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國保
有差異的馬克思主義與不一樣的生態想像
——生態馬克思主義與有機馬克思主義的生態觀之比較
蔣國保
生態馬克思主義和有機馬克思主義是當代在生態研究方面值得重視的兩種后現代馬克思主義思潮。它們都試圖從經典馬克思主義那里去挖掘可資利用的思想遺產,以確立切實可行的馬克思主義在21世紀的價值,進而構建自己的生態觀體系。但是,兩者源同而流異,在生態想像上存在著很大的差異,其差異具體體現在生態觀的理論基礎、生態危機觀和生態價值觀三個方面。對此展開深入探究,對于我們理解當代全球性生態危機,建構新的生態文明,無疑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生態馬克思主義;有機馬克思主義;生態觀
自20世紀下半葉以來,隨著全球性生態危機日益加劇,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主張再次“回到馬克思”,并竭力從中探求全球性生態危機的成因及其治療路徑。這其中,以詹姆斯·奧康納、約翰·貝拉米·福斯特、戴維·佩珀和特德·本頓等人為代表的后現代馬克思主義者將經典馬克思主義與生態學理論相結合,形成了一個具有鮮明理論特色的生態馬克思主義流派。該流派的主要理論目標是試圖通過將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及其批判功能與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相結合,以此尋找一種足以指導解決生態危機并實現人類可持續發展的有效策略。與此同時,美國的一批以小約翰·B·柯布、菲利普·克萊頓與賈斯廷·海因澤克等人為代表的過程哲學家和建設性后現代主義者則致力于將經典馬克思主義與懷特海的過程哲學(或者說有機哲學)以及同中國傳統哲學和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思想糅合起來,逐漸發展出了一個同樣以生態關懷為主要理論旨趣但又有別于生態馬克思主義的后現代馬克思主義新流派,即有機馬克思主義。生態馬克思主義與有機馬克思主義其源相同,都試圖從經典馬克思主義那里挖掘理論資源,但兩者的理論側重點卻有所不同,從而導致兩者在生態觀方面的想像各不相同。筆者將分別從生態觀的理論基礎、生態危機觀和生態價值觀三個方面對兩者的生態觀進行比較分析,以期為我們理解當代全球性生態危機以及構建生態文明社會新形態提供借鑒。
生態馬克思主義與有機馬克思主義兩者生態觀的一個重要區別是理論基礎不同。具體來說,生態馬克思主義主要是以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作為其生態觀的理論基礎;而有機馬克思主義則主張將懷特海的過程哲學與經典馬克思主義結合起來,試圖通過建立一種懷特海式的馬克思主義來構建其生態觀的理論基礎。
從總體上看,生態馬克思主義主要是通過對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與生態學之間關系的批判作為其理論構建的切入點。不過,在生態馬克思主義陣營內部形成了兩個不同的派別。一是以福斯特和佩珀等人為代表,主張歷史唯物主義無論在方法還是內容上,都是與生態學相適應的,其本質就是一種生態唯物主義哲學。在福斯特看來,“馬克思的世界觀是一種深刻的、真正系統的生態(指今天所使用的這個詞中的所有積極含義)的世界觀,而且這種世界觀是來源于他的唯物主義的”[1](P3)。他認為,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哲學是馬克思對伊壁鳩魯以來的有機論唯物主義傳統的繼承與發揚,同時也是對近代自然科學發展尤其是對19世紀生態學思想發展的批判反思的結果,內在地蘊含了生態學思維。這意味著,“馬克思的社會思想是與生態學世界觀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的”[1](P24)。故而,福斯特指出,如果我們不了解馬
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歷史觀與唯物主義自然觀之間的這種必然關系,我們就不可能全面地理解馬克思的著作。佩珀也堅持認為,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本身就包含著豐富的生態學思想。在佩珀看來,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所蘊含的生態學思想主要來自他與恩格斯的“關于社會與自然相互依賴以及通過勞動,人與自然相互轉變的著述;還來自他們對技術、前資本主義社會與自然的關系、自然與人的資本主義毀壞(異化)以及在共產主義條件下自然與人關系轉變的觀點”[2](P73)。他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對于人與自然的相互依賴關系十分敏感,他們的唯物主義使他們敏銳地意識到自然環境作為生產力一部分的重要性,同時,他們的人本主義思想又突出了社會經濟對自然的影響。因此,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生態學立場是顯而易見的。二是以奧康納和本頓等人為代表,在他們看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從確切的意義上講,是缺乏明確的對生態學思想的關注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它與生態學是完全對立或相互矛盾的。他們認為,可以對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進行適當的闡釋或改造來彰顯其生態學思想。奧康納認為,雖然“歷史唯物主義事實上只給自然系統保留了極少的理論空間,而把主要的內容放在了人類系統上面”[3](P7),但是,他并沒有因此而把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同生態學思想完全對立起來,相反地,他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潛在地包含著生態學思想。只不過,我們需要將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的內涵向外擴展到物質自然界和向內延伸至人類自身,才能發現人類歷史與自然歷史之間的相互依存和相互影響,如此一來,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所潛藏的生態學思想或者說對于自然生態系統關注才能得以彰顯。本頓認為,在浩如煙海的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文獻中,有很多思想與生態學思想十分吻合。但是,他在詳細解讀馬克思的“勞動過程”概念之后發現“馬克思對不可控的自然條件在勞動過程中的重要性闡釋不夠,而過多地闡釋了人類意向性的轉變力量對于自然的作用”[4](P148),其導致的結果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無法充分地從理論上說明經濟活動形式對于自然條件的依賴性以及這種依賴性在特定的資本積累過程中所彰顯的政治意義。這意味著,在本頓看來,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與以自然條件為基礎的經濟學之間存在著難以彌合的“裂縫”。因此,他認為,有必要對馬克思的“勞動過程”概念進行批判性的轉換,從而使歷史唯物主義與經濟學之間,進而與生態學之間建立起有機的聯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本頓指出:“對于任何想要完整地把握人類社會形態面臨的生態條件和限制的理論而言,馬克思主義的經濟學概念都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出發點。”[4](P147)
與生態馬克思主義強調歷史唯物主義理論與生態學之間的契合關系不同,有機馬克思主義認為,雖然有證據表明,馬克思把人類與自然的關系視為他對資本主義批判的一個基本組成部分,但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其中包括其歷史決定論、歷史規律論和二元論思想)與現代生態學思維是根本相對立的。因此,如果我們希望在馬克思主義理論與現代生態科學之間架構一個橋梁,以使之成為應對當代全球性生態危機的一個替代選擇,我們就“必須超越馬克思對自己哲學的認識而來稍微拓展一下馬克思的思想”[5](P193)。明確地說,就是需要運用新的理論資源對其進行重建。在有機馬克思主義看來,這種新的理論資源的核心內容就是懷特海的過程哲學。有機馬克思主義認為,馬克思主義與懷特海的過程哲學具有某些共同的特質。“馬克思主義、懷特海的有機哲學均以關注實踐、解放全人類、追求共同福祉為旨歸,二者均對現代機械思維展開了深入的批判,對人類文明發展的應然方向進行了深刻的分析與明確的預測,從而針對未來的發展提出理性、科學、富于智慧的眾多洞見。”[6]這說明,馬克思主義與懷特海的過程哲學存在相互結合的可能性。
同時,馬克思主義與懷特海的過程哲學也存在著相當程度的差異互補性,這意味著馬克思主義與懷特海的過程哲學相互結合的必要性。一方面,馬克思需要懷特海為他的某些理論主張奠定基礎。懷特海的過程哲學充分吸收了現代生態系統科學和現代物理學的積極成果,主張關系實在論、有機論和整體論,而這正好可以彌補馬克思主義理論作為一種現代哲學所不可避免的機械論和個體論的缺陷。正如B.柯布所說:“懷特海對現代性的批判很有價值。他將其‘有機哲學’與對‘機械哲學’的啟蒙并列而言。他以這樣的方式提供了一個比馬克思更為根本的現代性批判。”[6]另一方面,懷特海也需要馬克思為其提供分析問題的視角與方法。馬克思主義非常注重階級分析與經濟分析的方法,這是主張有機整體主義的懷特海哲學所缺乏的,因此,將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與經濟分析方法同懷特海的有機哲學相結合,就能夠使之成為適應當代生態科學發展與解決全球性生態危機問題的理論工具。總之,在有機馬克思主義看來,將馬克思主義同懷特海過程哲學結合起來,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有機馬克思主義理論在
本質上就是一種馬克思主義者的懷特海主義或懷特海式的馬克思主義,是馬克思主義與懷特海主義相互融合而生成的一種后現代馬克思主義。正是在吸收和借鑒過程哲學并繼承和弘揚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基礎上,克萊頓等人提出了有機馬克思主義的四個核心的指導原則,即為了共同福祉、有機的生態思維、關注階級不平等問題和長遠的整體視野。從這四個核心的指導原則出發,有機馬克思主義繼而提出了走向社會主義生態文明的發展道路,以及一系列原則綱領和政策思路,從而在根本上促進了馬克思主義與生態思維的有機統一。
綜上可見,生態馬克思主義與有機馬克思主義從理論基礎上看都源自于經典馬克思主義,但是,從經典馬克思主義那里所獲取的理論資源卻是完全不同的。生態馬克思主義從馬克思主義的原典出發,并從中挖掘可資利用的資源,在生態觀上主要以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作為其理論基礎,并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分析方法和階級分析方法;而有機馬克思主義則從對馬克思主義的現代性批判出發,主張運用懷特海的過程哲學對馬克思主義進行合理的改造或轉化,在生態觀上則是以一種懷特海式的馬克思主義作為其理論基礎。正是由于兩者生態觀理論基礎的不同,從而導致兩者在生態危機觀和生態價值觀等方面也存在著根本的區別。
在生態危機觀上,生態馬克思主義與有機馬克思主義雖然都認為資本主義制度和現代性價值體系是導致當今全球性生態危機的根源,但是,兩者的側重點有所不同。生態馬克思主義側重于將生態危機的根源歸咎于資本主義制度及其生產方式,而有機馬克思主義則認為以個人主義價值觀與經濟發展觀為核心內容的現代性價值體系才是生態危機的主要根源。由此,兩者在解決生態危機問題上的路徑和方法也不同。
在生態馬克思主義看來,生態危機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固有屬性,這是由資本主義制度的反生態本性所決定的。對于資本主義制度與生態危機的內在關聯性,以奧康納為代表的生態馬克思主義者主要從三個方面進行了論證。第一,資本主義社會的“第二重矛盾”必然導致生態危機。生態馬克思主義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具有雙重矛盾和雙重危機,其中,第一重矛盾就是經典馬克思主義所說的資本主義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這種矛盾運行的結果必然會導致一種建立在需求不足基礎上的資本生產過剩的經濟危機;第二重矛盾則是資本主義生產力和生產關系與生產條件之間的矛盾,用奧康納的話來說就是,一方面“資本主義是一種經濟發展的自我擴張系統,其目的是無限增長,或者說錢滾錢”[3](P16),而另一方面“自然界本身卻是無法進行自我擴張的……自然界本身發展的節奏和周期卻是根本不同于資本運作的節奏和周期的”[3](P16-17)。這意味著,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第二重矛盾”必然會導致資本的自我擴張和自然界本身的有限性之間的矛盾,繼而必然導致一種基于資本的生產條件不足的生態危機。第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特點與運行規律必然導致生態危機。生態馬克思主義認為,資本主義生產的目的是追求利潤的最大化,“利潤既是資本進行擴張的手段,也是其擴張的目的。每一個資本主義的機構和每一種資本主義的文化活動,其目的都是為了賺錢和資本積累”[3](P16)。這意味著,以追求利潤為目的的資本主義生產體系必然需要不斷擴大生產規模或資本積累規模,而這必然導致對自然資源和能源開采力度的不斷加大,從而導致自然資源和能源的快速消耗和枯竭,進而誘發嚴重的生態危機。第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全球擴張必然導致對自然資源和能源的全球性掠奪,進而引發全球性的生態危機。生態馬克思主義認為,資本主義喜歡剝削新的土地和資源,因為后者為其利潤的增長或資本的積累提供了很大的潛力,而資本主義追逐利潤的本性必然促使它進行生態殖民擴張,即對第三世界的自然資源和能源進行掠奪性地開發,最終必然誘發全球性的生態危機。
在看待生態危機根源的問題上,有機馬克思主義雖然也承認資本主義制度及其生產方式難辭其咎,但是,它并沒有像生態馬克思主義那樣止步于此,而是進行了深入的探究。它認為,資本主義制度及其生產方式所構建的現代性價值體系,才是造成當前全球性生態危機的根本原因。有機馬克思主義指出,“資本主義是一種以資本積累——創造和增加財富,為核心驅動力的經濟和社會制度”[5](P38)。這種制度是建立在以笛卡爾的哲學、約翰·洛克的政治學和亞當·斯密的經濟學為核心內容的現代性價值體系基礎之上的。在有機馬克思主義看來,現代性價值體系雖然極大地促進了人類社會物質財富的增加,但是,由于現代性價值體系所存在的固有缺陷,也導致了人與人及人與自然關系的異化。首先,以笛卡爾哲學為基礎的現代性價值體系是一種以理性主義、機械論、二元論和人類中心主義為理論特色的價值體系,它只關注人類自身的利益和價值,而把其他非人類存在物看作是人類實現自身利益的工具或資源,進而否定其他存在物的利益
和價值,這種做法很容易導致人類與自然關系的疏離,導致人類對自然的肆意掠奪和破壞,繼而造成自然對人類“報復性”的生態危機。其次,以約翰·洛克政治學為核心內容的現代性價值體系所宣揚的自由、人權、民主和正義等價值觀,在本質上是一種立足于個人私利而不是共同體利益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是一種建立在“人性自私”這一不正確或不完全正確的假設之上的自由主義的“偉大神話”。這一自由主義傳統把自由僅僅理解為“不受任何限制地做想做之事的能力”,這已經成為導致當今全球性生態危機的一個重要原因;而洛克人權概念的主要內容也僅限于公民的財產權、生命權和政治權,并不包括諸如后代人的生存權、發展權和環境權等綠色權利,而且強調的也往往是富人的權利,“如果說窮人有人權,那也只不過是富人所享有的各種權利的衍生品”[5](P122)。為此,有機馬克思主義強調,為了全人類和地球的共同福祉,而不是少數人的福祉,有必要拓展人權的外延,使其超越個人私利,達到社會和地球相互關聯的境界。洛克的民主也是一種為市場服務和保護財產所有者個人權利的民主,而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以謀求人類和地球共同體福祉為目標的民主。洛克正義觀念的實質也不過是一種基于人性自私和自由競爭的分配正義觀念,這種正義觀念認為,“國家應該支持的唯一一種正義是絕對平等的正義,富人的稅率不應該高于窮人,而且富人窮人應當平等地得到政府的支持”[5](P143)。顯然,這種正義觀念忽視了個體勞動者無法控制的導致各種非正義現象的外在因素,因此,有機馬克思主義指出,有必要從整體的視角出發,構建一個更系統更長遠的正義觀念,使之足以把各種與作出公正決定相關的所有因素都考慮進去,這樣才能真正有助于正義的實現。最后,亞當·斯密的古典經濟學是一種追求自由主義的經濟發展觀,這種經濟發展觀的一個最基本的假設就是認為每個人都會尋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基于這一前提,亞當·斯密推導出一個基本的經濟法則,即“市場本身會自我平衡”[5](P31)。亞當·斯密認為,無論在國際層面還是在區域層面,市場就像是一只“看不見的手”,能夠自然而然地平衡各方的利益,因此,通過建立一種自由貿易體系,國家就會最大化他們的利益,同時也就最大化了全體公民的利益。然而,在有機馬克思主義看來,亞當·斯密“這個以‘自由市場’原則著稱的學說,混淆了人類基本人權的‘自由’與富人盡可能多地積累財富的‘自由’”[5](P32),其結果是導致了西方社會的貧富兩極分化。事實證明,亞當·斯密所謂的“自由市場”并不是一個“自由的”市場,“對于全球日益貧窮的底層大眾來說,它實際上是一個真真切切的奴隸制市場”[5](P218),直接導致了人與社會的異化。
對于如何應對或解決當代全球性生態危機,生態馬克思主義與有機馬克思主義也有著完全不同的策略或想像。生態馬克思主義認為,要解決當代全球性生態危機,就必須從根本上變革資本主義制度及其生產方式,同時也要變革過去那種為了人類的利益而不顧其他非人類存在物的價值與利益的人類中心主義觀念,以及單純為了保護自然生態而不惜損害人類的生存權利的生態中心主義觀念,進而把生態運動同有組織的工人運動結合起來,從而使生態主義和社會主義走向一種新的融合,并最終推動社會走向一個生態健康的新形態,即生態社會主義社會。正如奧康納所說,資本主義危機的終極目標“就是去創造一種向社會主義轉變的想象的可能性”[7](P190)。而有機馬克思主義則在批判資本主義制度及其生產方式所構建的現代性價值體系基礎之上,提出了解決生態危機的四個核心指導原則,即為了共同福祉、有機的生態思維、關注階級不平等問題和長遠的整體視野,并在此核心原則的基礎上,從政治、經濟、文化和教育等角度提出了一系列有針對性的對策和措施。諸如,主張一種市場的組織和運行是為了支持本地協作、區域聯合和全球共同體等各級系統的繁榮發展的混合制經濟形式,倡導一種著眼于人類與地球之共同福祉的“超越公—私二分”的政治理念,以及提倡一種超越“價值中立”的、能夠教給學生和所有生命共生共榮及公正分配資源和機會的知識與價值觀的教育。
生態價值是指自然對人的有用性或意義,而生態價值觀則是指處理人與自然之間價值關系的基本立場或思想觀念。在生態價值觀上,或者說,在人與自然的價值關系問題上,近代以來一直存在著人類中心主義與生態中心主義兩種生態價值觀的爭論或對立。人類中心主義認為,在人與自然的價值關系中,只有擁有意識的人類才是唯一的價值主體,而自然則是服從和服務于人類的價值客體,人類的一切活動都應當以人類的利益為出發點和歸宿;生態中心主義認為,自然也具有內在價值,而且這種價值不依賴于其對人的有用性或意義,自然和人類一樣具有獨立的道德地位和同等的存在與發展權利,人類不過是對自然負有道德關懷責任的道德代理人而已。當代各種生態價值觀理論的建構,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在批判人類中心主義或生態中
心主義這兩種生態價值觀的基礎上展開的。
作為后現代馬克思主義兩個重要派別,生態馬克思主義與有機馬克思主義在人與自然的價值關系上也有著不一樣的生態想像。生態馬克思主義沿襲了經典馬克思主義的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立場,明確表示了對人類中心主義的贊成和對生態中心主義的反對。比如,佩珀就明確宣稱,生態馬克思主義是“人類中心論的(盡管不是在資本主義—技術中心論的意義上說)和人本主義的”[2](P282)。他認為,人類不可能不是人類中心論的,人類只能從人類意識的角度去觀察自然。為此,生態馬克思主義立場鮮明地反對生態中心主義脫離人類社會實際抽象地談論自然并賦予自然以內在價值的做法。生態馬克思主義認為,人類如果不是把人看作主人,看作價值主體,而是把自然看作主人,看作價值主體,就會導致人與自然關系的顛倒和神秘化,最終走向人與自然分化的另一個極端,而這是生態馬克思主義所不愿意看到的一種結果。同時,對于生態中心主義的自然內在價值論,生態馬克思主義也展開了有力的批判,即生態中心主義關于自然內在價值的理念是基于一種神秘的直覺而不是理論論證,因此,是可疑的和經不起邏輯推敲的。
此外,生態馬克思主義也明確反對生態中心主義把生態危機歸結到人類中心主義,在它看來,人類并非天生就對大自然有害,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對自然生態的破壞也并非人類的天性使然,而是特定的社會制度、社會關系所造成的惡果。正如前文所述,在生態馬克思主義那里,導致當代全球性生態危機的根源是資本主義制度及其生產方式,是資本主義主導下的世界不公正的經濟和政治秩序。基于此,生態馬克思主義堅持認為,“只有承認環境的敵人不是人類(不論作為個體還是集體),而是我們所在的特定歷史階段的經濟和社會秩序,我們才能夠為拯救地球而進行的真正意義上的道德革命尋找充分的共同基礎”[8](P43)。換句話說,人類只有站在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才能真正實現人類利益與自然利益的有機統一,才能確定人類對自然界改造的合理限度,從而避免人與自然關系的異化。不過,需要指出的是,生態馬克思主義所贊同的人類中心主義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簡單粗糙的技術中心論意義上的“強人類中心主義”,而是一種非技術性的、以人為本的、現代意義上的“弱人類中心主義”;也不是新古典經濟學的短期的個人主義的人類中心主義,而是一種長期的集體的人類中心主義。
與生態馬克思主義明確表示對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的贊成和對生態中心主義的反對的態度不同,有機馬克思主義不僅旗幟鮮明地反對人類中心主義,同時也反對各種各樣的生態中心主義。在人與自然的價值關系問題上,它主張超越人類中心主義和生態中心主義的對立,倡導一種基于有機整體主義的“共同體價值觀”。在有機馬克思主義看來,人與人、人與物及宇宙萬物之間都是一個有機聯系和動態發展的生態共同體,任何個體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關系性的存在,任何生命個體都是由它們之間以及生態系統和社會系統的相互關系組成。因此,“理解人類在地球上的處境意味著要明白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只有人類內部,人類與全球生態系統及共處一個生物圈的其他物種之間,保持和諧與平衡,才會實現人類自身的健康發展”[5](P226)。然而,近代以來,“我們首要的錯誤是假設我們能夠把某些要素從整體中抽取出來,并可在這種分離的狀態下認識它們的真相 ”[9](P155)。無論是人類中心主義還是生態中心主義都人為地割裂了人與自然之間或者說人類社會與生態環境之間的有機聯系,都陷入了二元論的誤區。因此,這兩種生態價值觀都無助于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與平衡,更無助于實現人類自身的健康發展。
有機馬克思主義認為,近代以來的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主要根據自身的利益來建構價值觀,而把自然僅僅看作是人類實現自身利益的“資源”。這種價值觀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也承認了自然是人類社會生存和發展的基礎,不過,它認為自然只有工具價值,而不具有內在價值;它所關注的也往往是人類的福祉,對非人類存在物的福祉則置若罔聞。這種價值觀所導致的生態危機不僅威脅著整個人類文明,甚至還威脅到人類賴以生存的生物多樣性。而在有機馬克思主義看來,“萬事萬物都既是主體,又是客體,人類也不例外”[9](P152),這意味著,整個自然生態系統都有其內在價值,而不是一種滿足于人類需要和目的的工具性存在。就此而言,有機馬克思主義與生態中心主義的觀點是一致的,即都主張從自然生態系統的有機整體性出發,賦予人類與人類之外的存在物同等的內在價值,而反對人類中心主義的主觀價值論和工具價值論。但是,有機馬克思主義并沒有像生態中心主義那樣片面地強調人類與非人類存在物的價值的絕對平等性,認為“每一事物對其他事物有著多種不同的價值,并且本身也有著多種不同的價值。有些實體對他物的價值不大,但自身具有很高價值;有些則對他物(至少有許多)極有價值而自身卻毫無價值可言。然而,由于內在聯系的根本特性,一實體的價值的實現會增加其他實體的價值”[9](P153)。這意味著,有機馬克思主
義在承認每一事物具有獨特價值的同時,并沒有將不同事物的價值齊一化、絕對化,而是對不同事物的價值作了明確的區分,尤其是,它并沒有像生態中心主義那樣極力貶低人的價值。它認為,人類雖然是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這一點絲毫無損于人類已實現的價值的獨到之處。事實上,“人類的經驗也向這個星球注入了許多據我們所知其他物種所不能有的經驗。人際關系和人類的創造力所特有的享樂的特性具有獨一無二的內在價值”[9](P153)。這種人本主義的價值觀念在一定程度上消減了生態中心主義的反人道主義和神秘主義的傾向。
有機馬克思主義從有機整體主義的立場出發,不僅堅持自然“內在價值論”,反對近代以來的人類中心主義的主觀價值論和工具價值論;同時還堅持“共同體價值觀”,反對近代以來的人類中心主義的“個體主義價值觀”。在有機馬克思主義看來,“有機馬克思主義代表了一種抵制極端個人主義和消費主義的重要力量。它特別強調共同體的重要性,在共同體中,個體的認同感和對現狀的反思精神得到培育、生長和發展”[5](P259)。而極端個人主義的真正替代性選擇就是重新發現充滿活力的、變革性的共同體,并且“使欣欣向榮的有機共同體的積極因素與馬克思主義者一直強調的共同福祉緊密地結合起來”[5](P259)。基于這種理解,有機馬克思主義提出了共同體價值觀的核心理念:“一個生態的世界秩序,即一個萬物相互聯系的由共同體組成的共同體。在這樣一個世界,當他或她向一個特定的家庭共同體負責時,每一個世界公民也都會對共同體的其他人負責。我們所有的人都應該對生命的地球共同體負責,沒有地球,我們無法幸存。”[5](P149)在有機馬克思主義看來,倡導共同體價值觀,使人類和自然生態環境再次和諧地融合在一起的想法絕不是一個浪漫的夢想,而是源于人類本性的一個基本事實,即人類是一種社會動物,人類從本質上看是完全生態的,是共同體中人,而不是孤島中人,人類天然地需要努力參與到充滿活力的有機共同體中,并以此來實現自身的價值。
作為后現代馬克思主義的兩個重要流派,生態馬克思主義與有機馬克思主義都試圖從經典馬克思主義那里去挖掘可資利用的思想遺產,以確立切實可行的馬克思主義在21世紀的價值,進而構建自己的生態世界觀體系。但是,如同前文所述,兩者在生態觀的理論基礎、生態危機觀和生態價值觀等方面都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兩者可謂源同流異,生態想像不一。生態馬克思主義主要是以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和方法為基礎,強調從資本主義制度與生產方式的維度來探討生態危機的根源及其解決之道,并堅持一種弱意義上的人類中心主義生態價值觀立場;而有機馬克思主義則主要以懷特海哲學為理論基礎,并充分借鑒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和經濟分析方法,強調從以個人主義價值觀和經濟主義發展觀為核心的現代性價值體系的維度來尋求生態危機的根源及其解決之道,并主張超越人類中心主義和生態中心主義的對立,倡導一種基于有機整體主義的“共同體價值觀”。不過,生態馬克思主義與有機馬克思主義盡管存在上述差異,但是它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即它們都是為了解決當前人類所面臨的嚴重的生態危機,以實現人類與自然的和諧共存與共同發展,就此而言,它們對于我們理解當代生態問題,建構新的生態文明,無疑都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與現實意義。當然,我們也應該看到,雖然他們都自稱是超越了經典馬克思主義的后現代馬克思主義,但是,“其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理解存在諸多誤讀甚至錯誤,其理論性質應該定位于一種探索中的馬克思主義”[10]。因此,在我國的生態文明建設中,需要對其加以批判性地甄別與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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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伍洲慧]
蔣國保,韶關學院思政部副教授,廣東 韶關 51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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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4434(2016)10-0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