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笙綠
1
我母妃綠苑上仙因神元盡毀,耗盡靈力香消玉殞時,我才九十歲,在仙界是一個標準的幼童。
那時我還未如此紈绔,喜愛穿母妃親手為我縫的披風(fēng),嫣紅的柔仙鍛鑲了一圈雪白的狐尾毛,天冷的時候,我會戴上披風(fēng)帽子,雪白的一團絨毛里,露著一張小臉,誰見了我都要夸贊一句:“世子真是個漂亮的娃娃。”
而那天我也是如此漂亮的打扮,在母妃床前,使勁搖她的手臂,她卻沒睜開眼睛看我夸我,我哭我鬧,將她做的披風(fēng)從身上扯下,踩在地上,都沒能換來她的訓(xùn)斥,那時我才終于明白,陽天沒有了帝妃,而陽流光也從此再沒有母親。
他們將母妃的神元碎片送上朧月島,那是她出生的地方,也許不久之后,也許要經(jīng)過幾萬年,反正是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她的神元碎片會消失,散落在世界各個角落,也許成為凡人,也許成為魔君,也許還是仙人,但是不管她能成為什么,都不再是綠苑,不再是我母親。
府里的仙婢們私下里憤恨地議論,說我母妃之所以神元盡毀,都是被那混沌怪所害,從那時起我便發(fā)誓,總有一天,我要親手斬殺那混沌怪,替我母妃報仇。雖然那個時候,我連混沌怪到底是個什么玩意都不知道。
2
九十一歲那年,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準備好了,于是決定離家出走,去找混沌怪報仇。
我長了一歲,但是外形并沒多大變化,依舊是不及大人腿長的幼童,幾乎沒什么修為,唯一的優(yōu)勢就是母妃施在我身上的易獸訣。這訣能讓我變成許多動物的模樣,危險的時候能夠變身逃命。
我變身成一只花栗鼠,個頭小不容易引人注意,為了不挨餓,我還去廚房偷了許多花蜜糕。于是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一只穿著紅披風(fēng)的花栗鼠,背著鼓鼓的點心袋,從陽天帝君府的狗洞鉆出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3
出府三日,我將糕點吃完了,卻沒尋到半點兒混沌怪的蹤影,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一個人,不,一只鼠坐在路邊長吁短嘆,這時就見一個雪白的身影從我頭頂飄來,那人落在地上時,脖子上的大蛇看著我直流口水,我嚇得哆嗦一下,定在那里一動不敢動,但卻看清了那人的模樣。
那是個雪白冷冽的美人,他閉著眼睛,朝我這邊側(cè)了側(cè)頭,抬腿就走,脖子上的大蛇沒時間吃我,只能吸了吸口水,跟美人說話:“神君,聽說那大妖手下有只混沌怪,有些手段,神君要小心一些。”
美人不言不語,閉目前行,我卻在聽到“混沌怪”三個字的一瞬間站了起來,飛奔著跟在了他們后面。
4
一路行來,很是順利,那些仙人也不知怎的,看到美人自動后退十幾米,我便狐假虎威,大搖大擺地跟著。
跟了幾日,那大蛇終于忍受不了了,問美人:“神君,那只穿著紅披風(fēng)的大老鼠還跟著我們呢,要不要吃了?為什么不吃?看著多肥啊……好好好,我聽話,不亂吃外面的臟東西。”
那美人始終閉目,不言不語,我覺得可惜,這么美的人,竟然是個瞎子啞巴。
每次大蛇提議吃我,我都要找個洞躲上一陣子,出洞時,就會看見美人站在不遠處歇腳,偶爾會從袖子里掉落幾顆馨香的仙丸,我躊躇一會兒,見那大蛇安靜地趴在美人肩膀上睡覺,便飛速沖過去,兩只前爪捧著仙丸,大口大口地啃。
總之,我躲起來,他就會歇腳,無論躲多久,出洞總能看到他,一來二去,我終于明白,他在等我。
美人冷則冷矣,實際上還是很善良的。我膽子漸漸大起來,也不再躲了,就在他腳邊寸步不離地跟著。
我要跟著他去找那混沌怪,親手為母親報仇。
5
來到那大妖的山頭,美人不許我再跟了,派大蛇將我送去一處山洞躲著。
一路上,大蛇看著我一邊流口水,一邊跟我談心:“大老鼠,你別跟著神君了,他是不會收你做寵物的,神君已經(jīng)有我了,帶你一路已經(jīng)是很給你面子了,別不知好歹。”
我不理大蛇,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如何殺混沌怪。
趁大蛇走遠,我從小路溜走,直沖大妖所在的山頭。
山腳下早已變了一番天地,到處是死傷的妖物,美人白衣浴血,兇悍如羅剎,一把冰劍迅如游龍,鮮血四溢,我不要命地邁著小短腿飛奔過去,抓著美人的衣服,爬上他的肩頭。
在他肩頭的位置,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能聽到美人用術(shù)法傳出的聲音:“危險,走開。”
我從小在富貴窩里長大,還是第一次見這種血腥的場面,嚇得兩腿都在抖,卻始終抓著他的衣服,不肯離開:“我……我要殺混沌怪,不殺不走。”
美人閉著眼睛,朝山頭指了指,有一個巨大的怪物站在那里,光兩只眼睛就有山洞那么大,美人說:“那就是混沌怪。”
我的媽呀!
我用了很大的毅力才沒讓自己叫出聲來,這下子全身都在抖了,卻還是不肯放手。
美人見我堅持,說了一聲“抓緊”,自己飛身朝山頭沖去,耳邊是呼呼的風(fēng)聲,我閉上眼睛,死死地抓著他的衣服。
接著是混沌怪的怒吼,腥臭的血糊了我一臉,再回神時,美人已經(jīng)落地,一把冰劍插在地上,他彎著腰,微微喘氣。再看混沌怪,早已倒在地上,幾乎沒了氣息。
混沌怪死了,就這么死了?
我從美人身上爬下去,坐在地上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嚷:“我要親手殺了它,為我母親報仇,現(xiàn)在你把它殺了,我還怎么報仇?”
美人閉目不語,末了睜開眼睛,走到我身邊,蹲下身子,摸摸我的頭,用術(shù)法傳音說:“沒死,最后一劍留給你。”說著他將我抱起,拉著我的鼠爪放在劍上,飛身躍起,與我一起一劍刺入混沌怪的天靈蓋。
混沌怪長吼一聲,跌在地上,再沒起來。
6
收拾了山上的大妖,美人順道將我送去了朧月島,我將混沌怪的妖元放在母妃墓前,只覺得這顆心終于沒那么冰涼了。
美人在島外等我,我出島朝他揮手,大喊:“謝謝你啊,美人,你叫什么名字?我長大了一定報答你。”
美人閉著眼睛,頭朝我這邊側(cè)了側(cè),張了張嘴,隔得太遠看不清楚,他似乎是說了名字,又似乎只是笑了一下,然后飛身離去了。
他說的那個名字十分陌生,而那時我年紀太小,記性不太好,記不太清,實際上連這趟奇妙的旅程也忘記得差不多了,更不會想到,日后會與這位美人產(chǎn)生那樣的交集,讓我痛極愛極,幾世不休。
過了很久很久,我再次來到朧月島,看到那烏黑的混沌怪的妖元才猛然記起那位美人回答了自己的名字,他說他叫“百里蕭瑟”。
人稱仙界羅剎的白澤君,幾乎沒人記得,他的原名叫作“百里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