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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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暉

李暉
筆名依蓉。遼寧省散文學會會員,遼寧省散文家協會會員,中國民主促進會遼寧省經濟支部會員,現就職于沈陽鼎翼碑銘文化傳媒有限公司,任總經理。作品多發表于《鴨綠江》《詩潮》《芒種》《福建文學》《遼海散文》《中國詩賦》《風荷》《小河沿》以及臺灣新聞報等國家及地方專業文學刊物上。
秋天帶著蕭瑟,在燥熱的體內流動。我站在校園外,目光擠進一排鐵柵欄。那柵欄,常年在暴曬下銹蝕,經過雨水沖刷,散發出腥冷的味道。此刻我的視線被它扯斷,在緊張凝望的靜寂里,與時間糾纏,顯得疲憊不堪。幾片葉子落下來,我轉頭,身后有棵大楊樹,長滿了葉子般的眼睛。飄走的葉子,鋪向大地,它們并不憂愁,它們被季節引誘到遠方。掠過我發絲,也讓我的心徘徊起伏,但我的牽掛在校園里面。時間到了。我的額頭緊靠兩根鐵柱,鐵在肌肉的凹痕里,冰冷地直抵骨骼,我的手抓住柵欄,向內張望,目光融入操場,鎖住一團綠色的火焰。
一陣歡快的鈴聲,透過大樓的長廊,鉆進兩側緊閉的門扉,所有的門迅速打開。穿著校服的孩子們排著長隊,走過長廊,越過操場,小小的身子在我目光中,越來越親切地放大,直到我欣喜地看清他的面容。
即使穿著統一的校服,我也會從孩群中瞄住兒子的身影,高高壯壯的,相對于同齡孩子,他似乎發育得更好、更快,白里透紅的嬰兒肥,攏出肉呼呼的小臉頰。他目光純凈,看著校門的方向,并未發現我的存在。我在人群中注視著他走出校門,直到被“小飯桌”阿姨接走。在午休的游玩中,我始終保持相對距離,看著他從一側跑向另一側,猴兒般敏捷,快速地變換方位。身邊的男孩追逐他,伸出雙臂,在歡呼聲中,他們相互抓捕、碰撞,形影不離地呼應著。我在悄悄地思考、判斷,他們在碰觸的瞬間,是否有危情存在。待到午休結束,他安全返回學校,我才放心地離去。
并不是我格外思念兒子,而是孩子從小就有習慣性的雙臂臂彎脫臼的毛病。最初是因為保姆拖拽手臂,使他發生意外,后來就變成經常性的。不要說外力拉扯,即使自己打氣球或者摟住爸爸的脖子親熱一下,臂彎都會發生脫臼。這種毛病一直持續到六歲上學的年紀,慢慢好了。
初離開我的照顧,我的心放不下,無論風霜雨雪,在他上小學的第一年里,每天中午之前,騎車七八公里趕到學校。我要看著他走出校門,在90分鐘的午休后,目送他走進學校。然后攪動吱呀作響的自行車鏈條,和人力車夫一樣,身體向前沖著,帶動沉悶的車輪,瞇起眼睛,對付迎面而來的風沙。我要回家吃飯。
這是一場災難,我無時無刻不在恐懼中,擔心某次意外的到來。從他能跑到外面玩耍的時候,為減少意外,我始終跟在他身旁,注視他的兩只手臂。他在快樂地奔跑,混在另外幾個孩童中間,響亮尖銳的嗓門被風聲呼嘯著放大,面頰通紅,眼神迸射出火焰般的光芒。我也在奔跑,跟在他的身旁,是游戲中的角色,扮著拙腳笨手的萌態,突然,他絆在一塊石頭上,摔倒的剎那,我穩穩地將他攬在懷里。
即使這樣,災難也時有發生。在一個長途列車上,臥鋪的另一頭是自動彈起的折疊椅,兒子跑去掰開它,很快椅子彈了回去,夾住他的胳膊,只是一瞬間,危情出現,迅捷的速度令我震驚。兒子仰頭看著我,急劇擴張的小嘴兒有如綻開的小喇叭,哭聲瞬間放大,車廂搖搖欲動,整串的珍珠割裂一幅畫面,流進小喇叭。他從椅子夾縫中抽出僵直的胳膊,懸在半空。他不斷哭著,尖銳的哭聲使他無所適從,起初是因為疼,后來是因為恐懼,他看著我,此刻,他的眼里只有我。我抱著他在最近的一站下車,他的眼淚噼里啪啦地落進我胸口,望著茫茫黑夜,只有遠方的虛無。我叫來一輛出租車,任它載我們到最近的任何一個城市的醫院。
中考以后,兒子就讀的重點高中,位于沈陽市內五區之外的蘇家屯區。由于一些原因,報到的時間很晚,學校沒有合適的床鋪提供給我們,只好另外租住房子。我跑遍了學校附近的民宅,終于租到有保安守衛小區的房子。兒子晚上8點放學,出了校門,向左拐,下一個大門口就是我租住的小區。
房子是八成新的雙室一廳,位于頂層七樓。最令我滿意的就是安全、干凈,可是兩個月后發現問題,冬季的室內溫度只有十六七度,甚至更低。整宿開著電熱毯,早起時發現鼻尖和額頭冰涼,從熱被窩里爬出去尋找毛衣褲,凍得打顫的腮部把牙齒抖得像是一部發動機。凌晨5點必須爬下床,在兒子床邊打開電熱爐,供他取暖,再準備早點。兒子會在40分鐘后起床,6點20分上課。之后我要開車返回市區內,每天往返50多公里,還不包括四處奔波的路程。
白天打理自己公司的事務,家里新買的房子正在裝修,我自己設計裝修款式,親自選購材料,多半時間要在裝修材料市場和施工現場間疲于往來。無論多么忙碌和勞累,我都要趕去陪伴兒子。
拖著兩條疲憊的腿,一只手扶著方向盤,很多時候,吃晚飯的時間在路上,在車上,在紅燈開啟的一瞬間。副駕駛位上放著幾款面包、蛋糕和水,饑渴中嚼不出哪種食物更合我的胃口。有一次途中,搖下兩側車窗玻璃,讓冷風對流進入,車內并不熱,是身體躁動不安。忽然一個冷戰,使塞進嘴里的蛋糕渣嗆進氣管,瞬時劇烈地咳嗽,眼淚大串大串地往下流。渣子只有一點點,應該大不過一粒米,可是進錯地方就能要了我的命。車子依舊前行,咳嗽聲不斷,身體不由自主地震顫,額頭不受大腦支配,在方向盤上磕來蕩去。酗酒也不會那樣,比醉駕還可怕。
記得那年10月上旬的一個晚上,我把車停在路邊,吃進一點東西,喝盡一罐飲料,接著,身體在舒適中卷入極度的困倦。我的頭倚在車窗上,月光垂下來,用絲帶罩住我的臉,瞬時,我看到兒子,在圓圓的月盤上,他的目光柔和溫暖,望著我。他一定在對我說些什么,充滿牽掛的目光揪著我不放。我就癡癡地與他對望。不知過了多久,一串電話鈴聲響起,我從睡夢中醒來,兒子急切地問我:“現在是夜里11點,怎么還沒到家,你不是說7點多就在路上了嗎?”我拿著電話吃力地舉到耳邊,勉強說了句:“哦,??!”頭炸裂了一般,我的眉峰擠到一起,胸腹陣陣翻卷,仿佛一條蛇游了進去,馬上要盤轉出來。兒子聽到我的動靜,不斷驚呼,我對著話筒喘著粗氣,安慰他:“沒事,沒事……”但這句話沒能發出聲音,我接著說起一些別的什么,連自己也聽不到了。他哭了起來,嗚嗚的,很悲切、很恐懼的樣子。他這樣哭著,嚇得我不知所措,感到莫名其妙。我的雙手軟綿綿的,扳動車門時似在夢中,車門難以想象地沉重,考慮著嘔吐時離開車子,否則難以清洗,就用身體的重量靠了上去。一陣眩暈,順著車門的敞開,我滾落下去。
我的臉朝向地面摔下去,壓住黑黢黢的馬路,濺起的塵埃掠過身體,四處逃竄。我像一只螻蟻,低到塵埃里面,耳畔車輪咆哮駛過,帶著風,掀動我的身體。身體下面傳來兒子劇烈的哭喊聲,電話還在通話中。我突然意識到自身的混沌狀態對兒子造成的傷害,馬上倚著車門坐起來,胡亂地抹了一把臉,壓住悲傷說:“兒子,沒事,我很快就到家。”說完掐斷連接?,F在輪到我哭了。為什么不哭呢?這倦怠的深秋寒夜,陌生的車水馬龍,漸漸溢滿身心的被囚禁已久的難以抑制的委屈。我號啕大哭,閉著眼睛,為了不必看清眼前的真相,以及我必須拋棄那偽裝已久的高傲又卑微的心。
不知道是重感冒還是一氧化碳中毒,之后的幾日里昏昏沉沉。我始終在路上,不能停止下來,不能哭。
現在,兒子去了新西蘭,他從流火的夏季突然步入裹滿雨水濕冷的冬季。他耗用20幾個小時,看到季節轉換方位,看到所有熟悉的事物,他已然熟知的植物的綠、云朵的白、美文中提到天與海交融的藍。他看到這些奇異的美,純粹到極致的本色。飽滿的雨水在冬季里辛苦工作,花朵大而晶瑩,葉子肥厚碧綠,孕滿瓊漿,季節呼嘯馳騁,瞬間變成另一副模樣。奧克蘭冬天沒有雪,繽紛的色澤像家鄉流火的7月。
閑暇時間,我開始喜歡獨坐書房。透過高大的落地窗,看到二樓窗沿外擠滿濃烈的綠,它枝丫上方灑下來金色的陽光,關照著我靠窗的書桌。這曾經是兒子學習的地方,現在它全部屬于我。
每天坐在書房里,注視著眼前靜止的事物:書桌、墻壁以及書柜里裝滿時間的文字。它們沉靜地在歲月里落座、息憩,似乎與時光的遷徙并無關聯。當我注視著不斷變化著的事物,春來秋往,日月變遷,成長的身體,我會看見,身后的歷程,是在不知不覺中,用時光一點一點雕刻出來的?,F在我用了18年的時光,將兒子撫育成高大健壯的男人,他在我的注視下不斷成長,似將我的青春年少重新回放。我才知道,時光不會衰老褪色,唯人生有限,只可用生命的繁衍去兌換永遠的青春。
想兒子的時候就打開電腦,上天維網站,首先看新西蘭的新聞動態,然后通過QQ或微信視頻和兒子聊天。手舉著電話,仿佛對面而坐,他離我那么近,那么真實,讓我試圖伸出雙手。人類的聰明才智已絕妙到無以復加的程度,無論多么遙遠,你都可以在我面前。
隨著丁零零的響聲,微信里出現兒子的臉龐,橢圓形的,稍微肉感,俊秀的眼睛,目光直白而簡單,散發著童稚的純真。我知道那是在媽媽面前才會流露出來的眼神,清澈透明。他安靜地看著我,宛如兒時剛剛吃過母乳,轉而抬頭,靜靜地注視我低垂下來的目光,看著看著,幼小的臉蛋兒上就綻開了一朵笑容,旋即,錚亮的大眼睛又彎成一道月牙??墒乾F在,兒子成熟而寧靜,在他的眼中藏有無數的問候和探尋,似波瀾不驚的溪水,緩緩地流淌出一汪深情。
兒子始終穿著羽絨棉夾克,里面是套頭的灰色羊毛衫,兩個多月,我擔心他從未換洗過這套衣服。他見我一臉愁容,便笑嘻嘻地說:“看看你,瞎操心,我都能給自己做飯吃,還有啥不會做的,吃得飽、睡得好,嘻嘻。”接著他站起身,用手機視頻環繞房間一周,自豪地說:“我剛剛收拾的屋子,看看還行吧?”在他抬起手臂指給我看的一剎那,視頻照射到他的腋下,出國前新買的毛衫,腋下的絨線已經被臂膀掙裂開來,出現雞蛋大的洞,手肘處是一大團灰黑色油污,正與上面黑色的洞口遙相呼應??墒沁@些,他渾然不覺,仿佛沒有發現,竟能天天穿在身上,談笑自如。此刻他發現了我的表情,發現我死死地盯著他的腋下,笑嘻嘻的表情像影碟卡帶,突然僵滯,良久沒有說話。我抬起手臂,從腋下一直摸到了手肘。他的臉色有些難看,眼睛也不愿再看我。
突然,我的淚水瞬間瓦解,瓦解的瞬間,我準確地關掉了視頻。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著手機屏幕,慢慢地仿佛沉到了水底。此刻,世界一片模糊不清。
責任編輯 潘 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