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易
1
華嚴塔將毀于一場人禍。
金沙崇仁寺第三十八任住持靜祜法師在行將圓寂時,道出此驚異之言,聲音在寺院內縈繞,經久不散。那天戌時,崇仁寺正處于一場罕見的雷雨之中,九脊屋頂上,一聲驚雷滾過,行已合目的靜祜法師,突然睜開眼睛,席禪而坐。此時,守候他身邊有棲真等四個弟子。
夜風裹挾冷雨襲入方丈,燭焰撲滅,門外一個剛受戒的小沙彌趕緊進屋將蠟燭點亮。瘦弱的燭光于黑暗中搖曳不止。靜祜法師形銷骨立,呼吸如絲。他翕動嘴唇,沒有說禍患的具體時間,來自何方,只要求寺院眾僧侶于塔毀之時盡可能搶救塔內經書和藏品。
是時民國十年大暑。金沙崇仁寺華嚴塔建于五代后唐天成元年,迄今九百九十九年(金沙崇仁寺建于唐玄宗天寶九年,公元751年)。
2
金沙縣人委選擇九姑山下的孔夫子廟作為機關辦公場所,雖然是縣長牟的一句隨性之言所致,卻得以崇仁寺住持棲真法師的肯定。那天,棲真法師化緣路經此地,看見牟正領著一干人馬在門口端詳新掛的牌匾,說了四個字:此地宜府。事實證明了這一點,牟在執掌該縣軍政大權的五年時間里,金沙縣方圓百里風調雨順,政通人和,美中不足是由于財政匱乏,修葺一橋一路之事遲遲難以推行,這使縣長牟感到頭痛。
我們有那么多佛塔,留著也是廢物,不如拆了,那些磚頭是鋪地的好材料。
在一次驅趕田間麻雀的集體勞動中,幾個人坐在田頭議論,西街居委會主任羅根蘭走過來,即興發言??h長牟不由得抬頭看了一眼羅主任,似有茅塞頓開之感。后來,他讓機關人員幾次討論拆塔鋪路方案,大家各執己見,意見分歧而一時沒有定奪。
煙花四月,午后的陽光使人懨懨欲睡。牟沒有像往常一樣在辦公室的藤椅上瞌睡,而是獨步庭院,心有所系。年輕的羅根蘭主任家住江邊,他想去江邊走走。
“天要下雨了?!?/p>
牟經過院門時,坐在門口的看門人將眼鏡下方的鼻子抬了抬,說了這么半句。
牟沒有在意看門人的話,抬腳跨過大院門檻。大院外面,一座方形鐘樓,幾朵白云在湖藍色的天空下面游弋。
“雨早該下了?!蹦沧匝宰哉Z,像是回答看門人,又像另有其意。
鐘樓前面是荷塘,一棵大柳樹下,有一個禿頂老頭在垂釣。老頭不時地轉動著發亮的腦袋,心不在焉的樣子使人感覺他的周圍將有什么事情發生,牟經過他的身邊,他又把目光落到水面幾粒浮漂上。
牟進入繁華的華樓街。歲月的侵蝕和載重物的碾壓,使河石鋪砌的華樓街路面破爛不堪。作為一縣之主,他每次經過這里,就有一種責任感,但又感到囊中羞澀?,F在,他像逃跑一樣從上面踏過,盡管街上飄著他喜歡的臭豆腐的香味。
太陽沒有了,天空為鉛灰色所覆蓋??h長牟來到城南江岸,這里,寬闊的水面上,曾經有一座廊橋,現在,只有幾個倒塌的橋墩在提醒人們,廊橋曾經的雄姿。
天真的要下雨了,江風起,掀開牟的衣服,在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亂闖,他感到某種快意。他沒有因為天要下雨而打道回府,反而沿著江堤,逆流而上。
有人在風里奔跑,把雨前的氣氛弄得十分緊張。他的目光越過一排電桿,落在一棵大樟樹下面。那里,有兩個人在交頭接耳。牟認出其中一個是文化館館長尤子平,另一個好像是和尚。樟樹下面,他們面朝江域,平靜的樣子似乎與即將來臨的大雨無關。
牟也瞥了一眼江域,兩條支流在遠處交匯,一片蘆葦在交匯的江嶼上隨風蕩漾。
樟樹下的兩人看見有人走來,分開了。尤子平朝西頭走去,步子很快。和尚模樣的人則靠近樹干幾步,背朝他,撩起長衫低頭站了一會兒。牟走近了,和尚模樣的人抖動了一下身體,放下長衫,轉身從牟身邊走過,樟樹底下留下一灘泄液。這當中,他們都看了對方一眼。這確實是一個和尚,牟想。
牟想趕上尤子平。這個年輕人最近的表現令他很不滿意。但是,尤子平好像要躲避他,這使他們之間總是相隔一段距離。最后,他看見尤子平消失在一個墻角后面,才放棄追趕。
雨點像亂劍一樣落下來了,他為之振奮,小跑幾步,躲進騎在路中間一個木亭子里。江嶼上,一個人影從蘆葦叢里冒出來,跑了幾步,又鉆進蘆葦叢的另一端。
猝不及防的大雨,使某些事情的發生和發展變得不可逆轉??h長牟身陷孤亭,似乎在期待什么。
“那是牟縣長嗎?”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斜對面的屋檐下傳過來,在雨中顯得有些飄忽。
“羅主任家住這里?”牟為之一振,卻又明知故問。
羅根蘭羅主任手上有一面小圓鏡,說話間,她抬手看了一眼?!澳部h長快到我這屋里來,斜風雨都把你的衣服打濕了?!?/p>
牟不等羅根蘭的話音落下,撒腿朝她奔去。羅根蘭把他領進屋里。屋里光線陡暗,他一時不知所措。
耳邊傳來女人悅耳的聲音:“縣長真是稀客,是大雨把你刮來的吧。”
牟聞到一股異性的香味。他已經很久沒有聞過這種香味了。此時,香味里還有一股潮熱的氣息,撲到他臉上,他感到難以自持。
“牟縣長,你的衣服都淋濕了。”羅根蘭用一條毛巾,給他擦去身上的雨水。
“我自己來?!蹦矡o法抵擋女人在他身上擦拭所產生的某種強烈的感覺,伸手去接她手上的毛巾。抓住的卻是一只柔軟的手臂。手臂顫抖了一下,沒有抽回去,反而依了過來,像一只綿羊。
牟沒有站穩,一個踉蹌,跌坐在八仙桌旁邊一張條凳上,女人的身體也傾了過來,屁股壓在他的大腿上。事情出乎意料的發展使雙方一時亂了方寸。
屋外是江邊碼頭,雨像瓢潑一樣,一潑一潑襲入敞開的大門。羅根蘭在牟的懷里扭動了兩下,掰開牟箍在腰上的手指,抽身站了起來。她走向房門,將木門關緊,插上門梢。在門口暗淡的光線里,牟看見女人的臀部在兩條修長的大腿之上像麻花一樣扭來扭去。
羅根蘭沒有再走近八仙桌,與牟保持了一定的距離,這使剛才急驟攀升的情節稍微緩和了下來。
突然,門外響起“橐橐橐”的敲門聲。這么大的雨還有誰敲門?屋內兩人都感到緊張。羅根蘭嘴里嘟囔著走了過去,咣當一聲打開房門。雨嘩地撲了進來,同時,閃進一個男人。
男人把肩上一捆魚簍放下來,堆在門后。這種用白細布做成的偏圓形魚簍,是江邊人常用的捕魚工具。
“大雨把魚全弄跑了,魚簍都要給水沖走。”男人一邊說一邊撲打身上的雨水。
“你家有客人?”這時男人看見八仙桌旁邊的牟,驚奇地問道。
“是牟縣長,來避雨的?!绷_根蘭回答。
“嘿嘿,避雨?!蹦腥烁尚α藘陕暎坪跸肫鹗裁词虑椋悴活櫇皲蹁醯纳眢w,也坐到八仙桌旁,“早就說要修華樓街了,怎么還不修?”
牟對眼前這個突然闖進來的男人很反感,但又不好發作。大雨天孤男寡女在屋里房門緊閉,人家會怎么想?他從這個男人身上嗅到了一股狐臭味和魚腥的氣息,便道:“沒有錢修?!?/p>
“那路都要摔死人了?!蹦腥说目跉怙@得有些生硬。
“塔是迷信的東西,拆了鋪路,還可以變廢為寶?!绷_根蘭這時走到牟的身后,將一只手搭在牟的肩上,推了一下。這個動作在有人的情況下,令縣長牟感到很不自在。
那個有狐臭和魚腥味的男人也趕緊附和:“趕緊拆了,華樓街都無法走人了?!?/p>
牟沒有回答他們,視線落在門后的魚簍上,驀然感到某種煩躁,倏地站起來,走到門口,雨還在嘩嘩地下,他又折了回來。
3
在江岸,尤子平遇見崇仁寺悟能和尚,將東大寺雙塔和崇仁寺華嚴塔要被拆除的消息告訴了他,并說明天他去棋盤山與棲真住持見面。他還想再說什么,看見牟縣長從遠處走來,就放棄了。
尤子平先沿著江岸馬路往前走,爾后拐進一條青石板弄堂。在弄堂里,尤子平一陣小跑,也許是逃避牟的跟蹤,也許是逃避那場即將來臨的大雨。
由于走得太急,尤子平來到縣立中學門口,已氣喘吁吁。一個正在關門的老頭從門后探出半個身子:
“你是來躲雨,還是來找譚老師?”
尤子平與國文老師譚小偉都是三年前從省城來的學生,在這個偏遠而陌生的縣城里,簡單的生活使他們走得很近,學??撮T老頭他也混熟了。
“譚老師在嗎?”尤子平說。
“他在上課?!?/p>
“那我進去避雨吧,順便等他。”
“是啊,快進來躲一躲?!笨撮T老頭將門拉開,尤子平說一聲謝謝便閃了進去。
雨跟隨著尤子平的后腳跟落下來了,他快步朝譚小偉的宿舍跑去,在經過一個低矮的教室時,他看見譚小偉舉著課本出現在窗口。一群學生正在朗讀課文,讀書聲沒有為窗外突如其來的大雨所干擾。譚小偉也看見了尤子平在窗前黑了一下,他知道尤子平去了他的寢室。
譚小偉的寢室房門虛掩,尤子平一腳就踹進去了。他從門后取下一條毛巾,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便坐到窗前的課桌旁。課桌上堆滿了學生的作業和試卷,還有兩瓶沒蓋的墨水瓶和幾根粉筆。他坐了一會兒,視線穿過雨幕,落到不遠處的墻腳,那里一叢月季在雨中搖曳。
在縣人委關于拆塔修路的幾次討論會上,尤子平看到,開會不過是一個擺設,主拆派一統天下,拆除縣內三座佛塔只是縣長一句話而已,這使他對縣長牟及其周圍的人所表現出來的愚昧和無知感到憤慨。
他想阻止縣人委拆塔,在如何阻止問題上,他想到了金沙縣兩股力量。一是寺院里的僧人,東大寺已是空寺,但崇仁寺還有許多僧人,且住持棲真法師是他的忘年交。另一股力量是縣立中學的老師和學生,他們會支持文物古跡保護。
大雨中響起了下課的叮當聲,校園里一下子嘈雜起來,一些學生頭頂著書包或者課本在雨里奔跑。尤子平感到很親切,似乎又回到了學生時代,覺得這是一支可以依賴的力量。
譚小偉來了,嘴里哼著一支歌曲。最近他常聽到譚小偉哼這支歌。
“這么大的雨跑我這里來干什么?”譚小偉走到門后取下剛才尤子平用過的那條毛巾,一邊擦臉上的雨水一邊笑呵呵地說。
“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庇茸悠經]有笑。
“什么重要的事,這么神秘?!弊T小偉打著呵呵,又用毛巾拍打了幾下身上的水珠,掛到門后。
“縣里要把三座佛塔都拆了?!?/p>
“不會吧?”譚小偉收住了笑,拿眼睛盯著尤子平。
“縣人委已經開過兩次會,要用塔磚鋪華樓街?!?/p>
“真有這種事?”
“千真萬確?!?/p>
“他們沒有吃錯藥吧?那是千年古塔。”譚小偉感到十分驚訝。
“開會的時候,我就提出來反對,可是民政、公安幾個科長還嘲笑我,說我書呆子,政治立場有問題。”尤子平憂郁地說。
“那如何避免?”譚小偉顯得有些緊張。
他們說這番話的時候,雨漸漸停了,校園里到處是汪汪流水。剛才還在墻腳掙扎的月季,花瓣掉到了泥濘里。尤子平把視線從月季上收回來,盯著譚小偉,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譚小偉一聽,便道:
“這沒問題,我會在學校里串聯幾個老師,把學生發動起來,只要一有風吹草動,就立刻拉出來?!?/p>
尤子平聽譚小偉這么說,顯得很激動。接著他們就一些細節上的事又說了一陣子。
4
尤子平離開縣立中學時,太陽出來了,雨后清新的空氣和明凈山色使他感到身輕氣爽。在校園外面,他看見一簇薔薇從墻頭上掛下來,便駐足欣賞。
“那花很漂亮?”身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他嚇了一跳。忙轉過身去,看見威廉·華萊斯推著一輛舊自行車,站在他的后面。
“你說什么?”尤子平往墻腳靠了靠。
“尤先生也喜歡鮮花?”
威廉·華萊斯是教堂里的牧師。文化館緊鄰教堂,占用了教堂一幢空置的歐式小樓。平常他們少有來往,他對這個英格蘭人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但是,其過于親熱和夸張的表情令他很不習慣。此時,尤子平沒有回答英格蘭牧師這個表示親昵的問題,而是盯著他身后車架上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反問道:
“那是什么東西?”
“草藥,我在研究草藥。中醫太神奇了?!蓖とA萊斯忙顯出熱情洋溢的樣子。
這時,尤子平才看見威廉·華萊斯一身黑色長袍和一雙舊皮鞋上沾滿了泥巴。顯然,這個英格蘭人是上哪兒采藥去了。
5
崇仁寺第三十九任住持棲真和尚早早就來到了棋盤山上。昨夜,弟子悟能和尚從縣城帶回來的消息使他徹夜未眠。雖然第三十八任住持靜祜法師的臨終之言一直在老人耳邊縈繞,但是,當劫難忽然而至,清晰可辨時,他依然感覺自己缺乏足夠的準備。
棲真和尚走向一叢幽篁,在棋盤亭一只石墩上坐了下來,瘦小的身體使長袍顯得空蕩蕩。棋盤亭內一塊巨石,上面刻著棋盤,當作棋子的石子,分成黑白兩堆,有幾粒掉到地上,他俯身一一拾起。
尤子平晚來一步。他看見枯坐亭里的棲真和尚,趕忙迎了上去:“先生已來多時?”
“才到,才到?!睏孀〕洲D過半個身子,將雙掌舉至胸前,表示問訊。尤子平也雙掌合十,鞠了一躬,在老人對面的一個石墩上坐下。他注視著老人滿臉皺紋,感覺歲月使人如此蒼老。
見面后,他們沒有像往常一樣馬上擺開棋局,而是默默而坐,內心為佛塔將毀之事羈絆。棋盤亭所處位置,由于山巒阻隔,遠處的崇仁寺已被隱去,目光所及,只有華嚴塔上的相輪和小部分塔頂。尤子平手上捻動一粒白色石子,視線與白云交織,在相輪上移動。
“昨天我串聯了縣立中學的老師,拆塔時,他們會領學生阻擋?!庇茸悠降?。
老人連忙搖頭?!安煌祝煌住!鳖D了一下又道:“金沙佛塔劫數已定,必遭劫難,所異不過方式而已。任何阻擋,后果都不堪設想。”
在金沙崇仁寺歷任住持中,靜祜和尚的禪法和智慧無與倫比,棲真和尚很好地繼承了師傅的衣缽,潛心研讀華嚴宗法,深諳其中玄奧。他對跟前這個臉色蒼白、身材清瘦、天資聰穎而溫文爾雅的年輕人有著很好的印象。
“相即相入,圓融無礙。一切皆在總相之間?!睏孀〕掷^續說道,“拆塔之人,不過是西緒弗斯搬石上山。”
年輕人為面前這位老人深厚的華嚴哲學思想所折服,驚詫于他的博學。在提及西緒弗斯這個名字的時候,純正的美式發音令年輕人一陣心慌。
“方丈有過西學經歷?”這個畢業于省城高等學府的年輕人,在住持跟前,暴露出了年輕的缺陷。
老人的嘴角掠過一絲不經意的淺笑。他沒有回答年輕人的提問,繼續道:“世間相相圓融。同即異,異即同;成即壞,壞即成。一切不過于總相之間?!?/p>
棲真住持的話,令尤子平感到自己的淺薄和狹隘,憂郁而激憤的情緒得以舒緩。他轉過身子,視線落在棋盤石上,一抹橘黃色的陽光使石棋盤顯得溫暖而迷茫,他將手上的石子放在了棋盤固定的位置上。每次下棋,老人都讓年輕人執白先行。然而,此時的棲真住持絲毫沒有要下棋的意思。
6
金沙縣拆除東大寺雙塔和崇仁寺華嚴塔的決議,在一九五六年四月十二日晚上達成。
那天大雨過后,縣長牟從羅根蘭家出來,路經華樓街,為滿街坑坑洼洼的積水而煩惱,便下定拆塔鋪路的決心。其間拖了一個多月才形成決議,是因為來自宗教、文化、教育幾個方面的反對聲的干擾。起初,縣長牟還耐著性子聽取登門造訪的學校老師、寺廟僧人以及本縣一些遺老的喋喋不休之言,但是,沒有幾天,他便產生了厭倦情緒,那些顛來倒去又玄乎其妙的言談使他的耐性達到了極限。于是,他將所有來訪之人全部推給了民政科長,自己閉門謝客。
六年前的那個秋天,牟帶領一隊人馬開進金沙縣城,成為這里的一城之主。金沙縣地處偏遠,人們過著自得其樂的簡單生活,淳樸的民風使這里的一切顯得平靜而無可非議。眼下,如果不是要拆除縣內三座佛塔的消息像瘟疫一樣在縣城里傳播,也許小城還將繼續保持其平靜的默默無聞的姿態。
現在,他覺得自己實在說不過去。修橋鋪路,是造福于民的善舉,干嘛要像婦人一樣優柔寡斷?在閉門謝客的日子里,他與民政科長張延信,公安科長杜輝武商量,統一認識。財政虧空,拆除境內三塔,是完成一橋一路修建計劃所需資金和材料的主要來源,而且華嚴塔因為雷擊,塔身已出現裂隙,如果不及時拆除,還將危及群眾和僧人安全。牟是一個急性子,拖泥帶水不是他的風格。他決定排除外界所有干擾,立即行動起來。起初,他甚至認為縣人委召開一個會議,形成紀要的事都是多余的,既然事情已定,就行動起來。開會,他媽的不過是擺設,毫無實質意義,牟這么想。然而,民政科長的進言,道出了開會的必要性:“有責任集體扛,落到個人頭上就輕了。”牟認為此言不無道理。
會議在這天晚上召開。如果不是許多年之后有人從該縣檔案館里找出當時的會議記錄,這一天就不會為今人如此準確地提及。這份會議記錄寫在幾頁黃色毛邊紙上,雋秀的行書令人稱道。
晚上,在縣人委機關孔夫子廟內,被通知參加會議的行政、民政、財政、公安各科長,婦聯主任、文化館長、宗教代表和縣人委秘書等近二十余人陸續到場,擠在一間由廂房改成的屋子里。地木板已經松動,人們圍坐在會議桌跟前,處于吱嘎作響的晃動之中;燈光昏暗,人們的臉色看上去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宛若一幅泛黃的油畫。
從表面上看,今晚的會議與以往幾次討論別無兩樣。在完成金沙縣二五計劃中形成的修葺華樓街、在原廊橋遺址上架設浮橋的問題上,大家暢所欲言,意見一致,而涉及到款項、材料問題時,就面面相覷,緘默不語了,坐在會場一角的財政科長更是一臉苦相。沒有其它辦法,拆除三座佛塔被再度擺到桌面上來。負責一橋一路修建工作的民政科長張延信首先發言。他沒有說上幾句話,文化館長尤子平便站起來表示反對。他的反對之詞依然是文化遺產,歷史瑰寶,不能拆除,且越說越激動。這使縣長和幾位科長非常反感,牟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即便光線昏暗,人們也能捕捉到牟的臉色變化。
尤子平無疑是一個書生,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演說之中,左手按在桌沿上,右手富有節奏地揮舞著,像一個在曬場上揮竿擊打豆萁的農民,沉浸在勞作所帶來的亢奮之中。
“保護文化古跡,我們責無旁貸,拆毀古塔,我們都是歷史的罪人。”尤子平越說越激動,口出之言沒遮沒攔。牟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
“江山都是老子打下來的,做善事反倒成了罪人?”牟聽到這里,忍無可忍,端起來的搪瓷茶缸還沒喝上一口,便狠狠地砸到桌上,沖尤子平大聲呵斥:
“明天你這個館長不要當了!”
木地板一陣響動,人們屁股下的椅子激烈地搖晃了一下。大家怔怔地看著縣長牟,爾后又轉向尤子平。燈光下,尤子平像一尊雕塑保持著原來的姿態,仿佛還沒有從美妙的演說中驚醒過來,只是看上去顯得僵硬。繼而臉部肌肉抽搐了起來,嘴角因之變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一頭受驚的兔子,沖出會場,在空空的長廊里,他的身影很快被黑暗淹沒,足音卻持續了很久。
會議繼續進行。議題沒有任何反對意見,一致通過。一直坐在會議室末座的縣人委秘書,用一手漂亮的行書將會議內容做了很好的記錄。
7
第二天晌午,牟縣長坐在辦公室里睡了一個晌覺,通訊員小李進來,說門外有兩個人求見。一個是耶穌堂的牧師威廉·華萊斯,另一個是崇仁寺住持棲真和尚。也許事情已成定局,牟在聽到兩個來自東西方不同宗教僧侶的造訪,并沒有表現出過多的反感,甚至還有種莫明其妙的渴望。他思量了一下,決定先接見棲真和尚。
牟與這個身材瘦小、舉止清雅的小老頭有過一面之交。他還記得三年前,縣人委機關搬進孔夫子廟的時候,棲真和尚說過的那句話,牟對這個小老頭有幾分喜歡。現在,他斜靠在辦公桌后面的藤椅上,望著棲真和尚一襲素袍,穿越在為陽光和樹影覆蓋的天井,心底掠過一絲快意。
棲真住持來到門口,牟從深陷的藤椅上欠了欠身子,示意棲真住持進屋,在一側的木椅上落座,然后喚小李沏茶。小李沏上一杯綠茶放在茶幾上。如此規格,可見牟對這位高僧的尊重。
開始時,兩人之間有一段沉默,顯得比較謹慎。牟以為棲真住持是奔拆塔之事而來,談話會馬上涉及到佛塔方面的問題,便點上一支煙,不動聲色地等候棲真住持開口。他認為,一個和尚,即便反對,也微不足道。
棲真主持端起茶幾上的青瓷茶杯,當年的新茶泡在青瓷杯里,茶水更加青綠、香釅,他輕輕吹了一下漂浮在上面的幾片茶葉,呷了一口,將視線投向門外的天井。那里一棵丹桂,蒼老的樹干上抽出一叢新枝,郁郁蔥蔥。棲真主持專注的神情,吸引了牟的目光。
“樹干上的新枝是今年抽的?”他們的談話這樣開頭。棲真住持說著,把青瓷杯放回原處。
“去年底抽的新枝?!笨h長牟說。棲真住持沒有提及佛塔事情使他感覺意外。
“剛才我經過天井,看見樹冠出現稀疏的跡象。”
牟順著棲真住持的目光,望了一眼天井里的丹桂,樹冠確實有些稀疏了。曾經樹上有許多小鳥出沒,現在,顯得十分安靜。他突然發現,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鳥群在樹上的鳴叫聲了。
“樹葉怎么稀薄了?”牟咕嚕了一聲。
“可是,樹干上卻抽出新芽。”棲真住持將目光從桂樹上收了回來,在牟縣長的臉上瞟了一下?!斑@種本末倒置現象,你不覺得反常嗎?”
牟被棲真住持問得一時不知所向,也將目光從桂樹上收了回來,投到棲真住持的臉上。他沒有馬上回答棲真住持的問題。
棲真住持把話拉開,說到去年入冬以來某些怪異的自然現象。冬雷陣陣。母雞報曉。麻雀成災。冬眠的蝙蝠成群而出,一陣飛舞之后紛紛落地死亡。“這些都與天象出現紊亂有關?!睏孀〕掷^續說道,三年內,金沙縣將有一場罕見的自然災害,災害與昆蟲或者洪澇有關。
“法師何以見得?”牟一臉疑惑地看著棲真住持。
棲真住持沒有回答,站了起來雙手合十舉至胸前念道,“阿彌陀佛。”
“法師有沒有消災滅禍的招數?”牟見棲真住持沒有回答,便又問道。顯然,這個蘇北漢子在棲真住持跟前,流露出幾分敬畏。
“天意,人力何以拒之?”棲真住持搖了搖頭,“順應天意和自然,是人之本份。否則,將飛蛾撲火?!?/p>
牟是一個行武之人,雖然棲真主持的玄奧之言對其有所觸動,但他還是持藐視態度。他本以為棲真主持會勸說他放棄拆塔,卻不見其提及,直到棲真主持起身準備告辭,他才自己開口:
“法師好像并不關心本縣拆除佛塔的事情?”
棲真住持聽后停下腳步,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面向縣長牟,認真地道:“塔內有許多珍貴的文物和經書,懇請縣長大人拆塔時能妥善保管?!?/p>
對于棲真住持最后之言,牟不以為然,塔內之物全是迷信,保管起來又有什么意義?但他口頭上還是答應了棲真住持的請求。
棲真住持從縣機關孔夫子廟里出來,鐘樓一帶陽光普照。荷塘邊,他看見威廉·華萊斯牧師正和一個釣魚的禿頂老頭在說話,顯得有點神秘的樣子。同時,威廉牧師也看見了棲真住持從大門里出來,便遠遠地向棲真住持迎了過去。
在金沙縣,這兩個東西方宗教僧侶有過多次相遇,但出現的場面總是令人尷尬。這使他們的每一次相遇,都在拘謹的氣氛中匆匆開始,又匆匆結束。他們之間實在有太多的不一致。
威廉牧師每次都是一副熱情洋溢的表情,張開擁抱的雙臂。棲真和尚趕緊退讓路邊作揖,一副不容靠近的樣子。此時,威廉·華萊斯放下雙臂,沖棲真住持干笑兩聲,然后走向縣人委大門。
從表面上看,他求見縣長大人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與流傳的拆塔之事無關,他只是去送一塊懷表。牟在一次犯傷寒到威廉·華萊斯診所看病時,目光碰到他身上這塊懷表,曾流露出明顯的興趣。
這是一塊瑞士懷表,閃光的金屬外殼說明這是一件奢侈稀罕之物,現在,恭恭敬敬地擺在牟的辦公桌上,它的主人在一旁愣愣地站著,沒有得到相應的禮遇。牟對眼前這個高鼻子牧師沒有任何好感可言,他覺得此人過分熱情和謙卑的背后,似乎隱藏了某種不為人知的目的。他難以忍受這個外國佬在他的地盤上晃來晃去,幾欲令其滾蛋,又都作罷。
“如果不是還有人上教堂看病吃藥,他的存在毫無意義?!痹谝淮螘h上,牟忿忿地說。
事情真的如此,甚至他自己在患病之后,也不得不去教堂吃藥打針。因此,他只有讓這個英格蘭人繼續留下來。在金沙縣,他再也找不到一個更高明的人來解除人們的病痛和煩惱了。
牟的臉部始終保持著矜持而嚴肅的表情,這與剛才跟棲真和尚談話時的情景判若兩人。威廉牧師似乎并不在意這些,一副快樂而謙卑的樣子,也許,這是因為縣長大人對他的饋贈沒有表示出他所擔心的拒絕。
8
拆塔決議形成之后,張延信科長便開始緊鑼密鼓地組織實施。然而,一個來自上級的電話使拆塔工作被迫停了下來。
這天上午,縣長牟剛推開辦公室門,桌上的電話鈴就響了,他抓起話筒,里頭傳來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打來的長途。對方說話聲音急促,措辭嚴厲。訓斥金沙縣人委不經審批,擅自做出拆除古塔的決定是錯誤的,是愚昧和粗魯的,必須立即停止。
接過電話,牟歪倒在藤椅上,許久沒有還過神來,直到通訊員小李拎了兩瓶開水走進辦公室,他才坐直身子。他讓小李通知幾個主要科長,立即到他辦公室研究工作。
直到午后,研究結果出來,拆塔鋪路之事不能因此停止,但對上級的意見必須要有相應的說法。為此,金沙縣人委做出如下反應:由行政科長撰文,稱華嚴塔歷經千年風雨侵蝕,“塔體開裂、傾斜,須要及時拆除,否則,將危及群眾安全。”再附上一張歪斜的佛塔照片,由公安科派專人送達省文物管理委員會。
此事似乎因此過關,拆塔之事迅速實施。尤子平、譚小偉等聞訊后也馬上把學校的師生動員起來,還有一些開明人士,也參與到護塔行列。但是,在即將拆除東大寺雙塔的那個早晨,天空下起瓢潑大雨,前往東大寺拆塔的人員不得不放下手里的工具。雨連日下個不停,拆塔之事一拖再拖。眼看江南一帶梅雨來臨,連連不斷的雨水使房屋和土地吸飽了水,樹木被淋得青綠。在淫雨的困擾下,拆塔被擱置一邊。一度緊鑼密鼓,劍拔弩張的形勢暫時得以緩和,人們也不再提及,拆塔的事情仿佛已在人們的生活里淡出。
9
淫雨持續了半個多月,漸漸停歇。這天傍晚,天空出現一道纖弱的陽光,看來天氣將晴。鐘樓前面,那個禿頂老頭又出現在荷塘旁邊,看樣子,與其說在釣魚,還不如說在東張西望。他的對面,兩個婦女舉笊籬撈萍。公安科長杜輝武騎著三輪摩托從她們身邊馳過,洼水濺到身邊的竹籃子上,她們放下手里的笊籬,像兩只受驚的鳥。
杜輝武把摩托車停在縣人委門口,跨進大門,也不跟看門人打一聲招呼,徑直朝縣長牟的辦公室走去。牟深陷藤椅,目光掛在門外的桂樹上,杜科長進到屋里了,他還不動聲色。
杜科長是來叫牟縣長吃晚飯的,鳳起路有一家新開的小酒肆。
“喝口酒消毒一下,腸子都要長出苔蘚來了?!币苍S是看到了久違的陽光,杜輝武興致很高。
牟對杜輝武的建議沒有拒絕,端起茶缸喝了一口,起身與杜輝武一起去了那家酒肆。路上,他們看著西山上將要收起的陽光,又提起了拆塔的事情。
“這天要轉晴了,明天你們就行動起來?!憋@然,牟是急不可待了。
“張延信那邊恐怕來不及?”
“沒關系,我已讓小李通知他了,趕緊行動,夜長夢多。”
他們說著到了鳳起路上那家酒肆,在二樓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要了一盤油炸花生米,一份雞翅,一盤青椒炒肉絲。還讓店家去華樓街買了一包臭豆腐,牟縣長好這口,再暖了一壺黃酒,兩人慢慢地吃了起來。
“縣長跟羅主任的進展可順利?”酒到六分,杜輝武想起剛才走進牟的辦公室,看他目光迷亂,以為是想女人。
“順利個屁?!蹦矝]好氣地應了一句。
其實當時牟的目光背后是復雜的,杜輝武只猜到了一點。作為一縣之長,他的眼里還有其它內容,這些內容與拆塔、鋪路、架橋、棲真主持之言以及那個英格蘭人有關。不過,他們都是單身漢,閑時說說女人是他們的愛好。
杜輝武乘著幾分酒興不無淫猥地說了一句:“……嘿嘿,那女人屁股真大。”
“你小子敢動邪念,把你的雞巴擰下來。”牟指著杜輝武的鼻子罵了一句。
“哪敢,哪敢?!倍泡x武連忙笑道。
“那個打魚人你查過沒有?”突然,牟想起那天從羅根蘭屋里回來,讓杜輝武去辦的事情。
“哪個打魚的?”
“就是那個身上有狐臭和魚腥味的男人?!?/p>
“查過了,是羅根蘭的堂哥,靠打魚為生。不過以后你上她家得提防著點?!?/p>
10
自從那個晚上被牟縣長訓斥之后,尤子平就把自己關在文化館的二層小樓里,潛心閱讀。然而,雨敲窗欞,又常使他心緒旁落。這個午后,房門被輕輕敲開,進來一個男子,是一個山村教師。山村教師請他去那個村落做客,那是南宋江湖派詩人葉紹翁的故里。在那里,一個自稱是葉紹翁第十八代玄孫的人,給他看一本族譜,內中一則記載葉紹翁逸事的話,使他生發了一個劇本的構思。
現在,他走在回縣城的路上。晴好的天氣和劇本構思使他感到愜意,不由得想起棲真和尚跟他說過的一句話:
“你天資聰慧,何不遁入空門,潛心禪法?”
當時他未置可否。老家平陽,那座古剎想必已日漸頹敗,需要打理,只是老母尚在,孝道未盡,不可出家。
這般禪念之下,不覺到了縣城郊外,心底升起一股憂戚。身在異鄉,即便回到寓所,也是茶涼飯涼,沒了興致。
文化館和耶穌堂在一條老街后面。老街很長,房屋低矮,民居與各式傳統店鋪混雜。尤子平在經過一個打鐵鋪時,看見鐵匠正將一柄禪杖送入爐堂。
“這不是禪杖嗎?”尤子平停下腳步。
“禪杖哪里來的?”見鐵匠沒有答理,他又問了一句。鐵匠還是沒有答理,好像屋檐下沒有人站著一樣,只顧自己拉風箱。爐堂里火焰嚯嚯作響,尤子平感覺尷尬。過了一會兒,鐵匠取出紅彤彤的禪杖,掄起鐵錘,火星四濺,禪杖瞬間面目全非,仿佛秋天里一葉殘荷。
“真是一副打柴刀的好材料。”鐵匠喃喃自語,鉗著禪杖在鐵墩上翻來覆去地端詳著,像把玩一件玩具。尤子平無趣地離開了。
鐵鋪旁邊一條小巷通往文化館,走出小巷,看見譚小偉站在教堂前面的楝樹下,身邊跟著五六個學生。尤子平上前朝譚小偉叫了一聲。
譚小偉看見尤子平便氣呼呼地嚷嚷:“你跑哪里去了,我到處找你,連個影子也見不到!”
“下鄉采風了。”
“還有心思采風!東大寺雙塔拆了你知道嗎!”
“什么時候?”
“就在上午,兩下就給推倒了?!?/p>
“你怎么不帶學生去阻攔呢?”
“屁用,我和幾個老師領了一些學生去東大寺,才走到寺院門口,就像小雞一樣讓公安科的人驅散了。”
“難怪剛才看見打鐵鋪里有禪杖?!?/p>
“地宮也撬開了,文物散落一地?!?/p>
“我們快去看看。”
“去看還有什么用!”
譚小偉顯得很不情愿的樣子。尤子平一再要求,只好叫幾個學生先回學校,自己與尤子平一同朝東大寺方向趕去。路上,看見有人手里捧著泥佛像走過,寺院門口,散落了幾張絹畫碎片。
東大寺沒有和尚,寺前一片開闊的河灘,蒺藜叢和九塔花在河灘上被風吹得瑟瑟作響。寺內昔日聳立的雙塔沒有了,變成地上兩堆亂磚,一些經書、畫卷和青瓷器碎片散落在亂磚上,景象凄慘。尤子平痛苦不已,不停地問兩個在場的公安人員:“怎么就這樣毀掉了!”
兩個公安科人員正準備離去,也懶得回答尤子平,不耐煩地催促:“走吧,要關門了。”
“塔內的文物都弄哪去了?”尤子平走出院門時又問。
“迷信東西,全丟到河灘上燒了。”其中一個公安邊說邊將兩扇大門隆隆合上,在兩只門環上加了一把鐵鎖。大門漆皮斑駁,兩個門神面目不清。
譚小偉因為晚上有課先走了。尤子平一人走向河灘。夕陽下,一堆灰燼冒著藍煙,伴著絲綢的焦臭,他不禁潸然淚下。
11
當天午時,東大寺雙塔拆毀的消息由兩位從縣城去的女香客傳到崇仁寺。兩日前,棲真住持于大雄寶殿前面佇聽風雨,石階前雨聲漸疏,他便痛苦地感知,劫難不再是預言和傳言了,它將計日可待。
午飯時分,大雄殿堂上,兩位女香客看見悟能和尚在香案前伺弄供燈,便急匆匆走了過去,告訴他東大寺所發生的一切。由于情急,她們說話的聲音很響,使之與殿堂上肅穆的氣氛很不諧調。她們的話很羅嗦,顛來倒去不斷地重復著,悟能和尚不等她倆把話說完,便放下手里正要點燃的蠟燭,轉身離開殿堂,朝僧舍而去。女香客的話音還在他的背后響個不停。
在廊房下,悟能和尚幾乎與迎面而來的棲真住持撞到一起,情急中,他向住持傳達了兩個女香客帶來的消息。
“雙塔轟隆兩聲就給推倒了,磚頭散落一地?!?悟能和尚學著兩個女香客的口吻說道。
雖然事情一直在棲真住持的心頭糾結,但一旦發生,他還是驚住了,目光凝滯,久久地,處于一種無語之中。后來,他的目光開始慢慢移動,先在悟能和尚的臉上飄忽了一下,再從悟能右肩越過,落到天井里,仿佛要尋找什么東西。天井里除了一棵棗樹,只有發暗的苔蘚和院墻。棲真住持就這樣原地不動地站著,沒有說話。悟能和尚看師傅這般情景,也呆呆地站著,沒有說話。兩人這樣無聲地站了很久,棲真住持才開始往大雄寶殿走去,步履艱難,瘦小的身影像一個沒有重量的影子。悟能和尚跟隨其后,又學著兩個女香客的口氣說了一句:
“經書、佛像滿地都是,像一筐打翻了的雞蛋?!?/p>
棲真住持對金沙縣東大寺雙塔的毀滅表現出出奇的冷靜,表面上看,甚至淡漠。他走進殿堂,在釋迦牟尼像跟前肅立,手捻佛珠,輕聲念誦。
對于一個已是杖朝之年又深諳華嚴宗法的老人而言,眼下,最適合又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是為覆滅的佛塔超度。自從獲悉佛塔將被拆毀的消息,他的睡眠就越來越少,飯量也不如從前,人形日見消瘦。有幾次,只要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靜祜法師在向他招手。多年潛心修煉使他具備了一個和諧而寧靜的心。他知道,局勢的變換和時序的流轉,不僅佛塔遭受劫難,日后,甚至有更多的人為破壞將接踵而至?,F在,他靜立佛祖跟前,輕聲誦經,進入能仁而寂默的境界,不言不思,又不言而言,不思而思,為面臨的事件圓隔超度。
崇仁寺華嚴塔在午后的陽光下,無聲地矗立在寺院后面,歲月和風雨在它身上留下黑色的斑痕。風從后山闊葉林里跑出來,拂動垂檐和束腰上的幾只梵鈴,以及塔身上的蕨草,叮當聲在寺院上空越走越遠。
兩個女香客在寺院上香拜佛,最后又回到殿堂。她們看了一眼正在默默念誦的棲真住持,在佛祖跟前搖動簽筒,祈求簽詩。悟能和尚以及寺院其他僧侶也陸續來到殿堂,聚集在棲真住持周圍,一起誦經。其間,還有留宿寺院的香客也加入誦經之列,誦經儀式持續到暮鼓時分。
第二天破曉,誦經聲在崇仁寺上空再度響起,一些于黎明時趕來的信徒匯入其中,尤子平也來到了崇仁寺,他擠入人群,悄聲來到棲真住持身邊,一同誦經。
做功德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已站到了殿堂外面。誦念聲、法器敲擊聲越過寺院九脊屋頂,在寺院上空縈繞。
12
連日晴好天氣使一度停滯不前的兩樁事得以順利進行,這使縣長牟的心境變得開朗。東大寺雙塔拆除,給下一個目標開了一個好頭,至于搬磚頭和鋪路的事,縣長牟不乏勞力和工匠。
另一樁事則發生在昨晚,在江邊居委會主任羅根蘭的屋里,牟終于突破羅主任的最后防線,邁出關鍵性的一步,至于日后趨向,自然順理成章。
現在,牟站在鐘樓前面空地上,正對著三十幾個民工和公安科人員發話,場面吸引了路過群眾駐足圍觀。他知道,比之東大寺雙塔,拆除華嚴塔會增加難度,這不僅因為華嚴塔高大,還有崇仁寺里的諸多僧徒,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將影響拆塔的順利進行。因此,他必須在拆塔隊伍開進崇仁寺前,做一次動員。張延信和杜輝武兩位科長也在隊列中,他們是現場指揮。
羅根蘭不知什么時候也在這里,立在荷塘旁邊的柳樹下面,手上握著那面小圓鏡,她沒有看鏡子,而是遠遠地望著那個講話的男人,心里暗想,即便是一頭獅子,節骨眼上,也是一只羊。
牟也看見了遠處的羅主任,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把食指和拇指放到鼻子底下吸了一下,上面似乎還殘留著昨夜的硝煙,這使他差點走神,陷入某種莫名的沉醉之中。
牟的講話一結束,羅根蘭便走了上來,靠近牟悄聲說了一句什么。牟趕緊將已經走開的兩位科長叫到跟前:
“除了那些磚頭,塔內的東西統統給我搬回來,特別是經書。”
“一些破爛,當手紙都沒用。”杜輝武道。
“不要羅嗦,搬回來就是。”
昨夜,在羅根蘭的屋里,她的有狐臭和魚腥味的堂哥過來串門,跟他說:英格蘭牧師威廉·華萊斯想花錢買下佛塔里的全部破爛,經書、繪畫、佛像、青瓷器什么都要。對此,牟還是不以為然,一些破爛,能值幾個錢?現在,如果不是羅根蘭提醒,他已經忘記。
這支由泥瓦匠、民工和荷槍實彈的公安人員組成的隊伍,在聽完牟縣長的動員之后,跟隨兩位科長向崇仁寺進發了。他們乘渡船到江的南岸,經過一片民舍,又在田野小道上走了很久,消失在群山后面。
隊伍來到一個山口,某個甕甕的聲音,越過由苦櫧樹和木荷樹組成的林子,像一張巨網一樣飄了過來,罩在隊伍之上。行進的隊伍便慢了下來,大家面面相覷。他們知道,山口里面,是崇仁寺,那座千年古塔就矗立在寺院后面。幾個民工由于害怕,不由得停下腳步,兩位科長走過去,催促停下來的民工繼續前行。
到了放生池,甕甕之聲清晰而恢弘,好像一場大雨,正一幕一幕地壓過來,這使隊伍出現紛亂,有民工轉身往回走,打算逃跑,杜輝武只得下令他的人員將打算逃跑的民工攔截下來。
寺院大門敞開,一切暢通無阻,但隊伍沒有直入大門,他們繞到寺院的側面,從邊門進去。
大雄寶殿內外,站滿了僧侶和佛徒,他們雙手合十,雙唇輕啟,低頭誦念,如入佛境。
面對如此道場,拆塔隊伍像受驚的狼群,悄聲潛入后院。兩位科長也有所畏懼,改變了在東大寺的粗魯做法,在塔的四周豎起腳手架,從上往下,將塔磚一塊塊起下來,堆放在墻腳。這種方法進度緩慢,搭建腳手架就用了三天時間。崇仁寺的誦經聲每天于晨鐘時起,暮鼓時落,民工人數每天減少,這使民政科長張延信為補充勞動力而傷透腦筋。他幾番要求杜輝武將做道場的人們驅散。然而,杜科長也不敢輕舉妄動。一天,他們來到機關向縣長牟匯報。牟一方面鑒于佛法威嚴,另一方面想起了棲真和尚曾經跟他說過的話,便沒有同意張延信的驅趕建議,只要求他們妥善解決困難,盡快拆除。
華嚴塔拆除整整用了七天,最后,地宮撬開,經書、畫卷以及各種文物悉數裝上籮筐,運到縣人委大院,堆放在一間陰暗潮濕的屋子里。而一些如禪杖之類的法器,則全部運到打鐵鋪,鍛成鐵鏈和鐵錨,用以固定江面上新架設的浮橋。
崇仁寺功德道場持續九天,棲真住持一直不曾合眼,每天只喝幾口稀粥。最后一天暮鼓時分,他的身體仿佛突然被抽去,剩下一件長衫,在殿堂的青磚地面上緩緩滑落。棲真住持病倒了。
13
威廉·華萊斯走了。這位在金沙縣居住了二十年的英格蘭傳教士的突然離去,使金沙縣人感到十分意外。
尤子平得知威廉·華萊斯離去的消息,已經是很多天之后了。這天中午,他肚子痛,就去隔壁的教堂,想找這位英格蘭人看一下。他走到教堂庭院里,看到那棵玉蘭樹后面的小診所房門緊閉,四下靜謐,方想起已經多日不見這個英格蘭人了。他去哪里了?他的那輛舊自行車還停在玉蘭樹下,坐墊上落了幾片枯葉。
有兩個修女從教堂里出來,用當地方言談論著什么,見到尤子平,便微笑道:“找威廉牧師?”
“我肚子痛,讓他幫忙看一下?!?/p>
“他已經走了。”
“去哪里了?”
“不知道??赡芑赜⒏裉m了?!?/p>
這個消息使尤子平感到蹊蹺。之前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華嚴塔和東大寺雙塔拆毀,除了修路需要磚頭之外,仿佛還隱藏了某個鮮為人知的陰謀?,F在,威廉·華萊斯突然離去,使他一下子驚覺起來,事情似乎與這個外國人有某種隱約的聯系。
表面上看,威廉·華萊斯離開這個江南偏遠小城,是因為他不受歡迎。金沙縣人委有一份措辭嚴厲的通知:斥他“不遵守縣規民約,傳播異教?!毕匏?“七日內離開金沙縣?!边@份通知由兩位公安科人員送達,當時,他在閱讀這份通知的表情,笑容可掬,好像在欣賞一首優美的詩。
威廉·華萊斯是最后一個離開金沙縣的外國傳教士。十九歲時,他跟隨一個叫姆姆的女修道士,從溫州來到這里,繼承了姆姆的衣缽,掌握了姆姆在英格蘭皇家醫學院畢業的全部醫術。許多年來,他一邊傳教,一邊行醫,已完全融入當地的氣候和人際關系。拆塔事件發生后,威廉·華萊斯一下子忙碌起來,他對那些從佛塔里流落出來的經卷、繪畫和各種器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利用在金沙縣龐大的人脈,收集散落在社會上的物品。一天,一個信徒在給他送去一卷寫經時問他,“你一個基督徒,要這些佛教的破爛干什么?”
威廉·華萊斯顯出一副憨態,“研究研究,佛教學說精深。”
尤子平也聽威廉·華萊斯這么說過,認為這個英格蘭人荒唐?,F在,他聽到兩個修女這么說,又感到意外和失落。抬頭再看了一眼玉蘭樹那邊的房門和自行車,只好轉身離開教堂,往城西一家中藥堂而去。
至于威廉·華萊斯是怎么走的,誰也沒有見過。有人說,他是從水路上走的,在羅根蘭主任門前的碼頭上的船。臨走時,他把自己在金沙縣的全部家當分送給了他的信徒和病人,隨船帶走了五只沉重的木箱子。還有傳言,這個外國佬走的那個晚上,牟縣長正好從羅主任的屋里出來,在碼頭旁邊撒尿,兩人碰上了,他還送給牟縣長一只望遠鏡。更有人說,給威廉·華萊斯撐船的人,就是那個常在荷塘旁邊釣魚的禿頂老頭,這使威廉·華萊斯的離去,又多了幾分詭異的色彩,使金沙縣的人們感到不可思議,尤子平甚至感到金沙城一直有一股暗流在動,使局勢變得撲朔迷離。
威廉·華萊斯的離去,給金沙縣帶來了一些小小的麻煩。一方面,教會沒有了教主,一時間出現混亂局面,教徒之間互不服氣,拉幫結派,甚至在教義上也產生激烈分歧。另一方面,已經接納了西醫療法的人們,找不到吃藥丸、打針的地方,中醫苦澀的湯汁使他們幾乎失去看病的興趣。
中醫診斷尤子平得了痢疾。炎熱天氣,很多人都得了這種疾病,這使金沙城上空彌漫著痢疾的陰霾。這一天,尤子平臉色蒼白,再次來到城西中藥堂。藥堂屋子里人多,空氣悶熱,一個坐堂老中醫忙著為病人切脈問診,看這情景,尤子平便走到藥堂天井里等候。這里,譚小偉與一個中年男子在說話,他朝他們走去。譚小偉等尤子平走近,告訴他說:
“華嚴塔里的文物全給威廉·華萊斯卷了。”
“你怎么知道?”
“一個學生家長說的。”。
他們說這話的時間,是一九五六年八月十三日上午,華嚴塔拆毀第二十九天。這一天,金沙縣又發生了一件重大事情??h城東南方約十五華里的山谷里,崇仁寺正為一場熊熊大火吞噬。當時,棲真住持臥病在床,他的弟子們沖進方丈救他,他拒絕了弟子們的搶救,于烈火中圓寂。
這里需要提及的是,在棲真住持臥病期間,尤子平曾去過兩次崇仁寺。他第二次去崇仁寺時,臥床不起的棲真住持突然坐了起來,面對尤子平,他一直不言,似乎有某個隱秘之事難以啟齒。悟能和尚見狀,忙招呼方丈里的人退出,順手拉上屋門。等方丈里只剩下他們兩人時,棲真住持才從懷里掏出一卷舊寫經,囑托尤子平須得妥善保管。
14
金沙縣一路一橋修建工程很快得以實施。塔磚鋪設的華樓街仿佛穿了一條新褲子,來了精神。城南江面上新架的松木浮橋,雖然沒有曾經廊橋的輝煌,但在鐵錨鐵鏈的固定下,也是結實而平穩。一時間,新修的一橋一路,為樸實的金沙縣人所喜聞樂道。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自從威廉·華萊斯走了之后,就不再聽到隔壁教堂的頌歌了,文化館因此也安靜下來。尤子平坐在書桌前,埋頭修改那個關于南宗詩人葉紹翁的劇本。突然,木樓梯上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尤子平屁股下面的椅子和樓板也搖晃了起來。
房門被用力捅開,一陣風刮過來,把桌上的稿紙掀起,他連忙張開雙臂壓住。一股濃重的煙草味和汗漬氣息從他身后撲了上來。他轉過身,兩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已站在跟前。
杜輝武嘴里含著一根紙煙,一副悠閑自得的神情。他的旁邊,是一位臉色憂郁的瘦高個子,手上舞動一副鐵銬,“咣當咣當”,像街頭賣藝的人。
“你們想干什么?”尤子平一臉驚愕。
“想請你去公安科走一趟?!倍趴崎L的臉上露出一絲詭詐的笑意。
“為什么?”
“不為什么。”
“如果我不愿意去呢?”
杜科長將右手在腰間上拍了一下,笑吟吟地說,“恐怕不行。”
杜輝武的腰間別著一把手槍。尤子平看見他拍手槍的動作很滑稽,怎么像摘茄子一樣呢?他想起了平陽老家,菜地上每年都長滿了茄子,一只只倒懸著,像杜科長腰間上的手槍。
杜科長這是第二次光顧尤子平的陋室,上一次是來索取他從民間收集來的幾卷木刻印經,雙方為此發生對峙。而那位憂郁的瘦高個是第一次來,“咣當咣當”,他手上的鐵銬又響了起來。
“那些經卷不是早就給你拿走了!” 尤子平想提高嗓門,可是聽上去卻沒有底氣。
“那些破爛我擦屁股都不要?!?杜輝武的臉上這時才露出輕蔑的表情。
這時,憂郁的瘦高個“咣當咣當”地走上前來,手銬甩出一個圓弧,“咔、咔”兩下,就箍到尤子平的腕上了。手銬冰涼的感覺一下子從他雙手傳到身體的其他地方。尤子平想努力保持平靜,但身體某些部位卻不聽使喚地顫栗起來。窗外,一只作繭的絲蛹不適時宜地從楝樹上落下來,陽光使絲蛹變得晶瑩剔透。這使尤子平覺得眼前的一切十分荒唐。
一九五七年的天空,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息,危機四伏。這對于尤子平來說,如果他只是老老實實地編著劇本,也許什么事情都不會發生,但是,他沒有那樣做,卻在佛塔拆毀之后,一再寫材料,向上級和新聞單位反映佛塔和文物遭受破壞的情況,這使某些人很惱火。
現在,他看著腕上的手銬,似乎還沒有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那個憂郁的瘦高個把他推出房門,他還扭過頭,與其說是看桌子上的文稿,還不如說是看窗外那只在陽光里作繭的絲蛹。
“讓我把文稿帶上?!庇茸悠接昧D出一絲微笑,這個叫《紅杏》的劇本已用掉他近半年的時間。
杜科長已站到門外,用右食指耐心地挖著鼻屎,眼睛在尤子平的身上游弋,“還有這個必要嗎?”杜科長這么說著,把嘴上的煙屁股吹到木地板上,用腳掌認真地碾磨,臉上又出現了笑吟吟的表情。
什么意思,我連寫劇本的權力都沒有了?難道他們要把我弄死不成?尤子平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意識到事情可能會非常嚴重。
他夾在杜科長和憂郁的瘦高個之間,走下木樓梯。門外,一群小孩爬在一輛三輪摩托上,像一群螞蟻在獵食一只蜻蜓。瘦高個走上前去,把小孩們驅散了。
15
尤子平被定為右派分子,削去文化館館長職務,遣回老家平陽勞動改造。在老家,他一直務農,沒有娶妻,與母親相依為命。事隔八年,一個雨水漣漣的初夏之夜,他坐在屋檐下,望著流蘇一樣的雨簾,再次陷入對往事的痛苦回憶之中,腳跟旁,一張舊報紙不知什么時候已從他的手上滑落。
這是一張權威報紙,一天,他城里一個親戚來鄉下看他母親,拎來一包干荔枝,包干荔枝的舊報紙上一行大標題,把他吸引住了,他趕緊把報紙從干荔枝下面抽出來。大標題下面,一篇大文章,是國家權力機關對金沙縣拆塔事件的調查和處理意見。事件中,幾個主要責任人都被撤職處理,但是,文中對揭發這一事件的相關人員和文物流失之事卻一字未提。金沙縣拆塔事件最初由某大國《真理報》全面報導,引起中國高層重視,并責成相關機構調查處理此事。“金沙縣用金磚鋪地”,是這篇報導最著名的一句話,在民間廣泛流傳,經久不衰。
尤子平收藏了這張報紙,常常在勞作之余,閑靜之時,拿出報紙一遍一遍地閱讀,每次讀完報紙,他都淚流滿面。這種日子一直持續到他年過七旬的母親離世,在盡完孝道之后,他懷揣棲真和尚囑托他保管的一卷華嚴寫經,去了平陽縣廣宗寺剃度,法號圓照。
16
二○○六年夏天一個晴朗的上午,金沙市委書記牟劍凌的辦公室外面,來了一位年長的和尚。當時牟書記正與他的秘書在討論當地青瓷業的發展規劃,年長和尚仙風道骨的儀表和文雅的舉止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將年長和尚請進辦公室,讓秘書給他沏了一杯綠茶,放在一只茶幾上。年長和尚看了一眼那只泡茶的青瓷茶杯,沒有端起來,而是微笑了一下,走近牟書記的辦公桌。年長和尚伸手在自己杯里摸索了一陣,掏出一件用駝色棉布包裹的物件,雙手恭敬地把包裹放在牟書記的辦公桌上。
“這是什么?”牟劍凌書記有些驚異。年長的和尚沒有做聲,只是小心地打開包裹,里面露出一本封面已經發黑的書卷。年長和尚道:“這是我保存了五十年的一卷華嚴寫經,現在,可以歸還貴市了?!?/p>
牟書記知道這是一卷極其珍貴的經卷,激動得站了起來。他雙手合十,舉至胸前,頻頻向眼前這位不速之客表示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并一再要求年長和尚留下法號,在本市住上一陣。在牟書記的一再要求下,年長和尚留下法號和居住寺院,然后飄然而去。
一年后,金沙市委市政府成立華嚴塔籌建辦公室。不到兩年,金沙市區東南方向的崇仁寺舊址上,一期工程華嚴塔依照舊塔原樣重建完工。二期工程崇仁寺在華嚴塔開光典禮那一天,市委書記牟劍凌宣布,將用三年時間建成。
金沙市華嚴塔開光典禮的那個晚上,牟書記的母親羅女士在家里溘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