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兒”馮小剛的中年危機

萬佳歡

2015年11月21日晚，馮小剛憑借在電影《老炮兒》里的表演，擊敗了眾多專業(yè)演員，奪得臺灣金馬獎影帝。

北京話里的“老炮兒”指的是胡同里的老混混、老古惑仔。馮小剛飾演的男主角六爺是一個有血性、講規(guī)矩的“老炮兒”，雖然喜歡打打殺殺，卻堅守某種過時的“江湖規(guī)矩”，重義輕生，與新時代格格不入。2014年，管虎只花了3個月就寫完了劇本，但找誰來演男一號成為最大難題。在中國男演員里，誰能夠出演一個年近60的老混混？他想了一圈，也沒找出合適的人選。

一次聊天，管虎的妻子、演員梁靜忽然提起：其實馮小剛導演挺像六爺?shù)摹４蠹乙宦牐B連點頭稱是。管虎越想越覺得像，但是讓馮小剛來給自己演戲，“這不是天方夜譚嗎？”

算起來，馮小剛演過不少戲。20年前，在王朔導演的《我是你爸爸》里，他就第一次擔任了男主角，后來也經(jīng)常幫別人串戲。在《讓子彈飛》里，馮小剛出演過一個猥瑣的師爺，他給自己的角色設計了幾個小動作，比如把筷子銜在嘴里。影片宣傳時，姜文曾說：“馮小剛早該一門心思做演員，干導演是誤入歧途?！?/p>

《老炮兒》的劇本送到馮小剛手上后，他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故事。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近些年大部分電影都是純娛樂片，有情懷的現(xiàn)實主義電影鳳毛麟角。馮小剛有那么一點逆反心理：既然和現(xiàn)在的風尚反其道而行，他就覺得“值得拍”。

《老炮兒》作為威尼斯電影節(jié)閉幕片首映后，馮小剛的演出獲得了一邊倒的好評。他們覺得：幸好電影最后沒有發(fā)生一場械斗（因為廝打他們實在看得太多），戲就好在六爺?shù)谋寂堋＿@段提刀直面對手、逆流而上的奔跑戲，正好也像是馮小剛的人生寫照。

拼命要冒尖

馮小剛出生于1958年。年紀正好在第五代導演和第六代導演之間，但他的出身和口味決定了他不屬于哪一個群體。馮小剛從小就喜歡畫畫。他每次路過電影院時，都特別羨慕站在架子上畫電影海報的人，畫海報成為他的職業(yè)理想。這個目標很快就實現(xiàn)了，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他以美工師的身份進入北京電視藝術中心。但馮小剛漸漸對自己從事的工作感到不滿，他的新理想是當電影導演。而在那個年代，導演幾乎都是由單位領導指派，馮小剛既非科班出身，又不是電影世家子弟，他的目標看起來很難實現(xiàn)。

他選擇先進入核心創(chuàng)作集體，“曲線救國”。在認識了鄭曉龍、趙寶剛和王朔之后，馮小剛開始嘗試寫劇本。1989年，鄭曉龍策劃了一部表現(xiàn)當下社會生活的室內(nèi)喜劇《編輯部的故事》。這類情景劇對臺詞要求很高，于是鄭曉龍找來海馬影視工作室的王朔、魏人、蘇雷等編劇，讓所有人以王朔的初稿劇本為范本寫作，而他發(fā)現(xiàn)，比起其他人，馮小剛在模仿王朔的喜劇樣式和語言方面做得更好。

《編輯部的故事》播出后在全國引發(fā)收視熱潮，馮小剛也由此獲得了更多的機會。1993年，馮小剛碰到了另一個機會——導演10集電視劇《一地雞毛》。1994年，馮小剛向自己的目標再度挺進一步，跟王朔一起轉(zhuǎn)戰(zhàn)電影圈，頭一部作品就是改編自王朔小說的《永失我愛》。

然而，影片并沒有引發(fā)什么反響。馮小剛沒有碰到好時代。始于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國產(chǎn)電影不景氣狀況絲毫不見好轉(zhuǎn)，1993年，國產(chǎn)影片減產(chǎn)一半，觀眾不足從前的1/3。

在《永失我愛》之后，他連續(xù)幾部片子都中途夭折或停機，和王朔一起創(chuàng)辦的好夢公司幾乎血本無歸。但馮小剛到底還是一個不服輸?shù)娜??！耙话愕膶а菀墙?jīng)受這樣的打擊就一蹶不振了?！?新影聯(lián)院線原副總經(jīng)理高軍評價。他曾把馮小剛比作一棵被大石頭壓住出不來的小苗，“拼命要冒尖，拼命從旁邊鉆也要鉆出來?！?/p>

快到40歲時，馮小剛碰到了一個機會。在電影市場不景氣的背景下，時任北京電影制片廠廠長韓三平與紫禁城影業(yè)公司總經(jīng)理張和平試圖救市。他們希望制作一部賀歲影片，想要尋找一個活躍、手里有素材、符合觀眾口味的成熟導演。馮小剛帶著王朔小說《你不是一個俗人》的故事入選，劇本后來改名為《甲方乙方》，“他手里的題材最喜劇、最接地氣、最符合賀歲片的需求?！?/p>

馮小剛敏銳地看到了其中的意義和機會。他大膽地接受了一個條件：不收錢，零片酬，只拿票房收入分賬。不成功，便成仁。

《甲方乙方》的票房大獲成功。此后兩年里，他連拍兩部賣座賀歲片《不見不散》和《沒完沒了》，一片空白的中國電影市場出現(xiàn)了“賀歲檔”概念，而馮小剛則被稱為“賀歲檔之父”。

即使得到老百姓的喜歡，但他一直沒能得到學院派的認可。2000年，《一聲嘆息》的票房成績僅次于主旋律影片《生死抉擇》，囊括了除最佳導演獎之外的全部5個主要獎項，但未能入選當年金雞獎提名。實際上，在2007年《集結(jié)號》上映之前，馮小剛的作品一直沒能在真正意義上獲得主流評論界認可。

嘴欠，直腸子，但能屈能伸

拍攝《老炮兒》之前，管虎跟馮小剛不算熟。拍了80多天戲，他漸漸發(fā)現(xiàn)，馮小剛是個“直腸子”，一個“性情中人”。管虎說，“他平時不繃著臉，喜怒哀樂全在臉上。有時候你會看見他跟記者嚷嚷，他就是這么一人。他看見他認為不對的事，他忍不住，要是喜歡起來也沒樣?！?/p>

在觀眾看來，這是馮小剛跟《老炮兒》里的六爺最相似的地方。有人把馮小剛稱為“小鋼炮”，因為他經(jīng)常態(tài)度鮮明地表達自己對公共事務的看法，比如痛斥中國電影審查制度，炮轟綜藝電影，或者聲援舒淇。

“小剛導演跟六爺挺像的，他們都好酒、好朋友，”管虎說，“用北京話講就是仗義，局氣（豪爽、講究規(guī)矩）?！钡T小剛認為，自己遠比六爺復雜?！傲鶢敱任覇渭?，他更像一個老小孩，因此他也會比我更堅定，對自己堅信的那一套毫不懷疑，”他說，“我可能會在很多時候都是處在一個動搖、懷疑的狀態(tài)?！?/p>

從某種程度上說，馮小剛是一個“能屈能伸”的人。作為中國內(nèi)地商業(yè)化程度最高的導演之一，他往往能夠八面玲瓏地在官方、投資方、甚至廣告方之間周旋。

《大片時代——馮小剛與華誼兄弟》里提到，在2003年之前，王中軍一度看好姜文，投資了《鬼子來了》《陽光燦爛的日子》等不少影片。然而，既霸氣又獨斷強硬的姜文讓華誼公司的王氏兄弟“Hold不住”。相較而言，馮小剛沒有這么大的譜，他懂得合作，片子又有商業(yè)保障。1998年，華誼兄弟以一年400萬的高價挖走馮小剛。

馮小剛之所以愿意合作、周旋，就是要最大限度地為自己換來最大利益——拍攝自己喜歡的影片。他每拍一部電影，都會跟投資方達成某種默契：我滿足你一部，你也滿足我一部。實際上，馮小剛的很多影片都是出于某種商業(yè)或利益“需要”。2005年，馮小剛拍攝了他的第一部大片《夜宴》。對于投資方華誼兄弟來說，它是一部必須拍攝的電影，因為它可以標志華誼兄弟在制片領域擁有了制作大片的能力。2010年的《唐山大地震》則是唐山市政府給馮小剛的一篇“命題作文”。

《唐山大地震》公映第一天，中國電影局副局長張宏森就在《人民日報》發(fā)表5000多字的評論文章盛贊該片，《新聞聯(lián)播》也作了兩次報道，官方輿論確立了馮小剛的主流地位。

不愿意妥協(xié)了，因為時間無多

馮小剛認為，六爺跟這時代有點格格不入。他說：“這個人物心里頭堵著一口氣，要把這口氣釋放出來，正好趕上兒子被綁架，就豁出去了?！鼻珊系氖牵诠芑⒄业今T小剛出演《老炮兒》時，馮小剛幾乎處于一個相同的狀態(tài)之下。

馮小剛這幾年過得并不痛快。2012年底，他耗盡心力、醞釀19年拍出來的《一九四二》票房失利，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摸不清觀眾的喜好了。張國立回憶，因為《一九四二》票房，馮小剛甚至掉了眼淚。隨后，同檔期的對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和《泰囧》都表現(xiàn)得十分強勢。

電影下檔后，為了回報華誼兄弟，馮小剛得拍一個常規(guī)馮氏喜劇片，即后來的《私人定制》；為了還影片過審的人情，他還必須硬著頭皮擔任央視春晚總導演。最終，《私人定制》的票房高達7.1億，但觀眾對馮小剛的差評也到達了最高峰。另一方面，擔任春晚導演的馮小剛忙活了大半年，最后還是收到了意料之中的一片罵聲。

那一年，馮小剛56歲，就像《老炮兒》里的“年過半百”的六爺一樣，他也是個“奔六”的人。他覺得自己還年輕，但是承認自己碰到了中年危機——就是一種迷茫的，不知方向的狀態(tài)。2014年到現(xiàn)在，他沒有繼續(xù)拍電影。

2015年7月，他突然暗下決心，發(fā)了一條微博：“如果30歲我可以妥協(xié)，退而求其次，因為來日方長；但我已經(jīng)快60歲了，借社會新聞里經(jīng)常使用的一句形容‘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 ，就不愿意妥協(xié)了，因為時間無多。”

現(xiàn)在，馮小剛終于理順了思路：丟開自己和年輕觀眾的“代溝”，做自己喜歡的事?，F(xiàn)在，他的新片《我叫李雪蓮》已經(jīng)開機，改編自劉震云的小說《我不是潘金蓮》，將用冷幽默的方法講述一個女人20年打官司告狀的荒誕故事。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15年4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