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命運和做決定

徐賁

凡是“機遇”都是不可預測的。在有信仰的世界里，“機遇”是公正神意或正義天意的顯示;在沒有信仰的世界里，“機遇”則是純粹的偶然或無端發生，與正義、公正、正邪區分沒有關系。這是神意機遇與賭徒機遇的根本區別所在。

神意機遇雖不可預測，卻有規則可循，這些規則是由信仰系統所提供的，與人們普遍遵循的基本道德倫理相關聯。有信仰者求福祉，是求與德性和善行并相伴而來的福祉。宗教教誨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社會制度所保障的以正壓邪都是為不可預測的機遇提供了某種可確定的因素。

求解神意的“卜”和賭命運的“博”音同義殊。“卜”和“博”音同，意思也有關聯，甚至使用的器物或方式都可以是一樣的。但卜是占卜，博是賭博，二者的不同更為重要，更為本質。“卜”關乎天意或神意，而“博”則純粹是沒有定向的偶然。“卜”的前提是有秩序，有神意或天意在主導機遇;而“博”的前提則是無秩序，不存在任何比“偶然”更高的主導力量。“偶然”儼然成為生存世界最高的主宰，成功或失敗都不是人自己的努力可以決定的，不過是像買彩票的結果那樣偶然。

lottery（博彩）這個字是從lot來的，指的就是用擲卵石的方式來裁決爭端或財產分割。意大利語的lotteria和法語的loterie都是來自這個詞根，后來演化為意指“機遇游戲”（game of chance）。Lot這個字不只指彩票，而且也是指一個人的命運，這兩個意思是有關聯的：命運無常，不可預測，命運好則發達，命運差則潦倒。

遠古人用抽簽、抓鬮的方法來卜測神意，也用這樣的辦法來選舉領導者，或裁決難以決斷的爭端或案件。這么做是因為有一個信念：在難為一些重大的事情做決定時，抽簽或抓鬮的結果代表了神的選擇，人雖不明其中道理，但神的權威足以讓人口服心服。連諸神之間有爭執而需要裁決時，抽簽或抓鬮（碰運氣）也是決定的方式。希臘神話中諸神用掣簽（cast lots）的方式分配他們在宇宙中的統轄權。宙斯得到了天空;波賽冬（Poseidon）得到了海洋，成了海神;黑帝斯（Hades）輸了，得到的是冥界。

我們可以把抽簽、抓鬮、擲石塊或其他東西統稱為“擲”的方式。在古希臘語中，dike既是“正義”，也是“擲”的意思。Dikē是正義女神，也是道德秩序和公正評判的精靈。然而，無論是道德秩序還是公正評判都不是由她武斷決定的，而是來自太古的習俗，一直下來。希臘神話里的幸運女神是Tyche。跟正義女神一樣，她也經常是蒙著雙眼的。她坐在一個大的輪子（象征不停地轉動變化）上，拿著一個舵（象征導向）或一個羊角（“豐饒之角”，象征福祉）。正義女神和幸運女神的畫像經常在一起，幸運與正義是同時起作用的。

神意和命定（destiny）是同一個意思，而“命運”（fate）則是用某種方式來探知神意或命定，用木棍、擲石頭，或者從圣書中隨意翻出一頁來定，其目的都是為了作出決定，對法律或宗教事務形成決斷，而不是賭博。每一次“擲”都有特定的情境，因此是不可重復的，這與買彩票或股市里買進賣出的重復賭博完全不同。

為做決斷而“擲”，這么做是出于對某種超自然的精神力量的信仰，這種力量控制著擲的結果，讓神意或天意能以凡人一目了然的形式顯現出來——它的公開和透明類似我們今天的公共決定。因此，當古人在卜神意的時候，他們并不覺得是無目的的偶然機遇在起作用，恰恰相反，他們看到的是早已由神意決定的必然。因此，關于某件重大事情的最后決定必須經過這樣的程序才能得到確定性，讓人們安心，并有信心。

古希臘人成群結隊來求神諭，沒有神諭的同意，他們就不能對是否要開戰、締結和約或實行新法律作出決定。在后來許多世紀里，君王們一度以占星術來預測未來。后世人類改用其他的方式對重大的公共事務做出決斷——專制君王的意志、民主的公民投票、最高法院的裁決等等。這些決斷的方式都是某種信仰系統的一部分，而不是單純的選擇形式，是不同的信仰系統使得新的決斷方式在人們眼里具有了比“擲”更大的合理性。

今天中國的一些達官貴人偷偷咨詢“風水大師”，看上去似乎也是在祈求某種超自然力量的庇佑，但是，他們在意的只是功利的效果，而不是真的希望這個世界里有一種懲惡揚善的信仰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