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經注我”的野心之作

陶林

毫無疑問，寫作《經與史》一書時，劉仲敬先生的雄心是很大的。如書封所提及的，他想寫一部“真正”的憲制中國史，他力圖從“頂層設計”來打量有史記載的中國往事。在學術的江湖，我也早聞劉仲敬先生其名，并曾通過他的微信公眾號閱讀過他大量的文章。這使得我對他大部頭的著作充滿了期待。

劉仲敬先生的寫作有一個特點，就是面對普通讀者，喜歡把非常“冷僻”的歷史知識給挖出來，加以闡釋，并且生發出豐富的意義。相比較很多歷史學研讀者喜歡在“大一統”的格局中尋找“富國強兵”秘方，劉仲敬更喜歡在“兵荒馬亂”的亂世和分裂狀態中挖掘出憲制的“種子”，探討歷史成貌之外被遮蔽的可能性。這是《經與史》一書的亮點所系。

可惜，泛泛而言也會泛泛而失。劉仲敬先生的寫作，很有遠走海外的學者李劼先生文風，憑著豐富的史學閱讀在歷史長河的縱橫捭闔，從上古到中古到近古，下筆三千年，如述眼前事。這是作者本事，也是他的腳踵。劉仲敬似乎不太會認認真真地敘述好歷史和自己的思想。全書最令人失望和最不應該犯的毛病，就是怪異的文法毛病。作者的敘事讓人分不清哪里是陳述歷史事實，哪里是闡述個人所思。這種敘議不分的文風，令人閱讀起非常頭疼。

更令人頭疼的是，劉先生在行文中不節制地加諸太多見聰明卻未必有效的比喻和比擬，熱衷于把某段中國歷史比擬成后來某某時代怎樣的一個歷史。這是用修辭替代了必要的闡述和解釋，用修辭抹平了不同歷史時期和事實狀況之間的事實區別。這種比喻和比擬太多了，固然顯示了作者的博覽，卻也極大地影響讀者對作者意見的理解。還有一些屬于劉先生獨創，卻不經論述、未必妥當的術語，更像是米飯中的沙粒一樣，不時地冒出來。

通觀《經與史》全書，劉仲敬的寫作像是一個歷史的“時評家”，借助于歷史衣冠展示機智的“公知”，而不像是誠實的思想者。閱讀中，我固然時時為作者不斷冒出來的灼見所激發、共鳴，但冷靜之后，卻總懷疑是否作者在取用他所欲見之歷史來組織論述呢，是否存在著“六經注我”？顯然，在“取信讀者”、曉暢說理這兩關上，劉先生尚需極大改進。

故而，我認為《經與史》是一部借著歷史談個人思想的隨筆集，行文中充滿了一種后知者論的草率論斷，而不像是一部正兒八經的理論著作。當然，或許作者也無意于寫這樣的書，在書的序和跋中，他都表達對那種文案考證、清晰敘述的不屑一顧，用他的話，他更意在給“讀者思維訓練”，撒布“種子”。

但至少在寫作《經與史》時，劉先生寫得太快，太想標新立異、自成一說了。作者應該再花上三倍的精力，對全書加以充實、佐證和完善。要么耐得住寂寞，單純的述理，形成一門劉氏的歷史哲學，要么不用這么洋洋灑灑，選一個歷史的節點作為切入口，涉及社會生活、文化、典制、經濟、民族、風俗等等，進行理性、清晰、抽絲剝繭、鞭辟入里地闡述。如果能像錢穆或者黃仁宇先生那樣做到深入淺出，那就更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