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軍

東京大學綜合文化研究科教授,日本著名學者,專攻亞洲政治外交史,中國外交史。安倍智囊團“二十一世紀構想懇談會”中的中國問題專家。主要著作有《中國近代外交的形成》、《通向近代國家的探索1894~1925》等。
中日恢復正常邦交40周年的時候,本刊做了一期封面策劃《中日關系 ?四十而惑》,歷經40年,中日關系并沒有變得更好,反而出現了很多新問題。又三年多過去了,中日關系似乎陷入了更深的困境。
去年底,人民日報評論部的微信公眾號《人民日報評論》推送了全國人大外事委員會主任委員傅瑩的署名文章《為中日關系打開一片天空》,傅瑩指出“中日關系走到今天這樣的復雜境地,是歷史和現實多種因素糾葛的結果”。“雖然中日這么近,打了這么多交道,似乎仍缺乏真正意義上的了解。”
雖然現實并不樂觀,但正如傅瑩所言:“盡管風雨如晦、月殘月缺,兩國有識之士為中日關系打開一片天空的努力從未間斷。”傅瑩在署名文章中提到日本東京大學教授川島真《中國近代外交的形成》一書“雖然觀點可以討論,但其中的資料不可謂不系統、深入”。
中國外交部發言人1月22日表示,中日關系近來有所改善,這符合兩國人民的共同利益。在安倍智囊團“二十一世紀構想懇談會”16名會員中,川島真被外界視為是較為中立的亞洲事務和中國問題專家。本期“對話”欄目刊發對川島真的專訪,就中日的歷史和現實問題做了深入的交流。川島真的觀點當然不代表本刊的立場,我們把談話的主要內容呈現給讀者,是希望有益于促進中日之間“真正意義上的了解”。對于川島真站在日本政府立場上的一些觀點,相信廣大讀者會有自己的立場和判斷。
在本就敏感的2015年,因為安倍—第一個戰后出生的日本首相(2006年第一次就任首相)—戰后70周年談話的不盡如人意,因為強行通過新安保法,等等,中日關系幾近僵局。而美國外交戰略的變化,更使中日關系雪上加霜。
在以和平與發展為主題的時代,沒有人希望發生戰爭,而冷和平對中日的經濟發展也有諸多不利。2016年,中日關系將向何處去,這是一個全球都在關注的話題。
《南風窗》近日對東京大學川島真教授進行了專訪。作為日本國內知名的亞洲事務和中國問題專家,川島真教授對中日關系、世界秩序與格局有著自己的判斷和認識。
《南風窗》:按原計劃,新安保法應該在今年3月生效并實施,但在日本政府編制的2016年度預算案中,這點并沒有體現,配合新安保法的《日美相互提供物資與勞務協定(ACSA)》的修訂也被推遲。安倍政權的這些舉措,被認為是為了確保能在今年7月的參議院選舉中獲勝。
之前因為強行通過新安保法,安倍支持率下降4個百分點,爆發了百萬人的大游行。1970年后,除了工會每年勞動節期間組織的集會和反核那次,日本幾乎沒有超過1萬人的游行。而之前1960年爆發的那場百萬以上規模的大游行,同樣是民眾為了抗議日美安保條約。在新安保法如此不得民心的情況下,安倍為什么要強行通過?
川島真:這不完全是日本一個國家的事情。這涉及到美國外交戰略的變化。
首先,美國的力量在相對減弱,但還希望在國際事務中可以保持和原來一樣的影響力,所以美國希望盟國能分擔更多。
其次,美國希望不只是它對盟國提供保護,盟國也要為美國效力。美國希望跟盟國之間的同盟更多保持“相互主義”。
第三,之前美國和盟國的關系都是完全以美國為核心的,美國和日本,美國和澳大利亞,美國和菲律賓,美國和韓國等等,美國分別和其他國家有合約,而這些盟國之間是沒有直接合作的,這點和北約中的歐洲國家之間很不同。而現在美國希望強化日本、韓國和澳大利亞等盟國之間的關系,加強盟國之間的合作,建立新的國際防御網絡。
如果日本沒有集體自衛權,以上的三點在日本來說就是無法實現的,所以,因為美國外交戰略的變化,日本出臺新的安保法是必然的。
日美本來有1997年的“美日安保guideline”,但是到了2015年4月,根據美國新外交戰略的需求,美日締結“美日新guideline”。安倍政權需要符合“美日新guideline”,調整國內制度。這就是安倍政權的安保法案。
自民黨一直都希望日本有集體自衛權,安倍首相本人也有這個想法。但是,因為最近圍繞日本的安保環境有如上的變化,集體自衛權也被在國會上承認。
《南風窗》:你的意思是說日本受到了美國的壓力?
川島真:當然了。不只是安倍要做,其他人當首相也遲早要做。
《南風窗》:但安倍非常積極,很主動地去和美國談新的日美同盟。
川島真:這只會是快一點和慢一點的區別,不會有根本性變化。其它盟國像澳大利亞等都贊同,這是沒有辦法的。
《南風窗》:韓國就不像日本這么積極。
川島真:所以樸總統現在面臨非常大的壓力。美國也對韓國要求THAAD體系等,在新的安保網絡里有新的負擔。樸政權難以接受美國的要求。但是,樸總統要向美國表現韓國重視美日韓同盟的態度,所以現在盡量表現接近安倍政府的態度。
而且韓國有它的特殊性,它們希望能實現統一,這需要中國的幫助。日本和澳大利亞等國家不存在這方面的訴求。
《南風窗》:除了解決集體自衛權的問題,應對美國新的外交戰略,日本還做了哪些戰略布局?
川島真:日本和澳大利亞結成了準同盟關系,美、日、澳一起在太平洋構成了安全網。在美國新的外交網絡中,日本希望美國是第一級,而日本能比其它國家更重要一點,做第二級。
《南風窗》:很顯然,美國在亞太地區的布局一個很大的目的就是制衡中國。日本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策源地之一,新的安保法實施之后,日本可以派兵到海外,并且使用武器,而且不再像以前那樣必須得到聯合國的同意,只要美國或者北約同意都可以出兵。日本也許希望以此為契機,增強國家的獨立自主性,但日本保守勢力的抬頭,肯定會讓國際社會擔心日本軍國主義卷土重來。
川島真:如果你接觸更多的日本民眾就會感覺到,和平思想是多么深入人心。而且日本要想使用集體自衛權,并不是那么容易,如果使用集體自衛權的話,應該符合政府所提的3個條件,以及基本上需要國會的同意等。
《南風窗》:但是根據新的安保法,在緊急情況下,也可以事后再獲國會許可,安倍又作風強硬,如果參議院選舉獲勝,安倍肯定會繼續推動修憲。據悉他可能還會把2/3的人同意改為1/2,大大降低日本行使集體自衛權的難度。
川島真:日本現在只有30萬左右自衛隊(包括預備隊員),而且日本未必愿意出兵。在日本各界,和平的思想非常深入人心,民眾厭惡戰爭。日本的國防費用開支也有限,而且增長緩慢,一度還出現負增長。日本的首相和美國總統不同,必須更加重視民意,否則隨時可能會下臺。
《南風窗》:但是自從日本把中選舉區制度改為小選舉區之后,首相權力很容易集中。
川島真:理論上是這樣,但實際上想集中權力并沒那么容易。從1996年首次使用小選區制到現在,只有小泉和安倍做到了。
《南風窗》:安倍的強硬和保守僅次于小泉,在民眾中為什么還會有不低的支持率?
川島真:選民支持安倍的原因在其經濟政策,通過新的安保法使安倍的支持率下降了4個百分點,但TPP交涉達成了,以及推行一系列恢復經濟的政策,使他的支持率又上升了4.5個百分點。所以,如果安倍經濟學面對大困境,對安倍的支持率也就會降下去了。
《南風窗》:韓國一向是安美經中,安防靠美國,經濟對中國的依賴性比較大,所以韓國也會和中國走得比較近,而日本不同。
川島真:韓國接近中國的原因有二。第一為統一問題,第二為經濟。其實,日本也基本上是安美經中,雖然日本不像韓國那樣外貿依存度過高,日本的經濟結構更合理一些,GDP主要靠國內消費,貿易只占到日本GDP的10%左右,但中國的市場是優質市場,它對日本經濟非常重要。
《南風窗》:一個老話題是,新的大國崛起,肯定會沖擊舊的世界秩序。你怎么看中美新型大國關系以及對日本的影響?
川島真:中美是全球的合作伙伴,中國對日本很重要,不僅是經濟領域,在政治外交領域更重要,會影響到日本政治外交政策的制定。日本未來要想很好的生存,中國是非常重要的關注對象。
《南風窗》:既然日本認為中國很重要,為什么安倍會罔顧中國底線,去參拜靖國神社?
川島真:他去參拜之后,中韓反應強烈,所以他明白這是中韓的底線,我想以后他不會再去參拜了。
《南風窗》:這應該早就是底線了吧。
川島真:我個人理解你這么說。但是,我們值得注意的是,安倍再次就任首相之后的態度。他的態度一直都在變化,在向好的方向轉變,他去美國在談話中是承認了河野談話的,之前一直模糊化的關于侵略問題,也忽然承認了。安倍2014年就在國會上說過,希望改善和中國的關系。
《南風窗》:美國讓盟國承擔更多的責任,實際上是把軍費和軍隊的壓力轉移到了同盟國身上,安倍為什么還會這樣積極地和美國建立新的同盟關系?
川島真:日本的歷任首相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國際派,一類是美國派,美國派會比較親美,國際派則會在中國和美國之間搞平衡。只有鳩山哪類都不是,他在日本政壇是罕見的。安倍比較親美。
雖然中國迅速崛起,但就目前來說,美國還是世界第一大國,目前和美國形成新同盟能給日本帶來更多的國家利益。中國倡導的治理和秩序,跟現在歐美的方向不同。所以,日本對中國非常重視,但不一定更接近。
《南風窗》:歐美的方向是唯一正確的治理和秩序嗎?
川島真:不一定。可能比如到2020年,中國會成為一個方向,日本會有更多邊的合作。但現在美國還沒有受到威脅,美國建立的秩序可能會存在問題,但中國提出的治理和秩序,對日本來說,有多大的國家利益和意義,還很難說。
對中國,日本還持觀望態度,有些事情現在還不能判斷,并不是反對。如果中國繼續發展得更好,未來中國會更重要,日本肯定會更接近中國,也會參加一帶一路建設。
日本從明治時代開始追歐美文明,到目前為止,思想上,日本還是以歐美為重,研究中國并不是主流。所以很多日本人對中國不夠了解,存在一些誤解,我最想做的,是先把誤解消除。
《南風窗》:日本對中國不夠了解嗎?我們之前以為日本對中國的研究是非常透徹的。
川島真:研究比較透徹的是傳統的文史哲領域,但在后來興起的社科領域,做中國研究的版圖(崗位和預算)非常少。現在中國崛起了,很多人想了解中國,但是不會中文,他們去中國的機會很多,但更多地只能和留歐美的說流利英語的人交流。
《南風窗》:中日關系還有日韓關系一直充滿變數,很大的一個原因是戰后中日、日韓之間并沒有像法德那樣取得真正的和解。在對戰爭的反思上,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策源地的德國和日本總是被拿來對比,一般認為,日本的反思不如德國深刻和徹底。
川島真:戰后特別是上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日本有非常多的反省和道歉,你們可能無法想象當時的氣氛,舉國都在反思,出現一大批反法西斯作品,有很多尖銳的批判,日本舊軍人進行了很多和平運動。但是當時日本和中國、韓國基本沒有交流。
1972年日中恢復正常邦交后,也有很長一段時間知識界交流非常少。1993年的河野談話承認了慰安婦問題,并對此表示了道歉和反省。1995年的村山談話也承認了殖民統治和侵略,表示深刻的反省和衷心的道歉。
《南風窗》:我們知道日本的有識之士對戰爭有深刻的認識和反思。但是另一方面,日本政壇一直存在不同的聲音,河野談話和村山談話也被一些人不同程度的否定過,一些政客更刻意淡化戰爭期間日本的罪行,粉飾戰時行徑。
和德國戰后由反戰人士接管政府,把納粹完全清除出去不同,日本政府沒有發生根本性變化,是由未被制裁的人組成的。
川島真:德國把罪完全歸于納粹,到底德國人如何得罪,得的什么罪,說得很清楚。而日本沒有這樣分,日本是全民擔罪,所以日本人得的罪顯得很模糊。但這并不是因為日本的反思和對戰爭的認識不夠,可能很大的一個原因是日本沒有像德國雅斯貝斯這樣的大哲學家,分解國民對戰爭的罪,所以在日本從哲學上沒有解釋清楚。
《南風窗》:還有一點我們特別不理解,作為戰爭策源地,日本為什么會有很嚴重的受害者心理,而沒有像德國一樣反思自己給其它國家帶來的傷害?
川島真:日本的受害指的是受戰爭的害。二戰的末期,日本的城市除了京都和奈良沒有被轟炸外,其他城市基本都被炸了,成了一片廢墟。所以日本民眾非常痛恨戰爭。
《南風窗》:可是戰爭是日本發起的。
川島真:當時日本約1億人口,軍人只有1000萬,所以大部分民眾認為戰爭(戰斗行為)和自己無關,自己是戰爭的受害者。特別是老婦和兒童,他們沒有當兵。婦女和兒童也對走向戰爭的決策過程不一定有責任感,因為當時日本只有年滿25歲的男子才有投票權。他們會認為是政府和軍人的問題。
當時軍人中也有人并不愿意上戰場,但是不去會被打,被抓去坐牢,家人也會被騷擾,這些人也認為自己是戰爭的受害者。
《南風窗》:每個人都不能說自己和所處的歷史完全無關。日本政壇和軍方一直存在右翼勢力,假設如果有極端的右翼分子有能力再發起戰爭,如果日本國民仍然缺少反抗的余地,那很難說歷史不會重演。
川島真:對于日本軍國主義的擔心,可以理解。但我想一般日本人絕不會肯定走向戰爭的戰前日本。
但是,一般日本人分開戰前和戰后的日本,所以戰后出生的人們一方面有和平思想,另一方面對戰前日本的罪行,難以完全背負。德國對此事分得很清楚,戰后出生的德國人他們對戰爭本身沒有什么刑事上的罪行,但是還是對戰爭和侵略有一些責任。
《南風窗》:歐洲有一定程度的共識,不讓德國的年輕人背負歷史的包袱。對日本來說,要卸下包袱是要在真正和解的基礎之上。日本和中國、韓國能否取得真正的和解,對中日韓未來的合作與發展至關重要。
川島真:上世紀90年代之后,戰后成長起來的人越來越多,特別是21世紀之后,連首相也是戰后出生的,他們對戰爭的觀念肯定會淡薄。道歉和反思的誠意也會不如從前,這樣下去問題會越來越大。是應該更好地努力實現和解了,需要不斷探索和解的方式。
對日本來說,反省和道歉的重要性自不待言,但更重要的是在謀求“和解”的言行中,用實際行動克服缺失,用實際行動不斷表明“從未忘記”和“贖罪的態度”。很忐忑地說,我們也希望中韓能有更多的寬容和“赦免”之心。希望能早日實現真正的和解。
《南風窗》:亞洲文化特別是東亞文化有很大的接近性,再加上地緣政治,如果沒有這些糾纏的歷史和復雜的情感,在目前的國際經濟格局之下,其實東亞一體化會更有利于東亞國家的發展。
川島真:當然了。我也希望彼此能有更多地了解和合作。我不希望東亞陷入你拿刀我拿刀、你拿劍我拿劍的惡性循環,應該有更多的溝通。在日本和中國之間,我希望能建立緊急溝通機制。安倍政府也應該拿出更多的誠意來。
《南風窗》:東亞也是文化共同體,在近代共同接受了西方文化的沖擊,對中國和日本來說,西方是共同的它者。在中日的現代化進程中,彼此是有相互支撐的,在繼續現代化進程中,中日可以彼此有更好的支撐。
川島真:是這樣的。但中日關系存在構造上的矛盾點。日本強大只是近一、兩百年的事情,之前日本一直依靠中國。明治維新以后,特別是甲午和日俄戰爭之后,日本的自我認知是亞洲第一先進國家。
1931年~1945年,日本離開了世界的潮流,發動了戰爭,這是日本近現代最大的問題。1945年之后日本又走向和平,慢慢又恢復了亞洲第一先進國家的自我認知。
1968年,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民眾的生活水平提高并不明顯,直到1980年之后,國民才慢慢感覺生活好起來了,但當時其實日本已經結束了經濟的高速發展。
到1990年代,日本的泡沫經濟結束,同時又面對中國的崛起。到21世紀,中國超過了日本,日本退居第三大經濟體。人均GDP也已經不如新加坡,和韓國差不多。日本如何保持自我認同?
《南風窗》:所以日本一度出現中國威脅論。
川島真:在1990年代,有人認為中國的經濟發展對日本是威脅,但經過后來十多年的發展,日本發現中國經濟發展對日本并不是威脅,反而帶來更多的經濟機會。這種聲音就沒有了。所以,日本的自我認同,對中國的看法也有變化。
《南風窗》:中國威脅論在經濟界是少一些,在政治界呢?
川島真:在政治界還很難說,可能有些人還是難以接受中國的崛起。每一任首相風格都不同。如果日中能有更多的互相了解和認同,有更多的信任,會更好一些。經濟界比較務實和冷靜。
《南風窗》:日本的經濟界對日本政治是不是有很大的影響力?
川島真:影響力肯定有,但自從改為小選區制之后,這影響力就減弱了,政治家的資金來源不再那么倚重經濟界。但這并不影響日本和中國在很多領域開始合作。
《南風窗》:你覺得中日有哪些比較好的合作領域?
川島真:日中有很多很重要的共同利益和共同要面對的問題,比如環境問題,民生問題,食品安全問題,社會老齡化問題等等,都可以共同面對和解決。在一些領域,比如高鐵,日中在國際上是有競爭的,這也是好事,良性的競爭可以刺激國家的經濟發展。
(對話內容刊發時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