蘭成就像《紅樓夢》里的賈寶玉,對女性一樣地“懂得”,一樣地憐惜,太“博愛”。實則二人之間涇渭分明,有著本質的不同,寶玉是“意淫”,即對女孩兒只是體貼、關心,而非“皮肉濫淫”。應該說,胡蘭成對張愛玲是真心實意的,他對小周、范秀美等人也是有感情的。1944年11月,胡蘭成赴湖北接編《大楚報》。一天,在路上遇到轟炸,人群一片混亂,他慌亂中跪倒在鐵軌上,以為自己快被炸死了,絕望中只喊出兩個字:愛玲!這時,他還是全身心地愛著愛玲的吧?但,情雖不偽,卻是不專。到武漢不久,胡蘭成便與漢陽醫院17歲的護士周訓德廝混在一起,并很快結了婚。回到上海,他似乎也覺得愧對愛玲,但一到武漢見到小周,就又有了回家的感覺——他似乎只對眼前的人最感興趣,不愿做任何選擇。張愛玲的心中只有他一個人,可這個男人心中卻同時裝著好幾個女人。像已推翻的封建時代的讀書人,胡蘭成時時做著“幾美共一夫”的“團圓”夢。
1943年到1945年,是張愛玲人生中最重要的三年,也是她寫作生涯中最輝煌的三年。尤其是1944年,她的最具代表性的小說集《傳奇》與散文集《流言》分別于8月和11月出版;她與胡蘭成相識在早春2月,經過一春夏的美如仙侶的戀愛,于8月結婚,胡蘭成特意在婚書上寫了這樣一句:“愿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毋庸諱言,胡蘭成對張愛玲的寫作無疑起了很大的不容忽視的促進作用。二人在一起身心愉悅,張愛玲靈感極大迸發,進入她寫作收獲最豐的旺季。胡蘭成呢,出于對張愛玲的愛慕和對她才華的欣賞欽佩,利用自己的地位、權力,時時予以呵護,還親撰評論,竭盡溢美之詞地贊揚張愛玲其人其文,儼然是她的“知音”和“保護者”。可令世人痛惜的是,還沒出三個月,胡蘭成便不給張愛玲“安穩”,和護士小周在武漢舉行了婚禮。胡、張的婚姻只維持了兩年,1946年2月,張愛玲只身一人到溫州尋找落難的丈夫,歷盡千辛萬苦,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同時找到的還有正和胡蘭成姘居在一起的紅顏“知己”范秀美。張愛玲不得不承認,胡蘭成早已不喜歡她了,她所喜歡的那個曾經深愛過她的胡蘭成永遠地不存在了——她“將只是萎謝了”。
如同兩列沿著各自軌道運行的列車,不期然相遇,并排行駛了一段時間后,又各自沿著自己的軌道前行了,而且漸行漸遠。這樣說來,胡、張二人并不“懂得”,或者說只是“相知”,卻無緣相隨。相同的時代背景,不一樣的身世經歷,一樣的才情才思,因緣際會使張愛玲和胡蘭成走到一起,演繹了一場令半個多世紀以來的人們唏噓不已的“傾世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