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下一站記得疼自己

豬小淺

漫長的青春期里，我一度有些嫌棄我媽。

第一次有這種強烈的感覺，是我在讀初二。那年，身邊的同學都買了復讀機。我家剛買新房，所以買復讀機這件事，我提都不敢提。有一天，我媽看到我的成績單后，朝我嚷：“你在學校都干嗎啦？英語考這么差。”我也不舒服：“你以為我想這樣啊！他們都有復讀機，就我買不起，英語能考好嗎？”我沒想到，第二天，我媽拿著復讀機來學校找我。在這之前，我總是找各種理由讓我爸參加家長會。所以，幾乎沒人知道，我有個看起來苦大仇深的媽媽。我努力維護的那點驕傲，在那個下午前功盡棄。

那天，我媽穿件洗得發白的舊襯衫，褲子是幾年前的款式。她隨便捋一把頭發盤到腦后，站在教室門口，扯著嗓子喊我的名字。我能感覺到，同學們看我的眼神滿是詫異。十幾歲的年紀，有著驕傲的虛榮心，這是我第一次，為有這樣一個媽媽而感到汗顏。

后來，我爸告訴我，買復讀機的錢，是我媽求了店長很久才預支到工資。她全部的心思都在我和我爸身上，可悲的是，我們常常不領情。有時，我爸感慨地說，你媽當年不是這樣的。

我媽當年確實不是這樣的，那時她是小城一枝花。從我媽身上，你會看到，生活是怎樣讓貌美如花的姑娘變成了小婦人。那時，追我媽的小伙子排成隊，她唯獨看上我爸。我爸除了人很好，其他條件一般，家里窮得叮當響，可我媽硬是非君不嫁。婚后，在我媽的努力打理下，我們的家漸漸有了起色。

從我記事起，我媽對自己很吝嗇。她穿十幾元的衣服，而給我爸從頭到腳添置的行頭，全都出自小城的專賣店。用她的話說，男人出去，衣服是面子。可我媽不知道，其實除了衣服，男人出去，愛人也是他們的面子。我爸單位組織活動，他能不帶家屬就堅決不帶。不是我爸薄情寡義，我理解他。就像我，總是拉著我爸參加家長會。潛意識地，我倆都有一點嫌棄我媽。盡管我們知道，這是多么不應該。而我媽全然不知，只顧著照顧我們。就這樣，我媽由當年的小城一枝花變成市井女人。可怕的是，對于這樣的變化，她心安理得且理直氣壯。是啊，誰能責備為家庭、孩子全心付出的女人呢？所以，她是偉大的。只是，一段和諧的家庭關系里，絕不是一方一味地付出，便能給幸福加分。相反，一方愛得太多愛得太滿，反而讓另一方想要逃離。

我結婚、懷孕后，她每天下班趕到我家，幫我做家務，給我熬粥，搭配一日三餐的伙食。老公過意不去，找了保姆幫忙。我媽二話不說，就辭退了人家。晚上，我們坐在客廳看電視。我媽不是在廚房煲湯，就是在擦地板。看她忙個不停，我和老公連看電視都覺得不安。有時，我看不下去，忍不住說她幾句。但看到她那副受傷的表情，我覺得很心疼。

我媽沒有錯，她只是不知道愛自己。可我怎么也沒想到，有一天，我爸會跟我媽提離婚。那一年，我爸五十五歲，我媽五十二歲。我媽完全沒當回事，照樣沒日沒夜地打理這個家，直到我爸讓我來做她的思想工作，她才停下手中的活，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他憑什么離婚，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也不確定我爸的這個方法到底奏不奏效。那天，我爸找到我，說：“你知道嗎？這些年，我過得一點都不快樂。那時，我總是想，我是因為有你媽，才有今天，我當然不能離開她。可那天晚上，她勞累過度，對我數落不停，我突然想，也許只有離婚這種方式，才能徹底改變她。”

最后，我爸我媽沒有離掉，因為我奶奶以她在這個家的權威阻止了事情的發生。但這件事，差點將我媽擊垮。這是她結婚三十多年來，第一次停下來重新梳理自己的人生。

一天晚上，我去找她。在廣場舞隊伍里，我看到了她，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輕松愉悅的表情。我想對她說，媽媽，下一站，請你一直這樣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