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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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宣統四年說起
介子平

辛亥年,武昌首義,各省響應。山西巡撫陸鐘琦拒絕了合作,以死報答朝廷知遇之恩。但多數省份卻是兵不血刃,一槍未放,也未見侵擾百姓,江蘇巡撫程德全反正之后,為表示革命必須有破壞,遂以竹竿子挑去巡撫衙門屋檐的幾片瓦了事。反正的程德全宣布獨立后,巡撫更名都督,一面剪去自己的辮發表示自己的革命決心,一面收集院司各種印信,銷毀于都督府大堂,與舊體制割斷聯系。
結束帝制,傾向共和,乃民軍之意,萬眾之心。清室以妥協方式遜位,從此退處寬閑,優游歲月,避免了身首異處,血光之災,國家防止了九夏沸騰,生靈涂炭,百姓也幸脫了商輟于涂,士露于野,民國則以和平繼受了前朝的疆域人民。此乃中國的“光榮革命”。
上海《時報》1912年3月5日發表了一篇評論文章《新陳代謝》,形象地概述了民國成立后多種領域的“興滅”代謝:“共和政體興,專制政體滅;中華民國興,清朝滅;總統興,皇帝滅;新內閣興,舊內閣滅;新官制興,舊官制滅;新教育興,舊教育滅;槍炮興,弓矢滅;新禮服興,翎頂禮服滅;剪發興,辮子滅;盤云髻興,墮馬髻滅;愛國帽興,瓜皮帽滅;陽歷興,陰歷滅;鞠躬禮拜禮興,拜跪禮滅;卡片興,大名刺滅;馬路興,城垣卷柵滅;律師興,訟師滅;槍斃興,斬絞滅;舞臺名詞興,茶園名詞滅;旅館名詞興,客棧名詞滅。”
雖說外面已改朝換代,百姓生活仍得繼續。汾陽劉家堡距縣城僅八里路,在該村關帝廟《重修關帝廟碑》的落款仍為宣統四年,對面戲臺側壁殘留有“平邑自誠園”戲班申海山題記的“宣統四年五月廿九、六月一、二日在此亦樂乎”,而曾為府治且繁華異常的汾陽城內,已是民國元年了。是武昌起義的成功太過迅速,國人尚未能知曉,還是另有依戀?明亡后,朝鮮君臣以為,“我朝三百年來,服事大明,其情其義,固不暇言。而神宗皇帝(萬歷帝)再造之恩,自開辟以來,亦未聞于載籍者。宣祖大王所謂義則君臣,恩猶父子,實是真誠痛切語也”。李朝視清廷為犬羊夷狄,私下稱清帝為“胡皇”,稱清使為“虜使”。除對清廷公文賀表之外,包括王陵、宗廟、文廟祭享祝文一切內部公文,仍以崇禎年號。朝鮮《仁祖莊穆大王實錄》,在明亡前以崇禎年號,在明亡后以干支紀年和國王在位年號。至于私人著述,直到清末,仍有人書寫崇禎年號,以至竟然有“崇禎二百六十五年”的紀年。恐非如此,對清廷的絕望早已成全民情緒,山西雖遠離中樞,禍不舍遠,汾陽也偏居一隅,疫不疏陬,民眾企盼靡盡,輿情憤懣難釋,人心已冷,興致索然,此時的改朝換代水到渠成,大勢所趨。
民初鄉村,除卻學堂遍設、鄉校遞增的變化,提倡國貨、挽回利權的宣傳,還有便
是盜賊公行、人心浮動的恐慌了。兵釁既開,強者響應,匪盜嘯聚,黠者揭竿,肆行劫掠,差隊圍攻,幾成歷史規律。越南河內遺民阮尚賢在其《旅晉感懷》中,紀錄了辛亥年的親身經歷:“辛亥九月八日,晉軍起事,余在晉城,幾為軍人槍擊者再,以外人對,獲免。出投旅館,行李蕩然,惟存舊書數卷而已。”明末掘李自成祖墓的邊大綬,曾被自北京潰退的闖軍從老家任丘押往太原,后乘隙逃脫,孤身還家,在其《虎口余生記》中記錄了一路親睹的土賊趁火打劫、殺人越貨情形。金兵毀宋,李清照攜金石碑帖南渡,屢遇土賊偷盜搶劫,收藏殆盡。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周邊百姓拍手稱快,更隨亂打劫。民眾役抑既久,平日無上訴管道,王朝解體,秩序不再,乘勢放縱發泄,哪有流連之情,扼腕之憾,有的卻是按捺不住,興奮異常,百姓與政府命運切割矣。于是那些興建于冷兵器時代的塢壁,此時又得以修繕加固。劉家堡關帝廟即設于堡門洞之上,其功能在于庇護鄉黨,這一點上,民國元年沒有宣統四年安然。清廷內閣承宣廳許寶蘅據歷代江山鼎革的經驗估計,每歷改朝換代,中國人口必大幅減少:“世變至此,殺機方動,非生靈涂炭,戶口減去三分之二或四分之二,不能安寧。”孫中山也預計到了這一點,故他在1912年1月4日,復電袁世凱時稱:“文不忍南北戰爭,生靈涂炭,故于議和之舉,并不反對。倘由君之力,不勞戰爭,達國民之志愿,保民族之調和,清室亦得安樂,一舉數善,推功讓能,自是公論。”曾被清廷派去鎮壓武昌起義的海軍統制薩鎮冰,不忍生靈涂炭,遂化裝成商人,逃回福州老家,其臨別贈言:“今老矣,不忍見無辜人民肝腦涂地,若長此遷延又無以對朝廷。君等皆青年,對于國家抱急進熱誠,我受清廷厚恩,不能附和。今以艦隊付君等,附南附北皆非所問,但求還我殘軀以了余生。”他用燈語示知停泊在陽邏港的各軍艦和雷艇:“我去矣,以后軍事,爾等各船艇好自為之。”民初的動蕩只是局部性的、小規模的,此乃歷史的進步。
一棵大樹轟然倒地,除卻鎮江駐防八鎮副都統載穆、湖北安陸知府桂蔭少數幾個殉節者,舊官吏或腳底抹油,一走了之,或改頭換面,重新上任,而不知不覺、秋毫無犯的百姓生活仍然繼續著,所唱劇目,仍是《雙玉鐲》《夢鴛鴦》《如意圖》《抱靈碑》《金剛廟》《明月珠》這樣的老本子。魯迅在《祝福》的結尾寫道:“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亦如此。”在《阿Q正傳》中則寫道:“未莊人日見其安靜了。據傳來的消息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但還沒有什么大的異樣。”階級關系照舊,風俗習慣依舊,思想意識依舊,為改元后的大致面貌。
造物所忌,曰刻曰巧,圣賢處事,惟寬惟厚。辛亥后并未對前朝人物進行清算,游戲一旦結束便不再爭斗,讓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這場革命真的與大眾的關系不大,而阿Q們指望的秀才娘子的寧式床或摸摸尼姑臉的愿望也未能實現,唯一的改變是男人腦后的辮子剪掉了。其實,阿Q們指望的是打砸搶,是地覆天翻。是誰阻止了原本的暴力革命與政治動蕩?
清末出現的革命黨與立憲派兩種革新力量,二者皆以救國為目標,只是手段方法不同而已。前者主張革命,后者力求改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兩派處于對立沖突態勢。國民對于立憲有所期待,而革命的勝利多少帶有偶然性。平和的立憲派,較之“短衣長劍入秦去,亂峰洶涌森如戈”的革命派,其基礎更為厚實,影響更為廣泛,經其長期努力,朝野漸成共識,人民的政治意識已漸次開放。杜亞泉曾言:“茫茫政海中,固有二大潮流,榮洄澎湃于其間。此二大潮流者,其一為革命運動,其一為立憲運動。革命運動者,改君主國為民主國;立憲運動者,變獨裁為代議制。其始途頗殊,一則為激烈之主張,
一則為溫和之進步,及其成功,擇殊途同歸。由立憲運動而專制之政府傾,由革命運動而君主之特權廢。民主立憲之中華民國,即由此二大政潮之相推相蕩而成。”民國元年,南京政府公布的第一屆內閣名單中,九位部長中,立憲派占六席,革命黨只三席。民國建立后,立憲派的歷史作用雖暫被隱匿,然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行為歸于平和,卻未趨于死寂,在袁世凱稱帝時,立憲派乃知恥發奮,首先攘臂而起,護國討袁。創造民國者,革命黨也,再造民國者,立憲派也。
宣統三年10月29日太原首義后,為示與滿清決裂,廢舊年號,但新紀年未有,遂采用“黃帝紀年”。據景梅九回憶,山西大學堂瑞典籍教師高本漢離晉時,閻錫山以中華民國晉軍分府正都督的名義,為之簽發的護照日期為“黃帝紀元四千六百零九年九月二十三日”。“開國五千年,五族共一家”是當時的共識,但這樣的紀年,顯然較之宣統×年繁瑣了許多,百姓的習慣是怎么方便怎么來。
南京臨時政府改用陽歷后,清廷也效仿之,民元1月15日,湖南籍同盟會員凌盛儀的日記道:“滿清聞之,亦遂于本月十三日改為宣統四年一月一日,事事效顰,殊為無謂。”此改在獨立的身份,未被理睬。5月11日,楊杏佛在北京等待留學時,給柳亞子寫信道:“都中情形與南方大異,剪發辮者百無一人,且有仍用宣統四年者。”京師乃信息中樞,不存在閉塞情形,這樣的紀年無疑是有意為之,蓋與朝鮮使用崇禎紀年心理同。凡物有生皆有滅,此身非幻亦非真,但總有一些人,不愿承認現實政權的更迭,其中不光全是既得利益者,還有如王國維這樣的文化人,心中有座墳,葬著未亡人。守舊的氛圍中,中樞的京師與偏陬的汾陽,仍在宣統的舊秩序里,沐浴著最后一縷回光。
介子平,原名王介平,1964年生,山西介休人。《編輯之友》雜志社副主編,副編審。出版有詩集《青燈》《煙霏云斂》,散文集《少年文章》《消失的民藝——年畫》《褪色的記憶——連環畫》 《民國文事》 《風華舟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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