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
政治權力結構的延續與社會經濟體制的巨變是轉型中國的最大特征。因此,國家的合法性論述不僅建立在持續的經濟增長和共同富裕之上,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建立在似乎與此相對的社會主義遺產之上。這一矛盾狀態,成為了中國社會建構新主流意識形態的最大問題與困境之一。政黨逐步喪失了其階級代表性,國家與市場之間也不再擁有一條清晰的界限。
在這樣的前提性討論下進入對于中國互聯網的認識,我們不難發現,網絡在中國與其說是如里根所言的瓦解共產主義的“大衛”,不如說是一個在資本與權力的合謀與沖突中進行意識形態與政治經濟交換和轉移的空間。因此,當我們試圖去提出“網絡是否會改變中國時”,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不過這一改變也一定是以比其表面邏輯更為復雜的方式進行。
作為全新媒介使用者的網民
這種意識形態的轉移自詞語的創設開始。中國互聯網自誕生之日起,就成為了顛覆舊詞語與發明新詞語的元空間。在媒介話語中,網絡語言經常與網絡媒介事件相伴隨,被指認為“民間語文”和中國“社會”的生長。可以說,上世紀90年代大眾文化中語詞“由南向北”的旅行過程,在進入新世紀后被“由網上到網下”的新流向所取代。網絡詞匯大規模地出現在作為民族國家儀式的春晚當中,也成為了《紐約時報》等境外媒體進行中國專題報道的靈感來源(“草泥馬”),這種狀態使得中國互聯網毫無疑問地成為了進行“詞語政治”考察的最好試驗場。例如,我們已司空見慣地將“網民”或“網友”作為當下對于互聯網使用者的通稱,這一思維過程實際上包含了更為豐富的社會實踐,其中蘊含了命名者對這一身份的爭奪與征用和被命名者糾纏的認同。
網民作為一種媒介使用者,并不同于原來傳統媒介中僅能單向接受媒介內容的“讀者”和“觀眾”。作為“讀寫”媒介的互聯網,使得互聯網的使用者獲得了“傳受合一者”的特點,“網民”也就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受眾”,其中包含了兩個似乎矛盾的面向:
一方面,網民不同于受眾的特性,似乎取消了傳統政治經濟學和文化工業理論中對于文化工業的批判:傳統上的媒體受眾是作為原子化的大眾而存在,媒介具有巨大的單向的影響力,并且通過這種影響力將受眾打包出售給廣告商。在這個過程中,大眾作為資本主義勞動力的再生產得以完成,而文化也不再是作為一種教化和解放性力量,而是資本主義再生產其生產關系的重要壓制手段,猶如一種由上自下灌注的社會水泥。
然而網民卻似乎輕易地逃離了這種狀態。網民的自我表述一直延續著一個技術迷思,即新的技術可以帶來民主。這是一個從印刷術到電子時代一直綿延不絕的命題,如今則以一種更加絕對的方式體現在互聯網中:網民積極參與內容的制造與傳播,網民在虛擬空間形成自制和認同,網民對傳統媒體灌注內容進行解構與反抗,這些帶有解放性的意象似乎輕易打碎了資本和權力的合圍,找到了一個技術烏托邦的突破口。

正在發生的事情卻是,傳統的市場研究仍然以受眾研究的方法來對網民進行定位,海量數據的可控性和挖掘,使得這種受眾研究的方法以一種更為精細的方式超越了傳統媒介時代。“互聯網+”時代這個口號的提出,意味著網絡數據已經成為了重要的生產資料。換句話說,對于資本而言,數字化是一個夢寐以求的未來,在其中即蘊含了民主的迷思,也蘊含了資本的迷思。而關于資本的迷思顯然要比關于民主的迷思來得真實的多,如今,我們可以通過動眼實驗來分析使用者的視覺習慣,可以通過在線調查取代傳統的問卷,可以通過對大數據海量聊天記錄的“語義挖掘”來精準定位用戶的年齡、職業、性別等人口統計學特征,更不用說以Google為代表的基于購買行為的精準廣告模式??梢哉f,在大數據時代,受眾的可掌控性和可預測性反而得到了大大的增強。市場細分,精準廣告,數據挖掘等概念的出現,使得金融資本得到了更加高效和合理的配置。一個著名的說法,在傳統的廣告模式中,十張唱片中只有一張能夠盈利,十部影片只有一部可以獲得預期票房。而在IP時代,這種資源浪費似乎已經成為了歷史,而營銷和公關正在取代內容生產者,成為文化創意產業的樞紐。
就中國互聯網的現實語境而言,言論也已經成為了一種可以大規模售賣的商品,信息的證實變得異常困難。而公共議題的制造和傳播已經成為網站獲得點擊量的重要來源,因此,“公共話語的生意”成為網站工作的指導邏輯。
網絡營銷的發展,從更宏觀的層面符合了資本主義由福特制向后福特制的轉變這一歷史邏輯。網絡所代表的虛擬化(virtualized)和數字化(digitalized)正是戰后資本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席勒(Dan Schiller)以“數字資本主義”命名了網絡早期在美國的發展:在網絡的商業化的展開過程中,靈活積累和消費社會使得市場更加無孔不入地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將網民作為“傳受合一者”的這種敘述,其實遮蔽了“網民”作為“消費者”的實質。

從印刷術到互聯網,新傳播技術總帶來新民主的可能
是否只有市場本身會最終創造出自己的反對力量?這種積極的消費者與民主之間是否具有充分必要的鏈接,以及這種鏈接以什么樣的方式起作用,才是真正需要我們辨析的問題。
“網民”可能成為一種全新的政治主體嗎
“網民”一詞另一個需要探討的面向,是其在英語世界中的對應詞“netizen”。netizen這一新造詞匯顯然與公民(citizen)之間存在著互文關系,而netizen一詞也正是通過這種互文關系獲得了它的意義。netizen可以被更準確地譯為“網絡公民”,是公民概念在網絡世界的延伸,并按照這一邏輯將網絡空間視為“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獨立的個體自由地進入,結成不同的團體,交換意見,形成共識,完成對政府和權力的監督。
在中國的語境下,將網民對譯為netizen,而不是更廣義上的internet user(互聯網使用者),這種詞語的對標體現了哪些癥候性的事實?在2015年烏鎮世界互聯網大會召開前夕,由中國網絡空間研究院編寫的《中國互聯網20年發展報告》中提出,中國網民數量已達6.68億。這意味著上網者在中國總人口中所占有的較大比例,將他們稱為“網民”,似乎意味著能夠上網的人群已經成為了最廣大民意的直接代表。聯系“網民”這一指稱背后的“網絡公民”(netizen)的意向,則實際上是在強調他們作為一種新的社會主體的政治性,這正是在“互聯網如何改變中國”這一問題下,過去20年間貫穿中外媒體的核心議題。
然而,康斯威辛大學人類學系教授周永明曾在2006年指出,在政治性之外,我們應該看到互聯網已經深入到了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改造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近兩年中國互聯網話語的主流從政治性向商業性的遷移,以及由此誕生的“網民”就互聯網公司侵犯隱私、販賣數據所發出的指責與爭議,恰恰證實了周先知式的提醒。作為netizen對譯詞的、具有全新政治性的“網民”這一概念,距離6.68億中國互聯網使用者而言,存在著能指與所指之間的巨大裂隙。因此且不說網民是否能代表人民,就“6.68億網民”這一總體指稱,已遮蔽了在其內部所存在的巨大的差異性和復雜的分層結構和使用行為。
香港中文大學傳播系副教授邱林川曾于2009年提出了“信息中層”(information have-less)這一概念來描述一個特定群體。邱認為,網絡用戶在中國的迅速增長,一個重要的方面是源于中低端信息技術的普及,尤其是在沿海地區和南中國的普及。互聯網在中國發展的早期,其主要用戶來源于“三高群體”,即高學歷,高收入,高社會地位的精英群體。然而很快,中低端信息技術的普及使得原本被排斥在外的廣大人群通過網吧和手機等非常廉價的方式接入了網絡。與“三高”人群相比,他們不僅接入方式不同(如更低配置的網吧終端機和山寨手機),其信息訴求和互聯網使用習慣也與城市中產階級極為不同,甚至在南中國發展出一種以技術使用的“社會創新”為主要特征的信息社會模式。比如基于QQ群和QQ空間的跨地域老鄉網絡、出租車司機使用廉價技術架設電臺組織罷工等。
與邱的觀察呼應,我在東北二三線城市的田野考察中也觀察到了類似的差異性,大部分家庭已經可以購買家用電腦并且以地方電信服務提供的較低價格接入互聯網,網吧已經沒落,互聯網已成為了本地人組織自身社會生活的重要工具。在這些家用電腦的使用者中,也出現了一些低端信息社會的特征:如很多40歲以上的使用者的主要甚至唯一上網行為就是QQ,甚至對于相當一部分沒有能力使用鍵盤輸入漢字的用戶而言,唯一的上網行為僅限于QQ視頻和QQ游戲。而對于另一些年輕人而言,上網的行為也呈現高度的單一化特征,如淘寶購物或者“偷菜”。可以說,對于這些“網民”而言,互聯網具有完全不同于公共空間的意義。這正驗證了前文中周永明的表述:“就已經應用互聯網的中國人而言,網絡的意義絕非僅限于政治性。”
但在跨國語境下,“作為異議者的中國網民”依然占據歐美媒體涉華報道的重要議程。網民在中國不僅成為了反抗舊政治的強大力量,也成為信息自由的捍衛者和實踐者。因此在英美媒體中,關于中國互聯網審查和中國網民規避審查的報道占據了中國互聯網議題的主要部分,中國互聯網經濟的高速發展的議題報道卻一度居于次要地位。對于需要翻墻才能訪問的網站twitter.com而言,中文用戶的活躍程度并不高,活躍用戶大約只有幾萬人,且高度集中在“年輕、受高等教育、男性”這三個維度中。然而twitter卻成了顯影中國網民行動的一塊重要屏幕。twitter作為一塊“墻外的空間”,卻成了墻內信息和公共話語的重要生產地,這同時也顯影出了中國所處的后冷戰時代的全球化進程當中的復雜處境。
可以說,“6.68億中國網民”這一修辭,使得關于中國互聯網的很多議題陷入了不可見當中,從而跌出了公共話語的空間。而這種對于網民總體性的“政治性”的指認,實際上歷史性地鏈接了以哈貝馬斯為代表的公民社會理論在中國的被接受過程,以及改革開放30年來將國家與社會關系看做對立二元命題的過程。對這一公共空間中的公民的指認,又帶出了另一個被反復呼喚的群體——“中產階級”。中產階級這一概念所連接的,又是全球化進程中一種新型的、超國家的多重霸權的構成。如汪暉曾在2007年指出的,在這種形式中,市場主義的意識形態將市場擴張和政治支配描述為一個對所有人都有利的歷史進步的歷程,從而完全不能展開對于市場擴張與支配的政治含義的分析。在這種擴張中,中國的“中產階級”成為這種市場意識形態全球擴張的載體,一種成為“全球中產階級”一部分的渴望支撐著這一意識形態的展開。而實際上,通過實現網民作為公民而實現一種全球中產階級想象的工程,正是遮蔽了“網民”這一指稱背后彼此沖突的構成、以及其消費者的底色。

年輕人將中老年人常用的微信圖片戲稱為“中老年表情包”
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其著作《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中考察了131個彼此相關的關鍵詞。通過追溯這些語詞意義的歷史流變并厘清這些流變背后的文化政治,威廉斯發現,當其所處的歷史語境發生變化時,詞語本身將被重新寫義、修改、混淆、強調。關鍵詞所遮蔽的社會真相,是詞語的政治學?!熬W民”一方面被用來指稱全體互聯網使用者,另一方面其意指又確乎無法代表這個全體的巨大差異性??梢哉f“網民”這一指稱作為一個模糊的表象性修辭,本身就構成了一個中國當代文化的“共用空間”,在其中,“黨--國——社會——全球”等各種權力關系都找到了他們可以征用的敘述,在沖突和共謀中共同取消了中國6.68億網民的真實狀態。這種“被代表”的裂隙狀態正是切入中國信息政治的一個重要癥候點,從而引出媒介話語權與傳媒公共性等重要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