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是個大貓奴

馬伯庸

上回說到唐僧上西天抱貓，意猶未盡，咱繼續說貓。

貓是一種有魔性的動物，它對人類帶搭不理，頤指氣使，偏偏人類卻沉迷于它的魅力，不能自拔。古今中外多少賢者偉人，一沾了貓字，就立刻變了一個人似的。尤其是到了宋代，注重生活品質的宋人更把養貓當成一種生活態度。

《夢粱錄》記載：“凡宅舍養貓，則每日有人供魚鰌（泥鰍）、養魚、蟣蝦兒等。”這份待遇，尋常百姓都未必能有。《武林舊事》中還曾記錄了臨安的寵物產業，有專門的貓市，里面的寵物用具一應俱全。在這種養貓成風的氛圍之下，涌現出了一個千古愛貓成癡的代表人物：陸游。

我們對陸游老先生的一般印象就是：著名愛國詩人，憂國憂民，勤快，一輩子寫了一萬多首詩，是留存詩作最多的詩人—我是說真正的詩人，乾隆不算。其實陸游愛起貓來，比愛國不遑多讓，寫起愛貓的詩來，也不比愛國的詩要少。從他的一系列詠貓詩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人是怎樣被貓馴服，從養貓人 一步步淪為貓奴和鏟屎官的。

他曾經寫過一首詩，叫做《贈貓》，中心思想是別人送了我一只貓，我很高興：“鹽裹聘貍奴，常看戲座隅。時時醉薄荷，夜夜占氍毹。鼠穴功方列，魚餐賞豈無。仍當立名字，喚作小於菟。”

這第一句，就暴露出了陸游的貓奴屬性。貍是指中國源產的貍花貓，奴是愛稱，“貍奴”翻譯成現代文，類似于“咪咪小心肝兒”這種嗲嗲的呼喚。再請注意“聘”這個字，特別講究。聘指娶妻，陸游買來小貓，舍不得說買，而是說聘，跟娶媳婦的待遇一樣。“鹽裹”指的是一包鹽。陸游正正經經把小貓“聘”過來不說，還按規矩準備了聘禮。聘禮雖然不多，但真是依足了規矩。

陸游對貓的認識，是一步步加深的。在一開始，他純粹把貓當成一種功能性的動物，為的是不讓自己的書被老鼠啃壞。這時候陸游寫的幾首詩，都反復強調養貓的目的，諸如：“裹鹽迎得小貍奴，盡護山房萬卷書”“連夕貍奴磔鼠頻，怒髯噀血護殘囷”“賈勇遂能空鼠穴，策勛何止履胡腸”等等。全都是貓兒捕鼠的記錄。

甚至陸游還覺得貓這種動物，真是勞動模范：“魚飱雖薄真無愧，不向花間捕蝶忙。”你看它雖然沒吃到什么好東西，可是一心捕鼠，從來不去花叢抓蝴蝶玩。

慢慢地，陸游發現，貓這種生物，還有一大妙處：“服役無人自炷香，貍奴乃肯伴禪房。晝眠共藉床敷軟，夜坐同聞漏鼓長。”軟綿綿，毛茸茸的一大團東西趴在被窩里，呼嚕呼嚕的，聽起來好安心。原來摟著貓睡覺，也很舒服嘛。

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就此對陸游開啟。

很快陸游便發現，他對貓的寵愛，讓貍奴的惡劣性格完全暴露出來了。比如《二感》：“貍奴睡被中，鼠橫若不聞。殘我架上書，禍乃及斯文。乾鵲下屋檐，鳴噪不待晨。但為得食計，何曾問行人。惰得暖而安，饑得飽而馴。汝計則善矣，我憂難具陳。”在這首詩里，陸游憤慨地批評貍奴貪戀暖被窩，有了好吃的就怠惰不愛捉老鼠的惡劣行為。

在另外一首詩里，陸游描述了一個更過分的情景，光看詩名都能體會到他的心情—《嘲畜貓》：“甚矣翻盆暴，嗟君睡得成。但思魚饜足，不顧鼠縱橫。”你說你不捉老鼠就不捉吧，還把食盆給踢翻了，簡直沒有王法了！這種奸懶饞滑脾氣頑劣的家伙，我一點都不想養了！

可是這時候，陸游已經離不開貍奴了。他在《獨酌罷夜坐》寫：“聽雨蒙僧衲，挑燈擁地爐。勿生孤寂念，道伴大貍奴。”哎，不捉老鼠也罷，踢翻食盆也罷，都所謂了，只要讓我摟著烤火，就很滿足了。這時候的陸游，已經徹底淪陷。

除了《示兒》之外，陸游最著名的一首詩是《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當初我在中學背誦的時候，覺得這一幅場景實在感人：“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可后來我才知道，《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一共有兩首。另外一首是這么寫的：“風卷江湖雨暗村，四山聲作海濤翻。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

原來陸游你是覺得外面刮風下雨太冷了，懶得出門，所以在家里摟著貍奴坐在氈子上烤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