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林
導讀:“快樂嗎”有時是個假問題。家中需要主張精益求精的“琴童職業(yè)倫理”,讓日常練習逐漸成為無外部報酬的工作;體驗到“忘我”的時候,快樂已經(jīng)不期而至。
有的家長對別人家的孩子長期刻苦地練習很是好奇:怎么做到的?
請先做道選擇題。您認為:音樂學習中的日常練習是什么?
A.有外部回報的工作;B.有內在回報的工作;C.玩耍互動;D.休閑
說不定有人選C或D,甚至期待每日練習能像玩電子游戲一樣讓孩子上癮。這有點類似“如果橘子像蘋果那樣”的假想,實際意義不大,因為橘子和蘋果本質上是兩種東西(雖有共同之處),假使橘子很像蘋果,橘子和它帶來的結果(例如視覺、味覺等)就不復存在了。類似地,玩耍和工作本質上是兩件事情,假使把工作真的變成玩耍,工作帶來的結果就全部消失了。這么說,并不排除日常練習在一定范圍內和程度上可以趣味化。
如果選A,用各種獎勵去刺激兒童“不怕苦”,短期有效,長期無效,甚至是反效果。作家F·S·菲茨杰拉德有句話:“使一個人工作,你就要在他眼前舉著黃金的觀點是個腫瘤,不是公理。長久以來,我們都這么干,以至于忘了還有其他的辦法。”
其他的辦法是什么?我建議家長和孩子回到選項B,把日常練習當成無外部報酬的工作,從工作本身尋找樂趣和回報。哲學家伏爾泰有句話:“工作常為快樂之源(Labor is often the father of pleasure)”,工作本身就提供了內在動機。
上面的問題涉及快樂的3種定義和相應的獲取手段:實際獲利、忘我工作、娛樂(釋放壓力,獲得生理愉悅和滿足)。
有的家長對音樂學習的娛樂性質比較看重,他們腦中深藏“學習是苦的”的想法,有意無意地就被孩子拷貝走了。有的家長忘了:(1)娛樂是必要的,但人生的主要部分是工作,娛樂是為了更好地工作;(2)學習、工作具有內在回報。他們也常常滿足于現(xiàn)狀,缺乏事業(yè)進取心。
我主張在家庭生活中滲入喜愛勞動、精益求精的做事態(tài)度。對初學琴的低齡孩子取得的進步,大人給予充分肯定之后可以說:“好了要更好。一直好下去,才是真好。眼前剛好一點,不能算是好。一天‘表現(xiàn)好’不算什么,爭取一周、一個月、一年里都表現(xiàn)好。”
有人認為孩子的天性是快樂的,約束(管理)他們,他們就不快樂了,因此主張順其自然。
需要澄清的是,“順其自然”指的是按照自然規(guī)律去行動,而不是撒手不管。漢語的“四字格”經(jīng)常略去一些信息。在某些語境里,“順其自然”的完整意義是“我們順其自然而行動(管理)”,或“在行動(管理)中我們要順其自然”。如果丟棄“我們”“行動”“管理”,所謂的“順其自然”就成了懶漢的口號,成了“不作為”。
關鍵是,若撒手不管,孩子天性中的懶惰的那部分就會戰(zhàn)勝他們喜愛探索和學習的那部分,他們會成為“爆米花孩子”——專門找軟(容易)的事情做,總是避開硬疙瘩(困阻)。
許多專業(yè)領域里都有類似的情況:從業(yè)人員多,頂尖高手少。大多數(shù)人忍受不了長期艱苦的勞動,不尋求或受困于條件難以尋求“精益求精”。同樣,少數(shù)人短時間內可能快樂地學音樂,多數(shù)人在長時間內很難。對于職業(yè)音樂家,音樂經(jīng)常意味著責任和忘我,而非快樂。
假設有兩種極端的典型——快樂學習者和痛苦學習者。前者的目標設置合理,并且靈活調整目標,在工作中根據(jù)實際情況自行設定新目標(這一點很重要),高度專注,享受過程,忘卻自我;相反,后者的目標設置有問題(常常是過高過大),長期焦慮,患得患失,關注點經(jīng)常是“自我”,自我評價忽高忽低。
快樂學習者是“問題解決者”,經(jīng)常給人“辦法很多”的感覺。他們在新情況面前持有樂觀的預期,情緒反應較少,甚至一點兒沒有。有時,這種異常的自信和冷靜讓人驚訝,甚至讓人覺得缺少“人味”,其實很正常:快樂學習者是“以任務為中心、以改進為目的”的思考者和行動者,而非“自我中心”、耽于個人情緒和個人得失的人。他們作為旁觀者分析自己的所謂“錯誤”,很早(也許從嬰幼兒時代起)就把自己作為客觀世界的一部分而冷靜觀察,對此已經(jīng)輕車熟路。
反觀典型的“痛苦學習者”,他們經(jīng)常較為情緒化。“我怎么又錯了?”“我是不是很笨啊?”“我真蠢,自賞耳光一個!”原來,“對與錯”“聰明與笨蛋”“有或沒有面子”“有或沒有成功的希望”等等,那些二分法,就像一個個非黑即白的框框,把他們的腦袋牢牢框住。這些原本和學習無關的東西,讓他們自我批評、自我懷疑、自責、對自己發(fā)怒。他們成了深陷認知失調的沼澤而無法開赴主戰(zhàn)場的士兵,有時就索性做了逃兵——放棄了學習。作為家長,我們當然不能參與這種制造痛苦的過程。一定要非常謹慎地避開二分法,不論斷孩子。
一項大任務被分解為多個小任務去執(zhí)行的時候,“任務分解是否合理”“改進策略是否恰當”“工作效率高不高”“是否得到積極回饋”等等,應該是工作者優(yōu)先考慮的問題。
現(xiàn)在有個問題:忘我工作,還會快樂嗎?答案是肯定的:忘我的工作者也可能沒有完全“忘我”,他們在小任務的間隔中,在整個大任務的過程中,仍存在“自我”,仍有快樂體驗(請參看本刊2016年第1期《學音樂會快樂嗎?——心流理論的提示》一文)。例如,他們有樂觀的預期;他們回顧任務的時候做出積極的自我評價(當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做到了原先看似不可能的事,會覺得非常快樂);他們用幽默處理意外事件,用自我解嘲應對失敗和挫折,但不傷害自己的自尊等等。
最后,讓我們再次拷問一下—談論每日練習的時候,“你快樂嗎”是不是一個真問題?
也許,提出這個問題本身就在暗示:學習者(即孩子)個人的主觀感受是重要的。它確實重要,因為它關系到任務的完成。但是,如果我們更關注發(fā)展,把學習者看成是任務的有機組成部分之一,那么,學習者的個人情緒體驗的重要性就相對下降了,某些情境里(例如上文提到的,在小任務的執(zhí)行中),“你快樂嗎”甚至無關緊要。換言之,快樂體驗的目標從屬于“獲得發(fā)展”的全局性目標。
回到開頭的那個問題——為何有的孩子能長期堅持每日練習?答案之一:因為他們把練習當作工作,并在其中忘記了快樂。日常練習中,孩子出現(xiàn)情緒波動的時候,家長可以使用撫慰和積極暗示的語言進行干預,但更要設法把自己和孩子一時一地的情緒體驗懸置起來,優(yōu)先關注問題的解決,避免陷入情緒的泥沼。我們的行動策略之一是“棄而取之”——通過放棄對“是否快樂”的關注,增加獲得快樂的幾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