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欽昱
(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北京102249)
企業破產中環境債權之保護*
張欽昱
(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北京102249)
實現債務人免責及重新啟程的破產法立法宗旨與環保法所秉持的債權人優先全額受償及污染者負擔原則發生沖突,企業破產中的環境債權保護面臨諸多挑戰,環境債權人權益難以有效保障。我國應借鑒美國企業破產程序中環境債權界定、實現內容及實現程序的相關經驗,將能夠用貨幣衡量作為鑒別環境債權的重要依據,采取多標準共同判定環境債權的償付類型,并承認或有環境債權的可得清償地位。破產企業環境保護基金制度應替代爭議較大的環境債權超級優先權設想,在代表人參與申報制度的程序保障下,最大程度地實現環境債權人權益。
破產法;環境債權;保護
世界資源研究所(World Resources Institute)指出,全球工業企業每年生產所需原材料近600億噸,其中60%無法回收利用,將以廢棄物的形式回歸自然。①See Mathy Stanislaus:Advancing Sustainable Materials Management:Facts and Figures 2013,EPA,p4(2015).各國均要求企業對廢棄物采取處置措施,但代價不菲,比如僅清理美國現有的廢棄工廠,需要在未來50年內至少投入1000億美元。②See Alexander Clarkson,In the End:Towards a Complete Regime for Cleaning up Environmental Messes in the Face of Bankruptcy,69 U.Toronto Fac.L.Rev.31,33(2011).隨著環保標準的逐漸嚴苛,一些企業將因無法支撐高昂的清理費用而難以為繼,遑論一些企業因環境污染事件所需要支付的巨額賠償而破產。美國環保署(EPA)預計,未來30年間將有25%至30%的企業因環境治理問題申請破產。③See Joseph L.Cosetti&Jeffrey M.Friedman,Midlantic National Bank,Kovacs,and Penn Terra:The Bankruptcy Code and State Environmental Law Perceived Conflicts and Options for the Trustee and State Environmental Agencies,7 J.L.&COMM. 65,68(1987).建立企業破產程序中環境債權的處置機制刻不容緩。
遺憾的是,我國相關法律法規并未對形勢嚴峻、亟需規制的破產程序中的環境保護問題及時跟進,對相關問題未有任何特別對待,學者們也對該問題關注廖寥。④關于破產企業環境問題的研究,起始于“政策性破產”大范圍開展的上世紀90年代。圍繞國有企業破產后環境問題的綜合整治,有學者從必要性和指導原則等方面展開討論(如董峰:《淺析破產重組企業環境行政責任》,《環境導報》1997年第5期)。但是這些成果以行政管理與對行政機關賦權為著力點,未能從責、權、利角度探討規制破產企業、保護污染受害者的具體措施。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以下簡稱《企業破產法》)的實施,國內出現了一本理論專著(朱曉燕:《構建我國破產企業環境法律責任制度研究》,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不過該專著涉及環境債權的內容較少,主要探討的是破產企業的環境責任。此外,在中國知網上以“破產”、“終止”和“環境”為關鍵詞的相關文章不足10篇。這對在破產程序中受到較大沖擊、極為脆弱又需要保護的環境債權人殊為不利。筆者將于本文中整理和選擇在破產法與環境法的立法、執法與司法方面均有較多積淀的美國經驗,探討相關制度對我國的啟示意義,以期為完善我國企業破產程序中環境債權的保護提供理論與實踐建議。
同以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為己任的破產法與環境法,如兩個部件般共同促進社會系統的良性運轉。在大部分情形下,破產法與環境法各司其職、并行不悖,而當負有清理環境污染或賠償環境污染損害責任的企業申請破產時,這兩個部件便有了交集,需要嚙合。誠如學者所言:“美國法律體系中,沒有任何兩部法律的沖突可以與破產法與環境法相提并論”。⑤H.Hamner Hill,Bankruptcy vs.Environmental Protection:A Case Study in Normative Conflict,11 Can J.L.and Jurisprudence 245,246(1988).兩種法律因立法意旨分歧較大,在磨合時產生的火花較多。
破產法的使命在于實現債權人的平等受償及賦予債務人重新開始的機會。⑥See Caroline C.Fuller,The Effect of Bankruptcy on Environment Obligations,21 Colo.Law.915(1992).這兩大目標均與環境法的宗旨有著不小的差別。
一方面,破產法立法根基在于債權清償的平等性。“平等就是公平”。⑦Elizabeth Warren,Bankruptcy Policymaking in an Imperfect World,92 Mich.L.Rev.336(1993).絕大多數情形下,破產企業的財產難以完全清償債權人。為了避免債權人之間競爭逐利,破產法為債權人有效實現其訴求提供了單一解決框架,以確保對債務人享有類似權利的債權人得到相同比例的清償。⑧See Sherren,Patents,Copyrights,Trademarks,and Literary Property Court Handbook Series,313 PATENTS 427(1991)(Practicing Law Institute).破產法的制度設計旨在減少各債權人的訴訟成本,公平保護各債權人,同時樹立良好的清償秩序,提升社會的整體價值。環境法則以公共利益和人民福祉為要旨,通常給予環保部門的污染整治費用及受害人的索賠請求以優先受償的法律地位。⑨42 U.S.C.§§9604,9607.這往往意味著環保部門和受害人可以繞過破產程序,對其債權直接全額受償。由于環境污染清理或賠償數額較大,權益人的優先受償將不可避免地“掏空”破產企業的資產池,其他債權人的債權幾無獲償可能。此外,若支持環保部門和侵害受害人的訴求,諸如農業生存者、小微企業等債權人同樣可以憑借社會本位、實質正義等理念而要求傾斜性保護,這將會徹底動搖破產法上的平等清償原則。
另一方面,破產法以減輕債務人負擔為己任,幫助誠實的債務人從繁重冗雜的債務壓迫中解脫,不受既有債務的羈絆,獲得“從頭再來”的機會。在美國,當重整制度于1978年被正式引入后,破產法已經成為一些公司擺脫財務麻煩和法律桎梏的工具;企業進入破產程序的原因,也從早期的非自愿破產、自愿破產向當前的策略性破產演變。⑩See Robert E.Kroll,Strategic Bankruptcy,8 Cal.Law.50(Sept.1988).重整制度旨在避免企業被拆分清算的命運,以及隨之而來的企業商業價值的流失、員工的大量失業以及經濟發展的停滯。重整制度允許企業將其意志納入重整計劃。企業一旦重整成功,未被囊括在重整計劃中的債務會自動消除,以確保受困企業“輕裝上陣”。環境法作為公共衛生健康的安全保護法,則旨在通過嚴厲規制污染行為,確保公眾免受有毒物質的侵害。①In re Quanta Resources Corp.,739 F.2d 912,913(3d Cir.1984).為此,環境法秉持污染者負擔原則(Polluter Pays Principle),勒令潛在污染者采取預防措施,強迫行為人清理污染,賦予代為清理者獲得補償的權利,并且嚴懲未能遵從環境法的違法者。環境法只關注造成污染的事實狀態:只要擁有或使用有毒物的事實確定無疑,環境法即對當前的所有人或持有人施加環境清理或賠償的義務,不考慮污染是否由其造成。為了體現其捍衛公眾健康和安全的決心,環境法對于環境影響評價、污染物處置和徹底清理通常不設時間表,強迫污染者負責到底。顯然,環境法對于環境污染行為之嚴苛要求,與破產法對于受困企業既往行為之寬容格格不入。若要求破產企業對污染負責到底,重整程序將因缺乏啟動資金而目的落空,因之背上沉重包袱的企業也難以獲得新生。
“法律應是一個內在統一的體系,各具體規范是體系的組成部分,它們具有意義和含義上的相互關聯性”。②鄭永流:《法律方法階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4頁。具體到企業破產中的環境債權保護方面,破產法與環境法立法宗旨之分歧表現在企業破產中環境債權的內涵與外延、實現的內容及程序等維度。
債權是權利人適用破產程序的“入場券”,可謂破產程序的“通貨”。③See James C.Brand,Bankruptcy,Contempt,and the Durability of Environmental Obligations,24 Tul.Envtl.L.J.221,224 (2010-2011).破產法旨在搜集和分配破產企業的所有債權,若沒有債權存在,其他人當然無法參與其中獲得清償。破產程序中的環境債權,是指破產程序中,因債務人環境侵權行為或環境合同違約等所發生的權利人請求債務人給付一定金錢的權利。其產生緣于破產企業的環境侵權或違約行為,前者如下游居民因破產企業排放污水而生疾患,請求破產企業給付醫療費和誤工費等;后者如權利人因破產企業未能依據合同或法律而支付代為清理污染的費用,請求破產企業補償清理費及支付違約金等。
(一)企業破產中環境債權之判斷
破產法規定的債權范圍寬泛。《美國破產法》將兩類權利均規定為破產程序中的債權:第一類是支付請求權,不論該權利是否確定、到期或合法,是否經過裁判或清算,是否存在爭議或擔保,是衡平法上的抑或普通法上的權利;第二類是對違法行為要求合理補償的權利,只要違法行為導致支付請求權的產生,無論該權利是否確定或到期、經過裁判、存在爭議或擔保。④11 U.S.C.§101(5).寬泛的債權定義旨在不遺漏任何一個可能成立的債權,有利于讓更多的債權人參與破產程序。當然,并不是所有的債權最終均能受償,只有為有效證據支撐且被法院確認的債權,才有機會參與破產財產分配程序。
圍繞環保部門相關權利是否作為破產債權,在立法上缺乏明確標準的前提下,美國學界對破產程序中環境債權的認定存在較大紛爭。⑤See Mary J.Koks&Tim Million,Environment Issues in Bankruptcy,40 Tex.Envtl.L.J.43,46(2009-2010).美國法院通過司法實踐,逐漸形成了判斷環境債權的原則性共識,即權利人要求的補償應能被貨幣衡量。若債務人違法行為引發的補償效果能夠用貨幣給付,該權利當屬破產程序中的債權無疑。比如,較為簡單的情形是,環保部門對已采取補救措施的支付請求和環保部門要求破產企業停止污染的請求。在前一種情形下,當環保部門已經實施清理行為,破產企業剩余的義務僅為對政府有關部門給予貨幣償付時,由于環保部門享有貨幣支付請求權,其權利自然歸屬于環境債權。在后一種情形下,當環保部門對破產企業發布行為禁令,要求其停止環境污染行為并作出未來不再犯的承諾時,由于該請求未涉及貨幣給付,也難以用貨幣衡量或代替,環保部門的行為禁令顯然不是環境債權。
較為復雜的是環保部門要求破產企業采取補救措施,即環保部門頒布行為履行令的情境。這又要分三種情況具體分析。第一種情況是,當破產企業對遭受環境侵害的財產享有所有權且在破產申請受理前未能清理時,環保部門即使可以追究實際排污者或直接責任人的責任,但由于其尚未采取任何補救措施,也就沒有產生貨幣給付,遑論環境債權的產生。①See Matter of CMC Heartland Partners,966 F.2d 1143(7th Cir.1992).第二種情況是,若一些環保法規只是賦予環保部門要求企業對污染行為采取補救措施的職責,而沒有給予其代為清理污染并要求企業補償的權利,環保部門的環境債權自始即不存在。破產企業可以要求其他企業代為清理污染并支付報酬的事實本身,并不能說明環保部門也有相應的支付請求權并進而獲得環境債權。比如在美國的哈博樂(Gubler)案中,依據《地表礦藏控制和再利用法》(Surface Mining Control and Reclamation Act),法院認為環保部門僅能強制破產企業修復土地,無權向破產企業索取環保部門代為清理污染的補償金,因此環保部門的債權不屬于破產債權。②U.S.v.Hubler,117 B.R.160(W.D.Pa.1990),affd,928 F.2d 1131(3d Cir.1991).類似的案例還有Torwico Electronics, Inc.v.New Jersey Department of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In re Torwico Electronics Inc.),8 F.3d 146(3d Cir.1993).最后一種情況是,環保法既賦予環保部門強制破產企業采取補救措施的職能,又賦予其向破產企業請求代為清償費用的職權。在美國,一些法院認為環保部門無論選擇何種途徑,環保法規列明選擇權本身即承認環保部門對破產企業享有環境債權;③In re Goodwin,163 B.R.825,831(Bankr.D.Idaho 1993).另有一些法院持有不同觀點,認為環保部門是否擁有環境債權取決于其行使哪種選擇權;④In re Chateaugay Corp.,944 F.2d 997,999(2d Cit.1991).還有一些法院以“實際效果原則”(practical effects)加以判斷。⑤在慧科案(United States v.Whizco)中,法院采取了“實際效果原則”判斷環保部門是否享有環境債權。美國第六巡回法庭認為,考慮到惠科公司已將其全部采礦設備和開采許可轉讓,再讓其自身清理污染已不現實,惠科公司僅能額外支付貨幣讓他人代勞,環保部門的行為履行令可以視為環境債權。United States v.Whizco,Inc.,841 F.2d 147(6 h Cir.1998).
(二)企業破產中環境債權之類型
成立時間對于環境債權的能否實現及實現程度至關重要。依據成立時間,環境債權可被劃分為破產申請受理前發生與受理后發生兩類,并適用迥然不同的清償規則。肇始于科瓦奇案(Ohio v. Kovacs),⑥Ohio v.Kovacs,469 U.S.274,275(1985).過去25年間美國關于環境債權范圍的爭論不曾停歇,因為環境債權發生時點的判斷情況復雜,實踐中遇到的困難遠超立法預期。識別環境債權成立時點的要素一般有破產企業污染行為的發生時間、環保機構代為清理污染的時間以及政府是否知悉破產企業負有清理義務等。⑦See Mary J.Koks&Tim Million,Environment Issues in Bankruptcy,40 Tex.Envtl.L.J.43(2009-2010).最為簡單的一種情況是,當破產申請受理前污染受害者即發現污染并采取了補救措施,比如政府已經清理了土壤污染,擬向污染企業索取費用。由于污染企業承擔清理排污的義務發生于破產申請受理前,并只能在破產程序中得以處置,此時的債權屬于破產申請受理前發生的環境債權。以此類推,在破產申請受理之后方發生的環境污染行為,債權人承擔的費用被歸為破產申請受理后發生的環境債權當無爭議。較為困難的是企業的污染行為發生在破產申請受理前,而其清理行為發生在破產申請受理之后的情形。美國的一些法院認為,基于污染行為在破產申請受理后未對環境造成持續危害,企業負擔的清理費用不應再延續到破產程序,該債權可被劃歸破產申請受理前發生的環境債權。①In re Chateaugay Corp.,944 F.2d 997,1008(2d Cir.1991).而若遭受污染的財產不為破產企業所有,將致判別環境債權的類別歸屬更為復雜化。
面對環境債權發生時間的紛繁復雜狀況,美國法院在長期的司法實踐中發展出行為測試、權責測試與關系測試三種標準。行為測試以污染行為發生的時間作為判斷環境債權類型的時間。比如在涂涂水井(Tutu Wells)污染案中,基于破產企業的污染行為產生于破產申請受理后,法院拒絕承認政府部門對破產企業享有環境債權。②In re Tutu Wells Contamination Litigation,846 F.Supp.1243,1279(D.V.I.1993).權責測試則將焦點集中于污染行為的可苛責性上。只有企業負有清理污染義務的諸要件均齊備時,環境債權方得發生。比如在聯合廢鐵金屬(Union Scrap Iron& Metal)案中,環保部門在代為破產企業清理污染后許久才向破產企業追索環境債權,但由于破產企業所負有的清理污染義務早已成立,環保部門的環境債權不得質疑。③United States v.Union Scrap Iron&Metal,123 B.R.831,835(D.Minn.1990).關系測試要求環境債權的發生以破產申請前破產企業與債權人關系的確立為前提,其背后的理念是破產企業至少應對其負擔的債務享有知情權。美國第七巡回法院即是關系測試標準的擁護者。④In re Chicago Milwalkee,St.Paul&Pacific R.Co.,974 F.2d 775,786(7th Cir.1992).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不僅行為測試、權責測試及關系測試三項標準之間難以調和,越來越多的判例和研究也指出了這三項標準的內在缺陷。比如,有學者認為上述標準均認為只要破產企業因承擔環境義務而支出費用,破產申請受理前的環境債權便即刻產生。⑤Adam P.Strochak,Jennifer L.Wine&Ern K.Yates,Environmental Issues in Bankruptcy Cases 43 LexisNexis Matthew Bender(2009).破產企業承擔的全部環境義務均會導致其直接或間接地受到損失,這將導致所有債權均被認定為破產申請受理前發生的環境債權的謬誤。其后試圖挑戰原有標準的新標準不斷涌現。2010年,美國受理破產案件最多的紐約南區破產法院提出了“三階段測試法則”。首先,在判定環境債權的發生時間時,應判斷破產企業是否有能力履行禁令,抑或其僅能通過償付他人而實現清償結果,破產申請受理前發生的環境債權只成立于破產企業無法履行禁令且僅能要求他人代為清理污染時。其次,應判斷企業的污染行為在破產申請受理時是否仍在進行,若污染行為持續,債權也不能稱為破產申請受理前發生的環境債權。最后,應判斷債權人是否依據法規需要承擔清理污染的職權。若政府依據環保法規必須清理污染,則政府的花銷方有被劃歸為破產申請受理前發生的環境債權的可能。⑥In re Mark IV Indus.,Inc.,438 B.R.460,467-69(Bankr.S.D.N.Y 2010).“三階段測試法則”較好地避免了行為測試、權責測試及關系測試的缺陷,但其提出時間不長,尚待實踐的檢驗,美國通行的判斷標準仍有待明確。⑦See Daniel Belzil,Why Congress should Clean up The Bankruptcy Code to Render Environmental Cleanup Orders into Claims,14 Vt.J.Envtl.L.101,114(2012-2013).
(三)企業破產中環境債權之數額
有統計稱,美國破產企業的環境清理工作平均要在其關閉污染工廠后5年才能完成。⑧In re Combustion Equip Assocs.,838 F.2d 35,36(2d Cir.1988).如何在破產程序中準確計算出未來才會實際發生的環境債權是個較為棘手的問題,對破產企業和債權人意義重大。破產程序中的債權評估,對破產企業而言,可以鎖定未來債權數額,減少重整計劃商談和通過的不確定性;對債權人而言,可以減少其對尚未發生的清理費用能否實現的擔憂,使其對污染處置費用有準確預期,并對破產重整計劃的可行性有充分的考慮依據。
美國破產法對債權評估方法與程序并沒有做具體規定。①《美國破產法》第502(c)條規定,應當對下列債權作出評價:(1)任何附條件的或未經裁定的債權,根據案件具體情況,其調整或裁定,可能會不當延遲案件進行的;(2)對違約行為請求合理賠償所產生的權利。《美國破產法》沒有規定債權數額評估的方法與程序。實踐中形成了法院對破產程序中或有債權的預估有較大自由裁量權的慣例。破產債權的評估通常集中在產品責任和股東訴訟領域,②比如在產品責任訴訟中,某法院通過評估計算出被告對受到損失的所有消費者償付約14億美元。See Menard-Sanford v. Mabey(In re A.H.Robins,Inc.),880 F.2d 694(4th Cir.1989).在股東訴訟中,某法院判定破產企業對股東無須償付任何財產,因為股東的索賠證據并不是“優勢證據”。See Bittner v.Borne Chemical,691 F.2d 134(3d Cir.1982).而環境債權的評估始于20世紀90年代初的美國國家石膏廠的破產案。法院在此案中,經過聽取破產企業與美國環保署各自專家證人的證詞,評估出瀕臨破產清算的國家石膏廠所應支付的環境債權數額。③In re National Gypsum,No.390-37213-SAF-I1,(Bankr.N.D.Tex.June 24,1992).一些法院采用“補救調查(RI)與可行性研究(FS)”的步驟作為評估程序。④See Sheldon M.Novick,The Law of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13.05(3)(f)(ii)(A)(1992).環保部門等債權人在調查和研究污染的性質和危害性后,再結合補救措施的實施細節與途徑估算出環境債權總額。⑤經統計,“補救調查與可行性研究”步驟的平均花費一般為800,000美元。David Sive&Frank Friedman,A Practical Guide to Environmental Law 132(1987).有學者則指出應由債權人提出及證明其享有的或有債權數額,再由法院最終裁定,并保持債權在清理過程中因各種原因而增加的靈活性,這將顯著增進破產程序的審理效率,進而造福債權人和破產企業。⑥See James K.McBain,Environment Impediments to Bankruptcy Reorganizations,68 Ind.L.J.233,265(1992-1993).
探討企業破產中環境債權的保護,可以從其實現內容與程序兩個維度著手。鑒于環境債權在破產程序中的優先受償問題多被提及,本部分還將特別探討企業破產中環境債權的實現順位。
(一)企業破產中環境債權之實現內容
在破產清算程序中,一個債權必然屬于有擔保債權、共益債務、破產優先權、普通債權中的一類,并依照相應的順位得到清償。有擔保債權在破產程序中又稱為別除權,其優先受償地位是基于債務人特定財產上原已存在的擔保物權或特別優先權所具有的排他性優先受償權利沿襲而來的,包括約定擔保權和法定擔保權。⑦參見王欣新:《破產法》(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92頁。我國破產法和其他各國破產法均未將環保債權作為法定擔保權,而環保債權因“私犯”⑧“私犯”與危害國家的“公犯”相對應,指侵害他人人身或私人財產的行為。參見張俊浩主編:《民法學原理》(修訂第三版下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41頁。而生,并非由各方當事人約定,難以成為有擔保債權而得到個別、及時且優先的清償。破產優先權是一種特定債權人依照企業破產程序較普通債權人就債務人全部財產享有優先受償的權利。作為債權平等分配原則的例外,破產優先權為各國法律明文規定,是各國在綜合本國的歷史傳統、現實的制度環境以及經濟和社會政策的基礎上所作的現實主義選擇。⑨參見殷慧芬:《破產法》,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201頁。統計世界41個國家和地區的破產法立法情況可知,尚沒有一個國家和地區將環境債權列入優先權范疇。⑩筆者統計了印度、俄羅斯、南非、巴西、英格蘭和威爾士、愛爾蘭、蘇格蘭、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馬來西亞、新加坡、中國香港、日本、泰國、越南、老撾、印度尼西亞、智利、哥倫比亞、墨西哥、瑞典、芬蘭、挪威、丹麥、德國、法國、比利時、意大利、西班牙、拉脫維亞、羅馬尼亞、瑞士、奧地利、捷克、愛沙尼亞、匈牙利、以色列、波蘭和百慕大等41個國家或地區的破產法相關規則,95.1%的國家或地區將勞動債權列為破產優先權,43.9%的國家或地區將稅收債權列為破產優先權,沒有國家將環境債權列入破產優先權。
依據包括美國在內的大部分國家破產法的規定,環境債權若發生于破產申請被法院受理前(比如污染受害者持有的債權),其在破產分配階段將作為普通債權,劣后于有擔保債權、共益債務、勞動債權、稅收債權,按照比例清償,得到足額受償的機率自然較為渺茫。沒有優先受償地位的環境債權在破產清算程序中一般難以獲償,這將導致破產企業擺脫沉重的環境義務而獲得新生的機率顯著增大,但這是以由代表社會公共利益的政府對污染清理費用買單為代價而實現的。至于破產企業的罰款或罰金,由于其對破產企業的價值保護僅有負作用,不能被劃歸共益債務,有的國家甚至規定其順位劣后于普通債權。①See Stanley M.Spracker&James D.Barnette,The Treatment of Environmental Matters in Bankruptcy Cases,11 Bankr. Dev.J.85,105(1994-1995).破產申請受理后發生的環境債權則屬于破產企業的共益債務。共益債務是指為保存破產企業財產而產生的真實、必要的費用。其包括破產企業的日常管理與運營支出以及維系破產企業財產價值而由破產企業或第三方的花費,②11 U.S.C.§503(b).比如,依《企業破產法》第42條,破產企業的經管債務人(DIP)有義務在破產企業最終地位未決時運營破產企業,經營管理債務人為破產企業繼續營運而應支付的勞動報酬和社會保險費用,以及他們執行職務致人損害所產生的債務便屬于共益債務。破產申請受理后發生的環境債權因屬于企業在日常運營中可以預見的成本,清理環境污染得以讓破產企業因不違反法律而繼續運營,有利于保存破產企業的運營價值,應當被歸為破產企業的共益債務,在有擔保債權后優先受償。③認為破產申請受理后發生的環境債權屬于破產企業共益債務的其他理由包括保護公眾的健康安全。不合理和違法的環境污染行為對公眾造成急迫和可以識別的危險,消除公眾危險的花費應被優先受償。In re Stevens,68 B.R.774,783(Bankr.D.Ma.1987).④See Richard L.Epling,Environmental Liens in Bankruptcy,44 Bus.Law.85(1988-1989);Alexander Clarkson,In the Red:Towards a Complete Regime for Cleaning up Environmental Messes in the Face of Bankruptcy,69 U.Toronto Fac.L.Rev.31(2011).
(二)企業破產中環境債權之實現順位
隨著環保意識和環保立法的強化,針對破產法未能對環境債權作出任何特殊規定的困境,一些學者提出應賦予環境債權以超級優先權(super-priority)地位,環境債權應優先于包括有擔保債權在內的所有債權,位列第一順位受償。④但該主張因存在以下三方面的問題而值得商榷。
第一,損害有擔保債權人的權益。“人類的相互交往,包括經濟生活中的相互交往,都依據于某種信任。信任以一種秩序為基礎。而要維護這種秩序,就要依靠各種禁止不可預見行為和機會主義行為的規則。我們稱這些規則為‘制度’”。⑤[德]柯武剛、史漫飛:《制度經濟學》,韓朝華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3頁。有擔保債權人基于債務人特定的財產擔保,與債務人建立了信任關系,當事人本著良好的意愿和實現契約的允諾完成要約和承諾的交換,并進而促進社會信用關系的流轉。若將環境債權列于有擔保債權前受償,則本該由企業及社會公眾承擔的污染整治成本便轉嫁給無過錯的有擔保債權人。在有擔保債權人通常為銀行的現實情況下,銀行利益的減損不可避免地導致眾多中小儲戶風險的加大,于社會公共利益毫無益處。
第二,不能有效減少企業環境污染行為對社會的危害。超級優先權的立法價值是旨在通過提高優先級順位,將債務人財產首先用于清理資產,防止破產企業以資產不足為由逃避清理責任。這種良好的愿望卻可能引發意想不到的后果——破產企業遺棄污染財產的機率顯著增加。作為企業破產財團的代表,⑥關于破產管理人的性質,有代理說、職務說、特殊機構說等學說,目前,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接受財產代表說,即債務人財產因破產程序的開始或者破產宣告裁定的作出而成為以破產預防或破產清算為目的而獨立存在的財產,破產管理人是這種人格化財產的代表機關。參見韓長印:《破產法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3頁。當某一財產的處置致使債權人可得分配利益最大化的目標難以實現時,破產管理人可以放棄該財產。⑦11 U.S.C.§554.當企業某一財產受到污染時,若治理該財產而耗費之巨額費用優先受償,將對本就受償份額不足的債權人更為不利,破產管理人此時選擇遺棄污染財產當在情理之中。
第三,難以及時補償環境清理費用。環境債權破產優先權像一汪清泉,可以緩解亟需環境治理的資金壓力,但是往往又因“遠水解不了近渴”,難以滿足實際需要。環境債權破產優先權的實現一般要求債權人首先向破產企業請求清償債權,而從企業被申請破產到債權人可得財產分配有較長的時間間隔。環境污染造成的損害往往擴散速度快,與人們的健康和社會福祉息息相關,清理污染刻不容緩。若此時無法雪中送炭,而是讓代為清理污染的債權人歷經漫長的等待后才獲得清償,即便環境債權破產優先權制度設計幫助債權人最終全額實現請求權,其效用也大為降低。
(三)企業破產中環境債權之實現程序
環境債權的變價、分配程序與一般債權并無差異,環境債權的申報則是企業破產中環境債權實現的難點。環境債權申報程序的復雜性和特殊性,緣于諸多環境污染是日積月累、逐步顯現的結果,在企業破產當時難以覺察。若污染事實待企業財產被變價分配完畢后始得發現或確認,環境債權的償付便遙不可及,社會利益隨之受到牽連。為了確保破產程序盡可能多地囊括現有及潛在的債權人,美國立法者和研究者提出了強制申報與代表人參與申報兩種解決途徑。
強制申報規定在2006年參議員坎特維(Cantwell)等推動的《清理保證和污染者責任法案》(Cleanup Assurance and Polluter Accountability Act)中有所體現。①S.452,110th Cong.§101(a)(3)(2006).依據該法案,當一個企業申請破產時,必須向環保部門提交對其既有行為侵害環境的評估及完整組織框架報告。該法案同時要求環保部門不得虛構環境債權,以杜絕其預留未來清理款項。②See Daniel Belzil,Why Congress should Clean up the Bankruptcy Code to Render Environmental Cleanup Orders into Claims,14 Vt.J.Envtl.L.101,123(2012-2013)通過賦予環保部門在企業破產前的充分知情權,環保部門便可及時參與破產程序,提前介入環境污染調查,待核實后提出分配債權的合理請求。
代表人參與破產債權申報是指法院選定一名代表人參與破產程序,該代表人集合了或有環境債權人的利益,由具申報預估債權,確保未參與到破產程序的未來環境債權人亦可得到同樣的清償份額,代表人良好完成任務的基礎是信義義務。③See Kathryn R.Heidt,Product Liability,Mass Torts and Environmental Obligations in Bankruptcy:Suggestions for Reform,3 Am.Bankr.Inst.L.Rev.117,144(1995).代表人參與破產債權申報借鑒了大規模侵權中的代表人訴訟制度。④In reJohns-Manville Corp.,36 B.R.743,749(Bankr.S.D.N.Y.1984).代表人參與破產債權申報是正當程序要求的必然體現,確保了破產企業向環境債權人的告知義務得以充分履行,避免了或有環境債權人因未能參與破產程序而受到不公正待遇,實現了企業的破產財產在所有債權人中的公正分配。
《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三個五年規劃的建議》首次將生態文明建設寫入五年規劃的任務目標,提出“堅持綠色發展,著力改善生態環境”。遺憾的是,在我國,與市場準入法和市場交易法共同筑起市場經濟法律基石的市場退出法,在環境保護領域尚鮮有作為。國家應該在明確破產中環境債權基本含義的基礎上,對其實現內容與程序加以特別設計,實現我國企業破產中環境債權的良好規制,確保污染受害人合理獲償、破產企業環境風險可控、社會福祉增加。
(一)我國保護破產中環境債權法律之缺陷
《企業破產法》對環境債權并沒有任何特殊規定。依該法第107條,破產債權指“人民法院受理破產申請時對債務人享有的債權”。破產債權來源于一般債權,但其產生時點與破產程序啟動時間吻合,以破產申請被法院受理為前提,僅指法院受理破產時對債務人享有的債權。債權人因清理污染或受到損害而生的環境債權既可以發生于企業破產前,亦可以發生于企業破產后,與破產債權的范圍有所交叉。
依據債的一般原理,債權是請求為特定行為的權利,包括實物之債、貨幣之債、利息之債、損害賠償之債以及勞務之債。①參見江平主編:《民法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53-454頁。《企業破產法》對破產債權的定義粗糙,不可避免地發生環保部門的債權可否得以承認或在多大程度上被承認的問題。比如環保部門發布的排污行為禁止令與清污行為履行令因屬于勞務之債,給付標的不能用貨幣評價,難以依據《企業破產法》第49條的規定明確債權的數額,導致環保部門代為清理污染所生之債權不能被認定為環境債權并參與破產程序。此外,《企業破產法》并沒有環境債權數額計算的參考指引。環境污染是一種擴散性危害,波及一定區域內不特定的人及自然環境,計算環境污染造成的現有及潛在損失絕非易事,這就意味著受害人因侵權而生的環境債權及環保部門因代為清理環境污染而生的環境債權均難以準確、快速評估,這對于依據《企業破產法》第57條、第61條、第65條負有審查義務的破產管理人、債權人會議以及具有最終裁定權的法院,均是不小的挑戰。
關于環境債權在破產程序中的實現,《企業破產法》同樣未對其優待。依據破產法原理,破產申請被法院受理后環保部門代為清理污染而生之環境債權,為破產企業繼續營業所必需,乃全體債權人之共同利益,應被計入《企業破產法》第42條規定之破產企業的共益債務,而肇始于破產申請被法院受理后發生之損害賠償,受損人申報之債權屬于“債務人財產致人損害所產生的債務”,亦應被劃歸破產企業的共益債務。爭議較大的是破產申請受理前發生的環境債權的清償。破產申請受理前發生的環境債權不屬于《企業破產法》第113條規定的任何一種優先權類別,因而僅得作為普通破產債權受償,但有學者結合《企業破產法》第六章關于破產債權的申報、調查和確認亦無環境債權的特殊程序設計的現狀,認為環境債權往往代表公共利益,乃保障受損者之生存必需,損害影響深遠,而我國法律較不重視環境債權的保護,具體體現在環境債權受償范圍過窄、受償不完全和未能有效受償等。②參見張王錦:《論破產公司環境債權之優先受償途徑》,《法律適用》2010年第10期。
(二)厘清我國破產中環境債權之含義
應將內容可否用貨幣衡量,作為判定破產中環境債權的重要標準。“破產法的本質就是一種財產的強制執行制度”。③[美]大衛·G·愛潑斯坦等:《美國破產法》,韓長印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頁。債務人財產在破產程序中被強制拍賣變價,有形資產變成了貨幣符號。債權人在通過債權申報,經債權人會議核查具體的債權數額后,在破產清算程序中得到這些貨幣。因此,破產程序是通過債務人財產的變現,以貨幣償付來滿足債權人權益的,這也就決定了難以被兌換成貨幣的行為禁止令與行為履行令,不可能在破產財產分配程序中符合我國《企業破產法》第114條“破產財產的分配應當以貨幣分配方式進行”的要求。故環保部門命令破產企業停止或清理污染等請求,不能作為環境債權在破產程序中實現。
破產程序中環境債權的發生時間對環境債權實現有較大影響,以企業排污行為的發生時間、違法或違約構成要件的齊備時間或債權人請求權的成立時間作為單一判斷標準均存在片面性,應多標準并舉,方能謹慎判別環境債權的發生時間。首先,應觀察違法或違約的所有要件是否齊備。若要件有所缺失,則判定環境債權的發生時間便無從談起。其次,應關注企業排污行為的結束時間。若污染行為結束于破產申請被受理前,則此債權必不屬于破產申請被受理后發生的環境債權。最后,還需判定債權請求權的成立時間。即使企業污染環境行為發生于破產申請被受理前,若其清理債權或讓人代為清理的時間持續到破產申請被受理后,則該債權仍屬于破產申請被受理后發生的環境債權。
關于環境債權的外延,應承認或有環境債權的存在,并允許預先評估具體的債權數額。《企業破產法》規定破產債權僅能為“人民法院受理破產申請時”存在的債權,間接否決了或有債權在破產法的適用空間,這使得在破產宣告結束許久才發現身體健康受到企業污染行為影響的受害人難有索賠的對象。鑒于環境污染行為的特殊性,應承認或有債權屬于環境債權的一種,允許代表人對未來發生的環境債權進行申報。此外,應當預先確定或有環境債權的數額,便于債權人會議表決與破產財產分配。鑒于環境債權的申報與確認關系人民福祉,其程序應嚴謹并體現民主思想。比如,可以采取“補救調查(RI)與可行性研究(FS)”程序或聽證程序,由專家證人對債權人的請求進行質證并經法院進行確認,最終確定環境債權的最終評估數額。
(三)優化我國破產中環境債權之實現內容
隨著我國環境污染事件的增加和公民環保意識的覺醒,要求在破產程序將環境侵權債權納入優先受償范圍的文獻也呈遞增之勢。①比如李丹萍:《論破產公司環境侵權債權的優先受償性》,《中南林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張劍波:《美國破產企業的環境清理責任及其啟示》,《重慶社會科學》2011年第4期。但是確立環境債權超級優先權的設想值得商榷。破產優先權的立法本意是維護實質正義,依靠向社會弱勢階層或代表社會公共利益的群體傾斜分配資源,使他們在破產財產分配中處于領跑地位,借以維系之前搖搖欲墜的正義天平。如果優先權群體過于臃腫,享有的債權數額過于龐大,則正義的天平反倒會偏向另一端,破產優先權未免矯枉過正。“破產財產分配,對一個破產企業來說是‘最后的晚餐’,但卻不是整個經濟體系的‘最后的晚餐’”。②陳甦:《新破產法應當合理規定債權清償的優先次序》,《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5年2月3日,第3版。破產企業資不抵債,“僧多粥少”的局面意味著必然有債權人要做出犧牲。債權人之間對于破產企業有限資產的博弈屬于“零和游戲”,過多分配給優先權人必然意味著普通債權人可獲份額的減少。國家經濟發展的目的是促使包括社會環境在內的全社會根本利益和長遠利益的共同提升。如果破產優先權的安排導致經濟運行態勢惡化,最終將導致全社會福利的降低。此外,環境債權超級優先權破壞了債權人穩定的投資預期,誘發債務人的道德風險,并且可能增加對企業的監督成本。
“中國的法治建設不僅應有法治思維,更要強調系統思維,惟有如此,才可能促進法律系統各構成部分的協調發展。”③張守文:《論經濟法與憲法的協調發展》,《現代法學》2013年第4期。法律適用者在面對某個具體法律問題時,應該通觀全局,從整體上鳥瞰法律體系的全貌,而不應管中窺豹、眼光狹隘。解決破產程序中環境債權清償的其中一種可行方法是建立破產企業環境保護基金制度。這是通過把“餅”做大(而不是面對有限的破產企業資產池),確保在普通債權人不必讓渡權益的情況下,環境債權仍可得到充分清償。破產企業環境保護基金是由政府和(或)企業貢獻出資金,以便在企業破產時能夠償付環境債權的制度。可以借鑒的是已經在各國廣泛建立的破產企業勞動者保護基金制度。④比利時、加拿大、丹麥、愛爾蘭、冰島、以色列、意大利、挪威、瑞典、瑞士、英國、澳大利亞、捷克、法國、希臘、匈牙利、日本、韓國、盧森堡、荷蘭、波蘭、葡萄牙、斯洛文尼亞、斯洛伐克、西班牙、美國、奧地利、愛沙尼亞、芬蘭、德國等國均建立了勞動者保護基金。保護基金的資金可以來源于企業,也可以來源于政府。前一種途徑的優點是資金來源廣泛,利用企業預繳資金,類似于通過保險對受困企業的環保問題施以援手,但其缺點也頗為明顯,即過多的資金占用可能抑制企業活力,可能產生“劣幣驅逐良幣”的后果。后一種途徑是指資金從國家稅收中提取部分比例,即所有資金完全來源于政府的財政預算。這種運轉方式由于有政府背書,來源穩定可靠,但以社會公眾資金對本該由企業負擔的環境債權“埋單”有失偏頗。至于保護基金的償付條件,允許權利人直接請求保護基金補償最為簡單易行,但這也可能產生欺詐獲賠的風險。設定權利人應當首先向破產企業追償,并向保護基金出示破產企業無法清償證據的前置程序,或許是可以考慮的較為穩妥的選項之一。此外,責任人追索法亦是解決破產程序中環境債權清償的良法。通過追究董事、監事和高級管理人員的責任,可以成功實現企業破產財產的增量,進而實現對環境債權人的適當傾斜。
(四)建構我國破產中環境債權之實現程序
應當建立強制申報與代表人參與申報制度,確保潛在污染受害人能夠在破產企業財產分配殆盡后仍獲得清償的機會。《企業破產法》第8條規定,債務人提出申請的,除了一些基本事項外,還應當提交財產狀況說明、債務清冊、債權清冊、有關財務會計報告、職工安置等情況,這里顯然沒有針對企業環境污染對潛在受害者造成損失的特殊考量。應當在企業申請破產時,強制要求破產企業向法院提交其環境污染及處理情況概覽,并擬定未來環境問題的處置預案。在破產企業被債權人受理的情況下,則應當由破產管理人及時向法院提交上述材料,并受債權人委員會監督。
代表人參與申報的主體應確定為破產管理人。關于破產管理人法律地位的學說主要有特殊代理說(又分為破產企業代理人說、破產債權人代理人說、破產債務人和債權人共同代理人說)、信托關系說、職務說等,通說為財團代表人說。①參見劉沂江、劉誠:《破產管理人地位研究——以破產重整制度為考察視角》,貴州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6-100頁;葉軍:《破產管理人制度理論和實務研究》,中國商務出版社2005年版,第34-97頁。財團代表人說認為破產管理人應當作為破產財團的法定代表人,破產管理人作為破產財團法人代表,享有法律賦予的權利,承擔法律規定的義務。②參見付翠英:《破產企業破產的10大法律難題》,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108-110頁。因此,在破產程序中全面接管企業,對破產企業財產狀況和內部管理事務有較深了解的破產管理人,能夠以較為中立客觀的視角評估或有環境債權。同時,獨立于債權人、債務人的破產管理人亦能夠代表社會公共利益,秉持信義義務,確保環境債權人享有參與破產程序的權利。除了破產法要承認環境債權包括尚未發生的債權外,還應做出以下完善,以充分體現代表人參與申報制度:在環境污染發生時即擬定或有環境債權業已發生;允許破產管理人代表或有債權人;建立破產管理人代表或有債權人的信義義務體系和未能履行代表職責的責任追究機制。
保護債權人的合法利益是破產法最重要的立法宗旨。在破產企業出現環保問題時,對環境債權人的保護成為中心議題。妥善處置破產程序中環境債權的道路上密布荊棘與泥沼,蓋因環境法與破產法的理念分歧嚴重。環境法強調應對造成污染的各相關方施加嚴苛責任,環境法律責任在污染被清理前不得做任何削減。破產法則以免除債務人責任和賦予其再生為主要目的,環境債權大部分情況下僅能得到有限清償。立法的滯后性導致美國破產法對環境債權未有特別安排,美國的判例法體制則確保法院可以適時發展處置環境債權的理論體系。鑒于我國沒有類似美國破產法院般的專門企業破產審理機構,法院的專業性和獨立性等尚待提高,應在我國破產立法中對破產中環境債權的保護作出有力回應,即在債權定義、債權申報以及債權的實現內容與程序上做出有別于其他一般債權的規定,以貫徹《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的“要用嚴格的法律制度保護生態環境,加快建設有效約束開發行為和促進綠色發展……強化生產者環境保護法律責任”以及《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的“完善企業破產制度”的要求。
(責任編輯:陳歷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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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6)02-0143-11
張欽昱,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中國政法大學破產法與企業重組研究中心研究員。
*本文系2015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企業破產中的環境債權研究”(項目編號:15Y JC820078)、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破產重整制度的優化研究”(項目編號:13CFX 099)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