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以后,母親又陸續發表了一些詩歌、小說、散文和劇本,很快就受到北方文壇的注意,并成為某些文學活動中的活躍分子。母親開始寫作時,已是“新月派”活動的晚期,但除徐志摩外,她同“新月派”其他人的交往并不多。雖然她的作品在風格上同“新月派”有不少相同的地方,但她卻從不認為自己就是“新月派”,也不喜歡人家稱她為“新月派詩人”。徐志摩遇難后,她與“新月派”其他人的來往就更少了。不久,這個文學派別也就星散了。但文學創作始終沒有成為母親生活的主旋律。
1931年4月,父親因看不慣日本人在東北的飛揚跋扈,憤然辭去了東北大學建筑系的職務,放棄了剛剛在沈陽安下的家,回到了北平,應聘到朱啟鈐先生創辦“中國營造學社”,并擔任了“法式部”主任,母親也在“學社”中任“校理”。
當時,尚未有人對中國古建筑進行過專門的研究。遍布祖國各地的無數宮殿、廟宇、塔幢、園林它們結構上的奧秘,造型和布局上的美學原則,在世界學術界面前,還是一個未解之謎。留學時代,父親就曾寫信給祖父,表示要寫成一部“中國宮室史”,祖父鼓勵他說“這誠然是一件大事”。可見,父親進入這個領域,并不是一次偶然的選擇。
母親愛文學,但只是作為一種業余愛好,往往是靈感來時,才欣然命筆,不會去“為賦新詞強說愁”。然而,對于古建筑,她卻和父親一樣,從一開始就是當作一種近乎神圣的事業來獻身的。
在1931年至1937年間,母親曾多次同父親一道,在河北、山西、山東、浙江等省進行古建筑的野外調查和實測。我國許多存留下來的有價值的古建筑,往往隱沒在如今已是人跡罕至的荒郊野谷之中。當年,他們到這些地方去考察,常常不得不借助于原始的交通工具,甚至徒步跋涉,“餐風宿雨”,“艱苦簡陋的生活,與尋常都市相較,至少有兩世紀的分別。”然而,這也給了他們這樣長久生活在大城市中的知識分子一種難得的機會,去觀察和體驗偏僻農村中勞動人民艱難的生活和淳樸的作風。
作為一個建筑學家,母親有她獨特的作風。這時的她既不是一個僅會發思古之幽情,感嘆“多少樓臺煙雨中”的古董愛好者,也不是一個僅會埋頭記錄尺寸和方位的建筑技師。在她眼里,古建筑不僅是技術與美的結合,而且是歷史和人情的凝聚。一處半圮的古剎,常會給她以哲理和美感的啟示,使她禁不住要創造出“建筑意”這么個“狂妄的”名詞來和“詩情”、“畫意”并列。她敢于用那么奔放的文學語言,乃至嬉笑怒罵的雜文筆法,來寫她的學術報告。母親在測量、繪圖和系統整理資料方面的基本功不如父親,但在融匯材料方面卻充滿了靈感,常會在別人不太注意的地方獨見精彩,發表極高明的議論。那時期,父親的論文和調查報告大多經過她的加工潤色。父親后來常常對我們說,他文章的“眼睛”大半是母親給“點”上去的。但這也使父親在“文化大革命”中吃了不少苦頭。因為母親的那些“神來之筆”往往正是那些戴紅袖章的狂徒們所最不能容忍的段落。
這個時期的生活經驗,在母親當年的文學作品中有著鮮明的反映。這些作品一方面表現出一個在優越的條件下順利地踏入社會,并開始獲得成功的青年人充滿希望的興奮心情,另一方面,卻又顯出她對自己生活意義的懷疑和探索。但這并不像當時某些對象牙之塔厭倦了而又無所歸依的“螃蟹似的”文學青年的那種“貧乏的彷徨”,她的探求是誠實的。正如她在一封信中所說的那樣:真誠,即如實地表現自己確有的思想感情,是文學作品的第一要義。她的小說《九十九度中》和散文《窗子以外》,都是這種真情的流露。在遠未受到革命意識熏染之前,能夠這樣明確地提出知識分子與勞動人民的關系問題,渴望越出那扇阻隔于兩者之間的“窗子”,對于像她這樣出身和經歷的人來說,是很不容易的。
上世紀三十年代是母親最好的時光,也是她一生中物質生活最優裕的時期,這使得她有條件充分地表現出自己多方面的愛好和才藝。除了古建筑和文學之外,她還做過裝幀設計、服裝設計;和父親一起設計了北京大學的女生宿舍和王府井“仁立地毯公司”門市部的店面,并單獨設計了北京大學地質館。曹禺同志曾經告訴我說,母親還到南開大學幫他設計過話劇布景。母親還經常和親戚朋友一起騎著毛驢去游香山、西山,或到古寺中野餐……
母親不愛做家務,她曾在一封信中抱怨說:這些瑣事使她覺得浪費了寶貴的生命,而耽誤了本應做的一點對于他人、對于讀者更有價值的事情。但實際上,她仍是一位熱心的主婦,一個溫柔的媽媽。上世紀三十年代,我家坐落在北平東城北總布胡同,是一座有方磚鋪地的四合院,院里有個美麗的垂花門,一株海棠,兩株馬纓花。房中,有幾件從舊貨店里買來的老式家具,一兩尊在野外考察中拾到的殘破石雕,還有無數的書,體現了父母的藝術趣味和學術追求。當年,我的姑姑、叔叔、舅舅和姨大多數還是青年學生,他們都愛這位長嫂、長姊,每逢假日,這四合院里就充滿了年輕人的高談闊論,笑語歡聲,真是熱鬧非常。
然而,生活也并不真的那么無憂無慮。當時中國的政局,特別是日本的侵略,都給我父母昀精神和生活投下了濃重的陰影。1931年,曾在美國學習炮兵的四叔在“一·二八”事件中,于淞滬前線因病亡故;“一二·九”學生運動時,我家成了兩位姑姑和她們的同學們進城游行時的接待站和避難所。一天,姑姑的一位朋友被宋哲元的“大刀隊”破傷,半夜里血流滿面地逃到我們家急救包扎……
1937年6月,母親和父親再次深入五臺山考察,他們騎著騾子在荒涼的山道上顛簸,去尋訪一座唐代的古廟——佛光寺。7月初,他們居然在一個偏僻的山村外面找到了它,并確證其大殿是唐代后期的原建。直到許多年以后,母親還常常向我們談起當時他們興奮的心情,講他們怎樣攀上大殿的天花板,在無數蝙蝠扇起的千年塵埃和無孔不入的臭蟲堆中摸索著測量,她又是如何憑她的一雙遠視眼,發現了大梁下面一行隱隱約約的字跡,就是這些字,成為了確認其建筑年代的證據。而對隱在大殿角落中的一個該廟施主“女弟子寧公遇”端莊美麗的塑像,母親更是懷有一種近乎崇敬的感情。她說她當時恨不能也為自己塑一尊像,讓“女弟子林徽因”永遠陪伴這位虔誠的唐朝婦女,在肅穆中再盤腿坐上他一千年!
可惜這竟是他們戰前事業的最后一個高潮。7月中旬,當他們從深山里走出來的時候,等著他們的,卻是蘆溝橋事變的消息!
戰爭對于父母來說意味著什么,他們當時也許想得不是很具體,但還是有所準備。在日軍占領北平前夕,父母帶著外婆和我們姐弟,以及幾只皮箱和兩個鋪蓋卷,同一批北大、清華的教授們一道,毅然地離開了北平,去往西南“大后方”,開始了他們戰時半流亡的生活。
昆明
這確是一次歷盡艱辛的“逃難”。1937年10月,我們在長沙首次接受了戰爭的洗禮。九死一生地逃過了日機對長沙的第一次轟炸。緊接著,在從長沙去往昆明途中,母親又在湘黔交界的晃縣得了肺炎。我至今仍記得,那一晚,父親是怎樣在雨雪交加中抱著我們,攙著高燒40。C的母親,走在那只有一條滿是泥濘的街道的小縣城里,到處尋找客店。最后幸虧遇上了一批也是過路的航校學員,才勻了一個房間讓母親躺下……
1938年1月,我們終于到達了昆明。在這數干公里的逃難中,做出了最大犧牲的是母親。
三年的昆明生活,是母親一生中作為健康人的最后一個時期。在這里,她開始品嘗到了戰時大后方知識分子生活的艱辛。父親年輕時車禍受傷的后遺癥時時發作,脊椎痛得經常不能坐立。母親不得不卷起袖子買菜、做飯、洗衣。
然而,母親的文學、藝術家氣質并沒有因此而改變。昆明這個風光綺麗的高原春城一下子就吸引了她。她還寫過幾首詩來吟詠那“荒唐的好風景”。
大約是在1939年冬,由于敵機對昆明的轟炸愈來愈頻繁,我們家又從城里又遷到了市郊,先是借住在麥地村一所已沒有了尼姑的尼姑庵里,院里還常有虔誠的農婦來對著已改為營造學社辦公室的娘娘殿燒香還愿;后來,父親在龍頭村一塊借來的地皮上,請人用未燒制的土坯磚蓋了三間小屋。而這竟是兩位建筑師一生中為自己設計建造的唯一一所房子。
離我家不遠,在一條水渠那邊,有一個燒制陶器的小村——瓦窯村。母親經常愛到那半原始的作坊里去看老師傅做陶坯,常常一看就是幾個小時,然后在黃昏中慢慢走回家。
母親在昆明時還有一批特別的朋友,就是在晃縣與我們邂逅的那些航校學員。每當休息日,他們總愛來我們家,把母親當作長姐,對她訴說自己的鄉愁和種種苦悶。他們學成時,父親和母親曾被邀請做他們的“名譽家長”出席了畢業典禮。但是,政府卻只用一些破破爛爛的老式飛機來裝備自己的空軍,抗戰沒有結束,他們十來個人便全都在一次次與日寇力量懸殊的空戰中犧牲了,沒有一人幸存,有些人死得十分壯烈。因為他們多數人家在敵占區,他們陣亡后,私人遺物便被寄到我們家來。每一次母親都要大哭一場。
李莊
1940年冬,由于日寇對昆明的空襲日益加劇,營造學社追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再度西遷到四川宜賓附近的一個小江村——李莊。這里距揚子江盡處只有30公里(宜賓以上即稱金沙江),而離重慶卻有三天的水路,是個名副其實的窮鄉僻壤。我們住進一處篾條抹灰的簡陋農舍。艱苦的生活,旅途的勞頓和四川冬季潮濕、陰冷的氣候,終于使母親的肺病又發作了,臥床不起。而同時父親脊椎軟組織灰質化的毛病也變得愈來愈嚴重。
李莊的生活確實是艱難的。家里唯一能給母親養病用的“軟床”是一張搖搖晃晃的帆布行軍床,晚上,為了父親寫書和我們姐弟做功課,全家點兩盞菜籽油燈,當時,連煤油燈都是過于“現代化”的奢侈品。記得我在這里讀小學時,除了冬天外婆親手做的一雙布鞋外,平時都只能穿草鞋。偶爾有朋友從重慶或昆明帶來一小罐奶粉,就算是母親難得的高級營養品了。父親愛吃甜食,但這里除了土制紅糖之外沒有別的。父親就把土糖蒸熟消毒,當成果醬抹在饅頭上,戲稱之為“甘蔗醬”。整個李莊沒有一所醫院,沒有一位正式醫生,沒有任何藥品。家里唯一的一只體溫計被我失手打破,大半年母親竟無法量體溫。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她的病情一天天沉重,卻得不到像樣的治療。眼看著她消瘦下去,眼窩深陷,面色蒼白,幾個月的工夫,母親就失掉了她那一向煥發美麗的面容,成了一個憔悴、蒼老,不停地咳喘的病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