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方華
時值深秋。寫下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似乎還停留在木里的高山深谷之間,我忍不住想要說一說那段采訪行程給我留下的深刻感動。
抵達俄亞的那天,我們首先來到村里的小學。挎著相機,“衣著突出”的我們,引得孩子們頻頻注目。但我剛舉起相機,就被一位穿紅衣的中年男子制止了,實際上從我進校門時他就跟著我,滿臉“休想對學校做不利報道”的表情。我蓋上鏡頭對他說,我只是想起了童年,那時候我也如同這些孩子,在簡陋的操場上活躍,把拳頭大的塑料皮球當籃球玩得歡暢不已……
走出校門,看到旁邊有家小賣部,一臺電視機正對窗戶,幾個孩子趴在窗沿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上播放的廣告。有一個小女孩努力踮著腳尖才夠到窗沿,我按下快門的聲音驚動了她,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揮了揮手,露出兩個小酒窩。
按照我們所見的情形來判斷,俄亞的生活是比較貧窮的。孩子們衣服陳舊而單薄,他們來自周邊村落,距離學校兩天路程的情況很普遍,所以周末也只有住校。走進村里縱橫交錯的小巷,只見雞鴨鵝、豬牛馬都跟村民混雜在一起,地面鋪滿亂石、污泥,夾雜著干草、糞便,讓我們有種無處下腳的無奈。但是當天晚上,俄亞村的書記扎西拍著胸脯對我說:“別看這里好像很貧窮,但要論村民對于生活的幸福滿意度,俄亞絕對是全國數一數二的!”
我看過很多人文紀實攝影師拍攝的題材,大多都是貧窮、苦難、渴望之類的主題,但當我看著孩子們趴在窗沿看電視的那張照片,卻只能想到兩個字:童年。實際上那種場景與貧窮無關,也談不上什么渴求或向往,僅僅是農村孩子童年時代的一種常態,也可以說是簡單生活之中的調劑——我寧愿這么想,而不是帶著一種“俯視”的心態,去同情或憐憫。我認為,誰也沒有資格去對別人的生活說三道四。你所看到的所謂貧窮,對于他人而言未必不是富裕。
俄亞村居民的物質生活是很貧乏,但我在采訪中發現,其實每家每戶的糧食從來都吃不完,一個家庭有三四年甚至更久的存糧并不鮮見,并且相當一部分糧食都用于釀酒,幾乎每家都有一個釀酒的土灶。對面山坡上那些零散分布的房子是“莊房”,也是裝得滿滿的糧倉。而那些牲畜和家禽同樣是財富,只是他們把生老病死看得很重,一旦有老人去世,大部分牲畜和家禽都要宰殺用于祭祀,親戚同樣得送出一部分祭品,顯而易見,村子里絕大多數家庭都存在親戚關系。所以,扎西書記告訴我:“村民們的絕大部分財產,都用在了紅白喜事上,很難存下余錢,但他們的生活很富足,這已經延續了幾百年,他們并不需要改變……”
第二天,我們驅車離開俄亞,碰見幾個背著書包的孩子,聽到車子的聲音,他們停住腳步,在路邊排成一隊。當車子經過的時候,他們齊刷刷地舉起右手,高過頭頂——他們在向車子行禮,少先隊隊禮。
請原諒我少見多怪,雖然不知道是誰教會孩子們這樣做,但那一瞬間,我的確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我很想舉起相機拍下這樣的畫面,但一瞬間又否定了這個念頭——那恐怕也是一種不禮貌的行為,我不能用冰冷的鏡頭面對孩子們的尊重,并當成一種“炫耀”的談資。
一路上我們遇見了十多批的孩子,他們的隊禮都很自然,司機也會輕輕按下喇叭作為回應。即使灰塵撲面,我還是開著車窗,向他們揮揮手,那是我覺得唯一適合的表達方式。
思緒飄起,我又想起很多人。有一位陪我們下鄉的人大主任,據說他曾提著鏟子大鬧某開發商的項目部,為土地被征用的村民爭取合法權益;一位科長談到搞旅游開發的矛盾,她希望村民富裕起來,但又不希望外來的影響讓同胞們變得復雜;還有一位小女孩,在路邊遠遠伸出手,面帶微笑,走近才發現她舉著一個小小的橘子,正想遞給我們……
短短的幾天,我深刻感受到了一種簡單生活帶來的樂觀豁達、熱情善良的態度,所有感動的千言萬語,最后結成一句話:越簡單,越幸福。
事實上,幾天行程帶給我的,不僅僅是感動,也有一份無奈。
木里縣地處青藏高原和川西高原交界地帶,地勢崎嶇起伏,擁有無數高山、峽谷,但絕非我想象中的窮山惡水。山中擁有豐富的動植物資源,珍貴的蟲草、靈芝、松茸以及金絲楠、紅豆杉等良木比比皆是,松鼠、熊、豹等各種野生動物游弋在原始森林中,更重要的是,在那些高山與峽谷之間流淌跳躍的水,同樣是一筆珍貴而龐大的資源,更不用說這里還是“黃金王國”,直至今日依然有無數淘金者蜂擁而來,冒著危險違法開采……
有資源,就有開發,這或許是市場經濟下的必然趨勢。我們來到木里的時候,屬于黃金王國的輝煌時代已成過去,如今黃金開采是不被允許的。其次,由于復雜的地理條件,注定了交通發展的舉步維艱,針對森林物產的開發,似乎也進展緩慢。聽到這些,我多多少少還有一絲欣慰——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我們所期待的原生態環境,已經越來越少,而在這些年我涉足過的區域當中,木里是原生態環境保存得最好的地方。
但木里境內水利資源的開發,讓人痛心。在某一天的行程中,我們從水洛河邊的公路順流而下。一路上汽車非常顛簸,塵土飛揚,望著車窗外青翠的高山,我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我們在如此的青山綠水間奔馳,卻跑出了沙漠的感覺。司機告訴我,這條路就是因為水洛河梯級電站開發的需要,直接在河道旁邊挖出來的路,并沒有硬化處理。由于往來的重型貨車較多,路面也被碾壓出了許多溝槽,坑坑洼洼。
路面上還有許多石頭,都是從里側山壁不斷滾落下來的,但跟河道里的亂石相比,這又是小巫見大巫了。梯級電站建設的直接后果,就是河道被截斷。電站下游很長一段,都只剩一點涓涓細流在亂石下流動。在那天我們奔行兩個小時的時間里,不到30公里的河流沿線,我留意到至少分布著6座水電站。
河道的消失,給下游地區的飲水造成一定困難,好在想在周邊大山中找到一兩股山泉也不算難事,所以居民們并沒有因為這個事情產生太大的情緒波動,我們采訪的一些鄉干部說:“水電開發是政府的決定,我們首先是堅決擁護能促進地方發展的策略,其次想辦法解決開發過程中的矛盾,比如解決村民飲水問題,我們也做了很多工作,不會讓水電開發讓村民失去水源保障……”
但問題遠不止于此。一位河岸邊的老大爺告訴我,過去,水洛河中有許多淡水魚類,曾經是居民餐桌上不可多得的美食。但近幾年,河中只剩下大量石頭,偶爾還會有人從其中撿到一小塊黃金……河岸邊有許多大小不一的洞穴,起初我以為那是自然浸蝕的結果,但老大爺告訴我,那是一些外地人來偷采黃金挖的洞,河道干枯,在一定程度上為他們提供了便利。
無數鋼鐵架子,聳立在水洛河沿岸,一直跨越群山和峽谷,延伸向遠方。我想,擁有如此多的水電站,木里境內特別是水洛河沿岸鄉鎮,應該電力很充足吧。但事實卻又是如此出乎我的意料:這些水電站的發電量,全部輸送國家電網,不供應本地……
后來深入一下少數民族家庭,我才了解到,這里許多家庭的電,都是自己發的——家境殷實的,就自己買一臺小型水力發電機,安放在附近的小河溝;家境一般的,幾家人共同買一臺,分攤著用;還有一些村落,依靠政府補貼,安裝了幾組大型太陽能電池板,全村一起用……
聽起來很先進,很“高大上”的感覺。在水洛鄉一位村支書家里做客的時候,天剛黑他就打開了燈,但只開了一盞有點昏黃的小燈。我看著屋頂上好幾盞還有豪華精美的水晶吊燈,似乎都沾了些灰塵,心想藏族同胞真是太節約了。到吃晚飯的時候,可能是覺得燈光確實有點暗,支書又開了一盞,但過了一會兒,屋子里的燈開始一亮一滅地閃爍起來,我感覺很難受,他卻淡定地聊天吃飯,還告訴我:“別擔心,只是電力暫時不太穩,最近河里水量不大,我們都習慣了,一般晚上我們也沒多少需要用電的地方……”就在他家豪華的客廳里,50寸的大屏電視和豪華音響都靜靜擺著,我走過去一看,也似乎很久沒有使用過。
在另一個使用太陽能的村子里,早早吃了飯,我們坐在屋子里開始一些簡單采訪工作,才晚上8點,電燈突然就滅了。一位年輕小伙立馬敏捷地從灶臺中掏出一條燃燒著的木柴,從墻角取出幾根小木條點燃,一陣松香的味道立即彌漫整個屋子。三十多歲的副鄉長擺擺手:“不好意思啊,最近晴天比較少,我們晚上都沒多少電可用了,不過我們準備了松明火把,倒也沒關系……”晚上9點,我身邊所有的電子設備都沒電自動關機了,我躺在漆黑的鄉政府招待所,感覺似乎與世隔絕……
“山上電線高塔,山下松明火把。”這是一位老鄉無意中說出來的話。可能他們已經習慣,也許他們很淡然,長期的樸素生活給了他們一種淡定安然的心態,但我卻感覺很復雜。開發,到底應該是怎么樣的?保護與掠奪之間的區別,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