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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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韋伯主義國家觀
——從亨廷頓到米格代爾*
曾 毅
韋伯式國家觀;亨廷頓;米格代爾;強社會—弱國家;國家能力
以官僚制、強國家、合法性為基石的韋伯主義國家觀是政治學經典的國家理論。然而,國內外學者都有將經驗性國家理論哲學化的傾向,卻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韋伯主義國家觀不過是基于歐洲絕對主義國家史的“地方經驗性知識”。二戰后,現代化研究的佼佼者亨廷頓基于后發國家發展的現實,以“普力奪社會”的視角對韋伯式“理想類型”的國家觀提出質疑;進一步的,米格代爾的國家理論將重心放在后殖民國家的社會結構上,提出“社會中的國家”的研究路徑。這些研究都是對基于歐洲早發經驗的韋伯式國家觀的大大拓展和完善,是后發國家歷史和實踐對于政治學理論的補充。
很多看上去屬于政治哲學層面的概念,比如政體,其實是經驗性概念:亞里士多德就是在比較研究158個城邦國家的基礎上而提出其政體類型的。但是,政體研究在中國卻更多的屬于政治哲學的范疇。與政體理論相比較,國家理論更是一個經驗層面的概念,但是在中國學術界,也有將國家理論政治哲學化的趨向。一個典型表現是,不管是分析中國這樣的國家,還是分析其他發展中國家,不分青紅皂白而使用的,就是韋伯的國家概念。國外也不乏這種傾向,比如“回歸國家學派”回歸的就是韋伯的國家理論。近來福山在談論國家興衰秘籍時,也給出“強國家、法治、民主問責”三要素的藥方。然而,問題來了:在很多發展中國家,有國家可“回歸”嗎?強國家在哪里?國家靠得住嗎?
其實,韋伯國家理論的適用性問題,早在20世紀60年代就被亨廷頓的政治發展研究質疑過,20世紀80年代米格代爾的政治發展研究更加做實了這種質疑的正當性。在歷史社會學那里,韋伯的國家概念也被突破,比如曼在《社會權力的來源》中將國家權力區分為專制性權力和基礎性權力,前者相當于韋伯式國家定義;后者則不是韋伯式國家理論的范疇。與此相聯系,近來有國外學者從國家社會關系方法論層面質疑了韋伯式國家觀主導的國家社會關系(即國家對社會的主導),指出事實上很多國家并非如此,換言之是社會影響著國家。[1]
遺憾的是,中國政治學界乃至社會科學界并沒有在意這種反思性研究的價值,還是停留在政治哲學層面引用韋伯的國家理論。本文首先簡要敘述韋伯的國家理論,接著以政治發展研究最有代表性的作者即亨廷頓及其學生米格代爾的代表作為線索,檢驗韋伯主義式國家理論的適用性并對其理論進行拓展。
盡管大家對韋伯的國家理論似乎已經非常熟悉了,但是并不意味著沒有“重述”的必要。人們在引用韋伯的國家理論時,往往引用的是其著名的概念:國家是在特定疆域內的人類共同體,這個共同體在本疆域內成功地壟斷合法的暴力機器;國家被視為應用暴力“權利”的唯一源泉。[2](P731)而國家暴力準備的目的是為了獲得統治別的領土和共同體的政治暴力,因此國家具有暴力潛能,享有專制性權力。
我們要問的是,國家的專制性權力從何而來?國家緣何能合理地存續?這都是韋伯所關心的。
在韋伯看來,“理性的國家是建立在專業官員制度和理性的法律基礎之上的……作為壟斷合法暴力和強制機構的統治團體?!盵2](P730)這段話體現了韋伯式國家理論的三個支點:官僚制、強國家和合法性。其內在的關系是:官僚制是現代國家的基礎;有強大的官僚制才有強國家即壟斷合法暴力的組織;有強國家才最終導致政治統治的一種合法性狀態。
韋伯說現代歐洲國家的基礎有兩個:軍隊和官僚制。韋伯眼中的以官僚制為基礎的現代國家(即理性化統治)就是“在依照章程進行統治的情況下,服從有合法章程的、事務的、非個人的制度和由它所確定的上司——根據他的指令的正式合法性和在他的指令范圍內服從他。”[3](P241)現代國家就是理性化統治,理性化的性質是建立在相信統治者的章程所規定的制度和指令權利的合法性之上。
問題是,有了理性的官僚制、理性的法律和暴力組織,國家的合法性就能自動實現嗎?
韋伯有一個著名的關于類型學的概念即“理想類型”。其實,他所說的政治統治的合法性狀態正是一種“理想類型”或者說國家的“理想狀態”,而國家的“真實狀態”是什么呢?無比熟悉歐洲歷史的韋伯必然知道,他所說的“法理型國家”是從上萬個城邦式國家、封建制狀態走過來的,其間發生了什么?正如吉登斯所言,現代國家是經過暴力與血腥演繹而來;更是梯利總結的“戰爭制造國家,國家發動戰爭”。就在標志著現代民族國家體系誕生的威斯特伐利亞條約簽訂之時,在相當于現代德國的土地上還有上千個封建式城邦國家,最后弱肉強食出一個普魯士,普魯士靠軍國主義擴張為德國。也就是說,從國家的“真實狀態”到國家的理想狀態即“合法性”,是一個漫長的歷史周期。
歐洲國家史告訴我們,經歷了漫長的戰爭而實現了“理性的國家”,即基于官僚制和軍隊而排他性地壟斷了暴力機器,國家享有專制性權力,國家組織程度很高,組織得良好。在某種意義上,這種國家觀是典型的黑格爾式的,即國家是一種普遍現象,而家庭和社會是個體化的特殊現象,國家是市民社會的真理,國家決定社會。這就是從黑格爾到韋伯的一脈相承的德國式由國家主導的國家—社會關系理論。
這種基于歐洲經驗的國家理論能解釋其他國家尤其是后發國家的歷史嗎?應該看到,韋伯這一看法是典型的地方知識,即基于歐洲絕對主義國家的歷史而總結出的一套說法。因為,與歐洲的國家基礎不同,在其他國家,比如古代中國,國家的基礎并不能簡單地說是軍隊和官僚制,儒家思想一直是中國的文化基石。與歐洲國家相比,古代中國的兩個基石則是官僚制和作為官僚制行為準則的儒家思想。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本文要討論的,即:韋伯式的強國家理論能解釋得了二戰之后一系列新興的民族國家嗎?也就是說,在廣大的新興民族國家,有了歐洲式的國家形態,即疆土、人民、政府和主權,但有良好的國家組織嗎?或者說作為國家的政府能否把新興國家有效地組織起來?這是政治發展理論所要致力于回答的。
亨廷頓發現,20世紀50—60年代的美國政治發展理論(或者說現代化研究)只是認為,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差別主要在于經濟發展階段,只要按照美國式制度扶植了發展中國家,即經濟發展了,現代化就實現了。這是典型的韋伯式二分法的社會科學取向,即所謂的“傳統與現代”、“落后與先進”。在亨廷頓看來,西方與非西方國家之間的差別不但體現在經濟方面,更體現在政治發展水平上。而如果按照既有的現代化理論文獻來看,新興國家都處于“發展中”或“現代化之中”,就意味著有了韋伯式國家的形態嗎?這完全是一種“韋伯主義”的移情。“這些論著充滿了只能被冠于‘韋伯主義’的東西:把屬于一個政治體系之假定最高目標的那些特質,誤認為是該政治體系在成長過程中和發揮作用時所表現出來的那些特質?!盵4](P28)
也就是說,韋伯關于強國家的理論是國家發展的一種現代性形態,而很多發展中國家根本建立不起來韋伯式國家,即不存在所謂的“政治現代化”,真實狀態是:“對民主的腐蝕、軍人專制政體和一黨政體比比皆是,而競爭和民主連影子也看不到;政變和叛亂屢屢發生,無國泰民安可言;種族沖突內戰四起,民族一統和國家建設則無人過問;從殖民統治時代繼承下來的行政機構日趨衰朽,獨立斗爭中形成的政治組織贏弱不堪、分崩離析,體制合理化和分權化幾乎是空中樓閣。政治現代化概念中,似乎只有動員和參政這兩點才廣泛適用于‘發展中’的國家。相反,權威合理化、國家完整和機構分權化看起來和現實緣分太小?!盵4](P28)
基于對發展中國家現狀的深刻認識和對西方現代化理論的嚴重不滿,亨廷頓在其著名的《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中開篇第一句話就講道:各國之間最重要的政治分野,不在于它們“統治的形式”(the forms of government),而在于其“統治的程度”(the degree of government)。這句話就是至今也繞不開的“亨廷頓命題”。在亨廷頓那里,政府的首要職能就是統治,不能統治的政府是不道德的?!耙粋€缺乏權威的弱政府是不能履行其職能的,同時它還是一個不道德的政府,就像一個腐敗的法官、一個怯懦的士兵或一個無知的教師是不道德的一樣。在復雜的社會中,人們需要有道德基石的政治制度?!盵4](P22)
對于發展中國家而言,最需要的明明是能把國家組織起來的那種政治力量或者說政治組織,或者說是能集中權力的力量,但政治發展理論為什么偏偏要反對權威、反對集中而倡導最大限度的“小政府”呢?這是美國人的歷史經驗所決定的。對此,亨廷頓的觀察值得引用和深思,不但對本文有重要價值,也是反思民主化理論的重要線索?!懊绹藦奈礊閯撛煲粋€政府而擔憂。這一歷史經驗的差距特別使他們看不到在處于現代化之中的國家里奠定有效權威方面的問題。當一個美國人在考慮政府建設問題時,他的思路不是如何去創造權威和集中權力,而是去如何限制權威和分散權力。如果要他設計一個政府,他馬上會想到要制定一部成文憲法,想到還要有權利法案、三權分立、制約和平衡、聯邦制、定期選舉、黨派競爭——一整套限制政府的絕妙手段。信奉洛克哲學的美國人骨子里便抱有如此強烈的反政府傾向,以至于將政府本身和對政府的限制混為一談。怎樣去設計一個有最大權力和權威的政治體系,美國人沒有現成的答案。他的基本公式就是政府應建立在自由和公正的選舉之上。”[4](P6)
而“在許多——如果不是絕大多數——處于現代化之中的國家里,選舉只會加強那些鬧分裂的并且常常又是反動的社會勢力,瓦解公共權威的結構?!盵4](P6)這一觀察依然適用于今天的許多發展中國家,菲律賓、烏克蘭等都是因為選舉而導致治理無效甚至國家失敗。在非洲,“阿拉伯之春”之后,利比亞陷于部族之爭的內亂之中,敘利亞和伊拉克更是因為教派之爭而永無寧日。
這里,亨廷頓關于現代國家建設的一個重要概念出場了,那就是“社會勢力”。政府為什么不能履行其統治職能?就在于“社會勢力”。什么是社會勢力?“所謂社會勢力指的是種族、宗教、地域、經濟或者社會地位等方面的集團?,F代化在很大程度上會引起社會上各種社會勢力的集聚化和多樣化”。[4](P7)“在任何一個社會勢力復雜且其利害關系縱橫交錯的社會里,如果不能創設與各派社會勢力既有關聯又是獨立存在的政治機構的話,那么,就沒有哪一種社會勢力能夠單獨統治,更不用說形成共同體了?!盵4](P8)因此,對于很多發展中國家而言,“復雜社會共同體的發展水平取決于其自身政治機構的力量和廣度”,[4](P9)但是,在很多發展中國家,“社會勢力強大,政治機構弱小……國家的發展落后于社會的演變?!盵4](P10)至此,“國家能力”概念呼之欲出,同時另一個令人深思的命題出來了,既然沒有公共權威而社會勢力強大,后來熱門的治理理論中強調社會的作用,最終又意味著什么呢?在《民主為什么表現得如此差勁》中,福山反思道,在沒有強國家的前提下,治理理論所強調的社會自主性下的公開透明的參與,到底能否達成人們期許中的合法性?[5](P11-20)
很多發展中國家的“社會勢力”是什么性質或者什么狀態呢?亨廷頓借用柏拉圖的墮落國家、亞里士多德的變態政體即違背了公共利益的憲法和馬基雅維利的腐化國家概念,來形容政治機構弱小的墮落社會:被“各種放縱和暴力、財富和權力的極端不平等、和平和正義的毀壞、野心的惡性膨脹、分裂、無法無天、欺詐和蔑視宗教”所統治。[4](P62)
亨廷頓借用“普力奪社會”來形容這樣的腐化國家。普力奪是英文“禁衛軍”的音譯,言外之意就是私家軍隊,因此普力奪社會就是那些充滿著私人利益(或者說立黨為私)、奉行叢林規則的國家。所有團體都積極介入政治?!斑@種介入不單單是軍隊或任何一種社會團體的癖好,而是整個社會的通病。致使軍隊干預政治的原因同樣也就是勞工、商人、學生、牧師卷入政治的原因。這些原因并不存在于這些團體的性質上,而寓于社會結構之中,特別寓于國家有效政治制度的缺乏或軟弱之中?!盵4](P163)
更可怕的是,或者說作為一種惡性循環,由于政治制度軟弱,卷入政治的各團體之間赤裸裸地對抗,沒有公共利益,只有私人利益,對于如何解決其分歧,沒有政治共識可言,彼此出賣是普力奪社會的家常便飯,比如在菲律賓的政黨政治中改換門庭是常態。
亨廷頓把普力奪社會分為三種類型:寡頭型普力奪社會、激進型普力奪社會和群眾性普力奪社會。在普力奪寡頭統治社會,政治就是個人和家庭集團之間的斗爭;在激進的普力奪社會,政治就是各小圈子之間的斗爭加上制度性和職業團體之間的斗爭;在群眾性普力奪社會,各種社會階級和社會運動主宰一切。現代性政治的到來,即政治參與的范圍擴大,更加劇了普力奪社會的不穩定性。這樣,“在一個既沒有有效的政治機構也沒有能力去發展這些政治機構的社會里,社會和經濟現代化帶來的后果就是政治混亂。”[4](P165)
在政治混亂的社會里,政治機構(即國家)的制度化程度低,政治機構不能獨立于其他社會勢力而存在,也就是說缺乏自主性。“就自主性而言,政治制度化就意味著并非代表某些特定社會團體的政治組織和政治程序的發展……衡量政治機構的自主性,要看它是否有別于其他機構和社會勢力的自身利益和價值。”“缺乏自主性的政治組織和政治程序就是腐敗的。”[4](P16、17)亨廷頓所說的政治機構的自主性,就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流行開來的“國家自主性”。需要注意的是,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政治學是一個“袪除國家”的年代,以各種術語比如政治共同體、政治機構來替代國家,其實質都是一樣的,即國家。
一個連自主性都沒有的國家,如何去統治?更談不上強有力的國家能力,不能統治的國家或者說政府必然是不道德的。這是發展中國家的普遍現象。在這種條件下,“韋伯主義”的國家在發展中國家有多少價值呢?在亨廷頓看來,韋伯主義的國家是觀念中的“理想類型”,而現實中的國家則南轅北轍。亨廷頓的洞見被米格代爾進一步拓展開來,成為20世紀80年代政治發展研究的一道風景。
米格代爾直接給出了一個不同于韋伯的國家的定義:“國家是一個權力場域,其標志是使用暴力和威脅使用暴力,并為以下兩個方面所形塑:(1)一個領土內具有凝聚力和控制力的、代表生活于領土之上的民眾的組織的觀念;(2)國家各個組成部分的實際實踐?!盵6](P16)米格代爾解釋到,觀念上的國家都是一樣的,即起始于絕對主義時期的、20世紀后期席卷了全球的建設現代國家運動,是所有人都追求的一種政治狀態,因而是一種“同質性”概念;但是,實踐中則是“異質化”的,各個國家的實際情況千差萬別。國家的觀念來自韋伯,在那里,國家是一個富有統治力的、經過整合的、自主的實體,它在一定疆域內控制所有規則的制定,或者直接通過其所設機構或者間接依靠向其他權威組織的授權,而制訂某種約束性規則。這種描述大概符合歐洲國家的情形。但是,在很多國家的實踐中,國家人員與機構的常規工作,既可能強化、也可能削弱國家的觀念,在強社會結構中公與私的界限并不清楚,使得國家的實踐呈現碎片化的特征,強國家從何而來?這樣,“國家的實踐”與“國家的觀念”存在著張力,國家是一個與自身相矛盾的實體。[6](P17-23)
相比于亨廷頓對于韋伯主義國家觀的質疑和挑戰,米格代爾的國家理論有了更明確的概念性突破。他說,“要理解不同時空下國家能力的差異,我們必須對國家有更深刻的理解,而不是僅僅滿足于國家是一個政治組織、是在特定疆域內政府的基礎這一概念的界定。”[6](P19-20)這與當時的學術思潮有密切關系。如前,亨廷頓在20世紀60年代寫“統治的程度”時是“祛除國家”的時代,而80年代則是“國家回歸”的潮流,回歸國家學派由此誕生。但是,回歸到什么樣的國家?其中的一個核心概念是國家自主性,問題是,有自主性的國家可以回歸嗎?因此,回歸國家學派依然是韋伯主義的國家觀。比較而言,米格代爾則是沿著亨廷頓的進路,對國家理論的發展作出了實質性貢獻。
米格代爾的突破是建立在亨廷頓的社會結構分析基礎之上的,即“普力奪社會”是無法形成自主性政治機構或者說自主性國家的。也正是因為這種社會結構所造就的無權威化政治,亨廷頓才特別呼喚政治權威的重要性。這樣一個分析路徑對于米格代爾的影響是非常直接的,那就是他提出的“社會中的國家”研究路徑,這直接不同于韋伯主義的國家主導型國家—社會關系研究路徑。研究路徑的突破,即視角的創新,往往意味著觀點的創新或者說新發現的出場:
第一,國家并不總像有時被描述的那樣,宏觀社會變革是個不受約束的原動力,事實上國家時常受到國內社會勢力的嚴重約束,國家自主性、政策傾向、國家領導人的議程,乃至國家的凝聚力,都極大地受到其管理的社會的影響;在國家與社會的互動中,一些隱藏在邊遠地區的小社會組織的社會控制都會極大地限制國家的行動能力。
第二,社會也同時被國家改變著。社會組織以及社會結構,在整體上被國家帶來的機會和障礙改變著,同時也被其他社會組織和世界經濟的開放和限制所影響。[6](P58)
后發國家和早發國家的“國家”不同之處在于,在西方,權力中心控制著現代國家公民的大多數行為,而這一國家是作為一種整體存在于社會之上的;而在未經社會革命的很多后發國家,國家領導人在追求國家強勢地位時,面對來自酋長、地主、老板、富農、部落首領等“強人”的勢力,他們通過各種社會組織的抵制所形成的難以逾越的障礙,往往使國家顯得無能為力。[7](P32、35)結果,“國家正如投入小池塘的巨石,它們在池塘的每個角落都泛起漣漪,卻抓不到一條小魚?!盵7](P9)都被稱為“國家”——“國家的外殼可能相像,但內在的東西卻驚人地不同?!盵7](序言P3)
這些結論來自米格代爾對5個國家的案例研究。從塞拉利昂到以色列構成了由弱到強的國家能力光譜的兩端,而墨西哥、印度與埃及則處在兩個端點的中間。比如,塞拉利昂的碎片化狀況被描述為“像由兩百個地位相似的、獨立的酋長領地組成的。這些領地都自成體系,形成獨立王國?!盵7](P128)英國統治者自身的分歧也加劇了這種沖突,事實上,身處塞拉利昂的英國官員與身處倫敦的英國官員之間、英國官員與商人之間的利益分歧都擴大了殖民地塞拉利昂的碎片化社會。到了1961年塞拉利昂獨立時,國民被分為18個不同的種族群體。塞拉利昂這個新國家由此面臨著最基本的挑戰:認同共識。對獨立國家的民眾來說,認同哪個部落、認同哪個族群,都是撲朔迷離變動不居的。而這種局面則是由19世紀末20世紀初殖民者對不同部落、語言群體、種族群體進行選擇性支持形成的。塞拉利昂國家的脆弱表現在對民眾和資源的動員能力上,甚至連人民黨都需要依賴酋長,而這些都源于其自殖民時期就已有之的高度碎片化社會結構。[7](P102-147)
作為發展中國家的研究者,米格代爾特別關注社會結構對于國家的約束力。在很多發展中國家,在傳統時期,本來就是部落狀或者封建制的割據化,各自為政,而殖民者的進入則加劇了這一碎片化傾向?!爸趁裾叩姆侄沃邔⒋罅啃碌馁Y源引入了地方領導者手中,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財富和武力,這使得他們強化了提供給其追隨者的生存策略?!盵6](P69)這一描述讓我們想到中國北洋軍閥時期,各大軍閥爭相取得不同的帝國主義國家的軍事和財政援助,以在軍閥割據中拔得頭籌。應該說,在這一時期,作為國家符號的“中華民國”只是象征性地存在,其對于各路軍閥沒有任何約束力。今日之非洲的很多國家,依然處于類似軍閥割據狀態。一方面,國家領導人時常受到軍事政變的威脅,另一方面,在地方,各地的強人繼續為其村莊、族群提供多種生存策略,中央政府沒有渠道匯集公眾的支持,公眾也沒有任何動力去支持國家。國家因此而陷于矛盾的境地。國家需要軍隊乃至強人的支持,因而不得不倚重他們并建設這些機構,但這些機構或強人實力的增強又會威脅著統治者。
處于困境中的統治者不得不實行一種被稱為“生存政治”的策略,以達成國內權力平衡。與此相對應,在地方政治中,各種勢力相互妥協,國家規則被對沖掉,形成了事實上的“俘獲型國家”。結果,建造可以有效實施規則和政策的有凝聚力的國家在充斥著碎片化的社會控制的社會結構中并不那么可行。如果國家不能進行動員,那么國家領導者推行改革計劃的能力或者協調那些明顯獨立于其他權力中心的國家機構的能力仍會受到約束。在這種國家,是典型的“強社會”中的“弱國家”,社會結構限制了很多發展中國家的行動能力,碎片化社會中的國家更傾向于維持一個妥協的舞臺,而不是引導公共變革的資源。
在“祛除國家”的20世紀60年代,亨廷頓沒有使用“國家”一詞,正如戴維·伊斯頓等人使用“政治系統”代替“國家”,亨廷頓使用最多的是“政治機構”來代替“國家”,然而,他讓公共權威重返學術舞臺的中央,因此帶來了“回歸國家”的潮流。在米格代爾看來,“沒有哪部著作能超越亨廷頓對比較政治學領域國家研究所產生的影響。”[6](P253)
沿著亨廷頓的思想,即普力奪社會所導致的不穩定、低制度化事實上的“弱國家”,米格代爾的“社會中的國家”路徑,發現了“強社會中的弱國家”,從而一舉改寫了西方自黑格爾以來的國家中心主義傳統,把西方“學術界從過去那種認為第三世界的未來會重復西方歷史進程的觀念中解放了出來。”[6](P228)
但是,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公民社會為核心的治理理論登上歷史的舞臺,強調“強社會中的弱國家”。這樣的設計意味著什么呢?只能使那些原本就缺乏向心力的后發國家的社會更加碎片化,國家更加弱化。因此,治理理論的適用性需要得到補充,社會有效治理的前提性議題是國家建設,對許多缺乏國家自主性的后發國家尤其如此。例如,即使一些“公民組織”如埃及的穆兄會在“阿拉伯之春”中贏了,結果并不是人們期許中的自由民主圖景;在非洲大陸、大中東地區、中亞,最迫切的問題依然是國家建設而不是民主化。對此,曾經提出“歷史終結論”的福山又回到亨廷頓那里,強調最重要的是“統治程度”,強調“強國家、法治、民主問責”。然而,與“回歸國家學派”背后的問題一樣,“強國家”從何而來?在“強社會”中很難有“強國家”。進而,福山又開始反思,在無強國家的前提下,治理理論中的公民參與到底意味著什么?他說,“國際機構就如何追求良治而達成了一些共識,諸如參與式預算(即社會公眾能參與決定部分預算決策的協商機制)、開放的政府伙伴關系(即鼓勵透明有效、負責任的治理)以及全球數不勝數的組織所提出的政府透明化計劃。”這些計劃的背后理論是,公民參與會推動政府的透明度和責任制。福山反思道,問題是還沒有經驗證明歷史上或當下的高效政府產生于這種途徑,也沒有經驗證明非政府組織的作用能產生善治的政府;相反,大量的經驗是,比如中國、日本、德國、法國以及丹麥,只有強國家的前提下才有高效的政府。[5](P11-20)
治理理論強調民間組織的重要性,以公民參與推動國家轉型,這是一種美國經驗的投射,是另一種“韋伯主義的移情”。然而,對于美國來說的公共政策取向,放之后發國家可能就會成為一種治國方案選項。那么,作為一種治國方案,我們需要嚴謹的為治理理論所強調的社會中心論加入一個前提——那就是完善的國家建設。畢竟,斷章取義、盲人摸象是許多后發國家現代化道路設計上容易犯的戰略性失誤。
基于歐洲歷史發展的韋伯式國家觀是一種地方性知識,從亨廷頓到米格代爾的政治發展研究則為國家理論注入了后發國家的新鮮血液。政治學是國家治理之學問。政治學理論亟需來自發展中國家經驗的補充。理論的完善對于實踐是至關重要的:對于許多后發國家(特別是殖民地國家),在沒有強國家、社會高度碎片化的國情下,國家向何處去?第三波及第四波民主化的事實告訴我們,雖然或許實現了期許中的民主形式,但“不能治理的民主政治”最終會傷害民主的合法性。這也是福山最終回到其老師亨廷頓那里的原因。在大多數發展中國家,政治的發展未能跟上社會的發展;而只有同時具備好的政治發展(即強國家),好的社會發展(比如被動員起來而要求參與政治的社會),才能達成一個相對良善的治理局面。
[1] 杰弗里·塞勒斯.超越韋伯式國家的國家一社會關系[J].國際社會科學雜志(中文版),2014,(3).
[2] 韋伯.經濟與社會[M].下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3] 韋伯.經濟與社會[M].上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4] 亨廷頓.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M].王冠華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5] Francis Fukuyama.Why Is Democracy Perfor-ming So Poorly?[J].Journal of Democracy, Volume 26, Number 1, January 2015.
[6] 米格代爾.社會中的國家:國家與社會如何相互改變與相互構成[M].李楊,郭一聰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
[7] 米格代爾.強社會與弱國家:第三世界的國家社會關系及國家能力[M].張長東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
[責任編輯 劉蔚然]
Beyond the Weber’s View of State ——From Huntington to Migdal
Zeng Yi
(Party Building Department, Party School of the Central Committee of CPC, Beijing 100091)
Weber’s view of state; Huntington; Migdal; strong society weak state; state power
The Weber’s view of state theory is the classical state theory of political science, which is based on the bureaucratic system, the strong country and the legitimacy. Domestic and foreign scholars have the tendency of transforming the empirical state theory into a philosophy, but they have ignored such a fact: Weber’s view of state is only the “local empirical knowledge” based on European absolutism national history. After World War II Huntington based on the reality of post-developed countries has questioned Weber’s “ideal type” state view. furthermore, Migdal’s theory of state focuses on the social structure of the post colonial countries, and put forward the research path of “the state in society”. These studies have largely expanded and improved the early European experience of the Weber-type state view, which is a complement to the theory of political science by the history and practice of the post-developed countries.
* 本文系筆者主持的2016年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以國家治理為范式的中國特色政治學話語體系構建研究”(項目號:16CZZ003)的階段性成果。
曾毅,中共中央黨校黨建部講師(北京10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