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我覺得這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
幾年前,老家的一位老人給我打電話,說宗族做家譜,大致需要7萬元費用,因為我是村里為數不多的考取學校到城里工作的,讓我資助兩萬元。
我是工薪一族,兩萬元是一個大數字。再問老人還有哪幾位愿意出錢,老人報了三個名字。當時我就啞然失笑了,這三個人都是當地有名的企業家,個個都有幾千萬的資產,開豪車,住別墅。與老人一番長聊后,我有些感動了,因為在老人的價值觀里,讀書人和身家幾千萬的老板都是成功人士,永遠不會愁錢花。
感謝老人的“固執己見”。這應該是傳統農耕社會的普世價值觀。一個人為什么讀書?是為了跳出“農門”。因為環境閉塞,勞苦無錢,鄉人們認為在城里可以接觸到上層人士,城里到處都是黃金……
讀小學的時候,鄰村有位少年考上了北京名校,寒假回家,他們家里擠滿了人。那些老實巴交的農民不停在問,有沒有見到過國家領導?后來四村八坊里流傳開了“縣長親自到火車站接大學生”的傳聞——對于當時的我們,這是藥效持久的“勵志雞湯”。在上個世紀80年代,村前的公路上只有破卡車經過,而縣長是坐綠皮吉普車的,他親自接送大學生,那是何等的榮光!
多年后我來到北京拜訪這位鄉友。此前在高鐵上用手機搜索,發現他撰寫的一長串的論文目錄,他實屬埋頭苦干的知識分子。然而長安居大不易。他的兩居室比我老家的柴房還小。研究生畢業后,他在國家部委下屬的科研單位工作,分了套房,靠工資吃飯,蝸居至今;女兒讀了一個三本畢業后一直賦閑在家,夫妻倆談到這里就唉聲嘆氣。
那天我站在天安門廣場,聽著汪峰的《北京北京》,回想童年往事,百感交集。
在我整個的童年記憶里,這位鄉人就是一個知識改變命運的傳奇。幾十年后,我卻愕然發現,他的命運與許多人的命運是一樣的,被改變的,只是人生的軌跡而已。
高爾基說,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我認同這樣說法。讀書可以讓人“進步”,從階層上說,可以把一個精神貧乏的鄉下人變成有情趣有追求的城里人;從身份上說,可以從一個文盲變成有知識有技能的人,躋身上層社會……從個人的成長軌跡來看,這是一種成長和進步,但與普世觀念中的“改變命運”仍然不能等同。
普世觀念中的“改變命運”是大富大貴,是縣長的吉普車,是并列于幾千萬資產老板的行列。從前想要改變命運,讀書的確是一個重要通道,但時至今日,條條大路通羅馬,早早離開校園,甩開膀子去創業,在“社會大學”也可以成功。
“知識”開始變得尷尬。
如果一個國家極度看重財富,如果整個社會噴發的創業創富激情像廣場舞一樣鏗鏘有力,如果讀書再不是一件自我的事情,而是越來越往“學以致用”的功利性目的去走,那么,是否任何沒有“致用”的知識,都會被嘲笑和摒棄?那些無法兌現商業利益的知識分子,是否會被打入冷宮?
時代終將走遠成為歷史,歷史的內核其實就是兩個字:文化。對人類文明進步的貢獻,最突出的東西不是財富,而是文化,文化是那些啃書本的思想家、科學家、文學家創造出來的,而他們往往不是財富的擁有者。
當一位農村老人把我這個普通的讀書人等同于老板時,當鄉友守著清貧研究學問成為業內專家時,我想,總有一部分人,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是讀書人的精神家園,是對個人人格情操的塑造。
我們不再為了溫飽而讀書,不再為了名利而獲取知識,這是健全社會發展必經的階段。
(司長摘自《中國青年》2015年第14期,圖/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