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煒飛
小時候,每逢臘八節,姥姥總會給我們熬煮臘八粥。粥里有小麥、大豆、紅棗、花生等,混在一起煮熟燉爛,再調上適量的糖,是那貧苦年月里最香甜可口的美食了。
每每這時,還在被窩里睡覺的我,忽然聽到姥姥細聲的呼喚,半夢半醒間,撲鼻而來的粥香,隨著姥姥的眉開眼笑漫溢而來。只見炕頭溫暖的煤油光閃爍在晨曦的微亮里,映著姥姥手里端著的熱氣騰騰的臘八粥,她一邊給我壓平枕頭,一邊悄悄地說:“快起來喝,你喝得慢。”
于是,趁姐姐還在熟睡,我接過來臘八粥,興奮地喝著。姥姥趴在枕邊,笑瞇瞇望著我喝,直望到濁淚滿眶。
那些年,姥姥先盡我喝的這碗臘八粥,是我們倆之間最隱秘的歡喜。不是因為我喝得慢,是因為她不知怎么愛我才好。見我的第一眼,她是又驚又喜又痛,想不到,在她的桑榆暮年,還能見到我。母親是她唯一的女兒,生我時難產卒亡,鰥居而已有兩個孩子的父親,忙于工作,實難對我們親力親為地照顧。無奈之下,姐姐被姥姥帶走,我被奶媽抱回去,只有哥哥留在父親身邊。
于是,兜轉了好幾年,在那個迷蒙的冬日,在一場別人婚娶的歡宴上,眾目睽睽之下瞥見了彼此。那一眼對望,瞬時穿越了世事滄桑,姥姥突地捂住嘴,淚涌滿眶,驚魂失魄地喃喃道:“她……她竟然完全長成了她媽媽小時候的樣子!”
從此,心心念念。好在她有生之年,終于盼來了我。我站在那白雪皚皚的莊園里,小小的人兒,竟然一臉的安靜,清冷,有種遮不盡的蕭瑟啊,痛得姥姥手足無措。雖是至親,畢竟隔了些不曾謀面的光陰,再多的親熱和笑語也填不起心中的缺失。
于是,夜夜未寐的姥姥起身來,點起煤油燈,給我熬粥。她搬罐子,倒缸,一樣樣,把蓄藏的好東西都拿出來,洗漱干凈,也不過是田埂垅頭自耕自種的五谷雜糧,再放幾顆自家樹上摘的紅棗。守著煤火,熬呀熬,攪了又攪,直熬煮至稀爛,熬成世間美味,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她獨坐在煤火旁,時而哭,時而笑,多少的舊時光躍然而來,仿佛看見女兒年少的活潑歡快和明麗妍艷,尤其是一張蠱惑時光的歡悅笑靨,充滿未知的不可思議。她始終不解,直等到,看見我的剎那,才有了幡醒的意識。
孩子呀你放心吧。她輕聲在心里呢喃著,拿碗,用勺子從鍋底盛上濃濃的半碗,慢騰騰地端到我身邊來。偷偷喚醒我,讓我先喝。于是那熒熒的粥液,更顯金貴,更被銘記深刻。直喝得我溫熱醺暖,身體、精神連同日月一起舒暢起來。
好一碗臘八粥。它終不負所望,將姥姥的心意融進那米米豆豆的湯湯水水里把我征服。這么多年來,我再沒喝到過那樣美味的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