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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又肆意的幸福
我算是七零后中的奇葩,1971年出生,居然是獨生子。
六歲以前,家里窮得沒有任何希望。因此爹娘商量好了:就生我一個。再多生大家連帶受苦。文革結束后,窮怕了的父母很珍惜得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于是娘結扎,領了獨生子女證,我歡歡喜喜做我的獨生子。
在計劃經濟時代,尤其是改革開放剛開始時的城市獨生子,確實很幸福。
娘在五金交電化公司工作,公司每年夏季會給員工發放大量的防暑水果,尤其是西瓜,每個夏季都會堆滿我家的床底。我是獨生子,沒人跟我爭,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花樣百出,就差煮熟了吃。
而隔壁彭叔叔家有三個孩子,為了爭吃最好的西瓜,老大老二兩個男孩子打得鼻青臉腫,打得西瓜滿地亂轉。
城市的獨生子,意味著物資不存在所謂的配給,父母拿回來給孩子的福利,都是你一個人的。
殊不知,早年的享受也是要后來買單的,生活從來都是收支平衡,你享受獨生子女的幸福,就得擔當后來應有的責任。
未知風險提前到來

成年后為了前途,我南下廣州生活工作。當時只考慮了自己的感受,誰曾想獨生子女遠離父母工作,風險很大,而我就冒了這個風險。
2005年,爹查出大病,已經是晚期,必須得做手術。按就近照顧原則,當然是接到廣州來看病開刀最好,我可以一面工作,一面照料父親,兩不誤。但從經濟角度考慮,爹的公費醫療在湖南才有效,而我又是中低層收入者。
生死大事,固然不能以省錢為第一,但也不能多花冤枉錢。
權衡后的結果是:我請假回湖南,將爹挪到長沙去住院動手術。長沙雖然是家鄉湖南的城市,但距老家雙峰縣兩百多公里,距衣食之地廣州六百多公里,長沙根本就是一異鄉。
身在異鄉,我又從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當時的心惶惶如也。何況我那時還有點啃老心態,買了房,還想著從老人家那里弄點裝修費。可爹恍然間就老了衰了,被病魔侵蝕得黑瘦,枯黃,憔悴。想著當年他和娘把一個個圓滾滾的西瓜全都拋給我,讓我獨自盡情享受,如今,這西瓜全轉化為了責任,甜蜜滋味也變為苦澀和艱辛。
獨生子的“慌”
到長沙,將老爹送入醫院,我和老娘、老婆租住在每晚十元租金的民居房里,本來人手緊巴巴的,老婆上班的學校校長又來電話催她去上班,否則扣款,正在供房的我家怎敢輕易被扣款,無奈之下,老婆第二天就買站票回了廣州。
老婆回廣州了,我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慌。
跑醫生那里問老爹病情,每聽一次,心情就慌一次,但對著老爹,又得強顏歡笑:“醫生說沒事呢。”慌!
去市場買米買菜,娘也老了,很怕她老人家在長沙走丟了。娘在年輕時跟著老爹跑來跑去,現在年老了,只能跟著我跑來跑去,而我當時完全沒有主意。慌!
老爹手術還順利,盡管帶了止痛棒,但晚上還是痛得厲害,哼哼地不能安睡,老娘和我不停地撫摸他,徒勞地給他止痛。老娘心疼我,要我早點睡,可老爹哼著,哪里敢睡。
身為獨生子,躺在病房的涼臺上,看著遠處黑魆魆的岳麓,我只感慨,為什么我沒有兄弟姐妹?涼風入夢,心里頭猛然冒出一個概念:弟妹。
有個弟妹可真好,大家可以輪流著來孝順,大家都有覺睡,父親床頭也不缺人照顧。
在湖南耽擱久了,得急著回去上班了,按揭這事兒半點馬虎都來不得,但老爹的出院手術咋辦?
我又想到了表弟,幸虧表弟在長沙工作,這時候真是慶幸老娘并不是獨生女。
表弟答應幫老爹辦出院手續,我千感激萬感恩。在坐車去長沙火車站的路上,我的眼淚突然噴涌,一直哭到上火車,火車又載著我的眼淚,一路到廣州。
養女防老
但表弟畢竟不是親弟弟。
2007年,當時到廣州幫我帶小孩的父親,病又復發。在廣州找不到熟人,趕緊回長沙,找了家百年老醫院,切除了一個腎。
當時回長沙時,老婆留在廣州帶一歲多點的兒子,我只能只身帶著父母跑火車站,老爹一手牽著自己身上的導尿管,和正常人一樣,一路長跑找車廂,跑得氣喘吁吁。
而最讓我對“無助”感觸最深的,來自與一位農民大哥的對比。
父親動完手術,家屬要去手術室領人。把老爹從手術樓推回住院部要經過一段上坡路,我和瘦弱的老娘拉得好吃勁,好似在跟死神比賽似的。
那位農民大哥,人瘦力氣大,他老婆患腎癌。他先把老婆的車推上去,看我們吃力,走過來,一手猛力一拽,父親的病床就飛翔一般上了坡。
后來我跟他聊,他說:幸好生了三個閨女,這回老婆生病,家里的事情全由三個閨女管,自己放放心心地管老婆。
說到這里,他吐了一大口煙,露出熏黃的牙齒,得意地說:“三個好閨女。”然后露出勝利的笑容。
小時候父母單位同事那些艷羨的目光,此刻都消失遠去,模糊在地平線上,而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現實,焦灼的現實。
沒有兄弟姐妹的悲哀
我那時候,常常在長夜浩嘆,感嘆沒有兄弟姐妹。這種感嘆,在老爹第二次動完手術尤其強烈。
老爹第二次從鬼門關回來,身體就從來沒有清爽過,疼痛感一直不消停,只能用嗎啡止痛。隔三差五地住院,母親每次都得在醫院陪通宵,父親痛,母親就沒法睡,幫他按摩。
縣醫院條件差,晚間保暖措施不佳,一到傍晚,父親就催母親回去,說:你不能陪我睡這里,晚間感冒,你若病了,兒子又遠在廣州,那就兩個老人等著完蛋,你趕緊回去。
于是,母親每到傍晚,就拖著疲倦的身軀回去,看到別人一家子團團圓圓健健康康在一起,心酸得直落淚。
我在廣州,天天掛念父親的病情,也沒幾天開心日子,就先請了老婆的堂侄女當保姆。
到2009年暑期,父親幾乎已經離不開醫院了,每天晚上都巨痛,母親則一天到晚沒法合眼睡覺,從家里跑醫院,從醫院跑家里,做飯送飯,穿梭往來,疲于奔命。
當時的老爹,只有三十多公斤了,一身的骨頭,觸摸著都手痛,心更痛。母親也瘦得叫人揪心,滿頭白發如飛蓬,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如同癲婆子一般。
我請了護理工,是位中年婦女,我拼命地給她錢,求她多照管我老爹,她也拼命地答應。恰巧那時父親的疼痛嘎然截止,渾身輕松下來,胃口也好了,我和老娘頓時高興起來,以為老人家又可以多活段時間。但我居然忘記了一個成語——“回光返照”。
父親也覺得自己好了,于是催我回去上班,我也高興地說:爺,再過十來天是你生日,我先積攢幾天假,回來給你做72歲壽辰。
他走得悄無聲息
那天,走出病房,不忍,又回過來看老爹,握著他的手,老爹不耐煩地說:回去吧,回去上班。
我一步三回頭,看著他瘦骨嶙峋地側臥著,面對墻壁,眼淚不由得刷刷地流,心里直疼,想著一定要給他好好策劃一個生日,讓他高高興興過完最后一個生日。沒想到,這一走就是永別。
不到兩天,父親就在無人知曉中走了。走之前,請來的護工離開病房說去洗澡;母親當時在家做飯,接到醫院電話,說父親走了,具體時間不詳。
對于護工而言,反正又不是她老爹,什么時候死的,關她什么事。如果當時是弟妹守著,絕對不會出這樣的事。
我去父親住過的病房喊魂,爺老倌,你跟我回去吧,這里不是你睡的地方。
心里痛恨得自己不行,又幻想著如果有個弟妹,至少可以告訴我,父親走的時候怎么樣,對我有什么話要說……
父親走后的第一個生日,他來了,來到我夢里,一身清爽,穿青衣,高興地說,我的身體都換過了,原來的病體扔了,好舒服。
如果,父親是活著說這句話,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