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菁
(蘇州科技大學音樂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吳地民間舞蹈研究*
陳 菁
(蘇州科技大學音樂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中國古代詩、樂、舞同源,舞蹈藝術具有悠久的文化歷史。吳地民間舞蹈,成長于富饒的江浙一帶,帶有鮮明的地域特色。流傳下來的吳地民間舞蹈數量繁多,其中不乏大眾喜聞樂見的佳作,反映了吳地人民的生產、生活觀念。其中的民俗主題、宗教主題、功利主題,則是較有代表性的主題內容。對吳地民間舞蹈主題的辨析,有助于理解吳地的歷史文化傳承與民間舞蹈藝術的開發。
吳地;民間舞蹈;主題內容
中國古代詩、樂、舞三位一體,共同構成了燦爛的先秦文藝?!蹲髠鳌酚涊d了魯襄公二十九年,吳國公子季札于魯國觀賞樂舞并發表相關評論的文字,這是傳世最早的一篇樂舞評論文獻。不是對詩歌樂舞有足夠的了解,以及優秀的文藝修養,是絕不能做出如此精辟的論斷的,由此可見,季扎及其所處的吳地詩歌、音樂以及舞蹈應有相當之成就。自居易曾云:“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保ā稇浗稀罚┯涗浟藚堑匚璧傅镊攘?。隋、唐以來,即有“天下大計,俯仰東南”、“蘇(州)湖(州)熟,天下足”之說,蘇南以其富饒的物產、秀甲天下的才士佳人,長期成為經濟以及文化的中心,蘇南民間舞蹈也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滋養起來的。
清代吳錫麟曾記載:“秧歌,南宋燈宵之村田樂也。所扮有耍和尚、耍公子、打花鼓、拉花姊、田公、漁婦、裝態貨郎、雜沓燈術,以得觀者之笑?!雹偾孱櫟撘灿涊d道:“行春之儀:附郭縣官,督委坊甲,裝扮社伙,如《觀音朝山》、《昭君出塞》、《學士登瀛》、《張仙打彈》、《西施采蓮》之類,各色種種。國初猶以優伶、官妓為之。今皆乞兒祗應。故事:先立春一日,郡守率僚屬,迎春婁門外柳仙堂,鳴騶清路,盛設羽儀,前列社伙,殿以春牛,觀者如市。”②由吳錫麟之記載如在目前,可知清代秧歌之類舞蹈表演應當十分豐富,扮演的角色也十分多樣。從顧祿所言還可以知道至遲到清中葉,“乞兒”已經取代傳統的優伶、官妓成為表演的主力。至此,舞蹈的民間性也愈加鞏固起來。
《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江蘇卷》通過普查,列出了《全國民族民間舞蹈調查表》的江蘇部分。③民間舞蹈一如其他藝術門類:即運用本領域的藝術語言,將人類生活以生動、富有藝術感的形象反映出來,并且以表達人類群眾思想感情為根本目的。據此則任何藝術形態,都會受到其所處的社會及意識形態環境的影響。因此,江蘇特定的歷史文化與人文環境,孕育了富有本省特色的民間舞蹈,而通過對相關舞蹈資料的爬梳,便可發掘出蘇南民間舞蹈的內容特點。
習俗指在一定時間與區域內流行的普適文化,或由官方推行,或從民間自發形成,均可在一方傳播開來。蘇南地區的人民,在勞動生產與社會生活實踐中,也形成了本地域的集體意識。這樣的習俗,就包含了一方人民的共同心理,并以獨特的情感表現方式表現出來。
民間節令、習俗因為被普遍接受,并且具有慶祝的需要,便成為滋生民間藝術活動的富饒土壤,許多民間舞蹈也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產生的。勞動人民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總既結出節氣、時令等生產經驗,面對無法掌握的自然現象,也創造出相應的神祗、傳說,以表達自己的思考、寄托自己的理想、希望,并且通過盛大的民俗藝術活動表現出來。蘇南地區從產生文明以來即將農業作為根本,而農業文明一方面主要依靠生產者勤勞生產、精耕細作,另一方面也依賴于風調雨順的自然環境,因此從文明產生之初,農民們就開始祈禱“五谷豐登”和“六畜興旺”,社祭即為顯例。社祭即祭祀土地神,在奴隸社會產生之前就已經流傳開來,從其祭祀對象為土地神,就可以知道農耕文明在蘇南土地上的地位。一年歲終的十二月份,又有臘祭,從事農業生產的老百姓也主要是祭祀與農業有關的神明。
《禮記·雜記下》載:“子貢觀于臘??鬃釉唬骸n也樂乎?’對曰:‘一國之人皆若狂,賜未知其樂也?!彪m然子貢對于臘祭并無特殊的欣喜,但一國之人皆歡欣鼓舞,可見臘祭對于尋常百姓的重要性。而對“狂”和“喜”的理解,無外乎勞動人民對于征服自然的喜悅與期待。上元燈節,是盛行于蘇南的重要節日慶典,因為處于年后,勞動生產還尚未開始,逸于耕作的百姓“凡神所棲舍,具威儀、簫鼓、雜劇迎之,日‘會’。優伶伎樂,粉墨綺縞,角抵魚龍之屬,繽紛陸離,靡不畢陳?!s劇則《虎牢關》、《曲江池》、《楚霸王》、《單刀會》、《游赤壁》、《劉知遠》、《水晶宮》、《勸農丞》、《樂桑娘》、《三顧草廬》、《三仙慶壽》。”(載明王樨登《吳社篇》)從上引文字可見上元燈節的主要目的是娛神,其表演形式已較豐富,由“粉墨綺縞”可知其扮相已經比較考究,雜劇作品至豐富則尤見其表演歷史悠久,這類節令性的民俗活動,有著深厚的群眾基礎,并結合著勞動人民的智慧不斷修繕。在眾多的藝術表演中,民間舞蹈以其豐富的表現力,占有者重要的地位,而文獻的留存則至今仍為我們了解先民的藝術活動,保留著閱讀的可能。
清道光年間的學人袁學瀾在其著作《吳郡新年雜詠》,就記錄了相當豐富的吳地藝術活動情況,其《跳舞燈行》一詩的序言云:“城鄉新歲,爭集社伙,扮演馬燈、雜劇,繼以龍燈,傾飛捷舞,星流雷焰,輿猛將神循行巷陌,以驅疫瘸,名‘青夜會’,年時豐穩?!笨梢?,在新歲時節,社戲之事十分火熱,馬燈、雜劇、龍燈、舞蹈、雜技競相登場,而其動機則在于“驅疫瘸”、祈禱“年時豐穩”。
再如《跳灶王詞》序言:“吳中以臘月朔日行儺,市井乞兒,結隊扮灶公灶婆,或以敝袍涂抹變相,裝成鬼判、鐘馗沿門跳舞?!笔芯騼簩こr間,想必并不招人待見,而臘月十五這天,卻要粉墨登場,以“鬼判”、“鐘馗”之身段,沿門跳舞,可能也以之乞食,亦不遭人唾棄。再如江南至今仍流傳的《春牛舞》,袁著《行春詞》中就有這樣的記載:“亭舁勾芒出勸耕,青陽歌緩青幡擢。優伶妝點《田家樂》,喧鬧爭看打春牛?!标P于馬燈,袁著中有《馬燈詞》:“幡開鬣怒火城圍,一珠紅滾不離首。驪黃騮駱陣馬多,后者赤評前青騾。”
從這些描述可以習俗節令與民間歌舞的密切聯系。在娛神的原始動機之下,富于智慧的百姓,將此類音樂與舞蹈固定為專門的表演節目,代際相承,以至在扮相、樂器等方面都有突出的成就。在漫長的發展過程中,民間舞蹈藝術與其他藝術門類相互滲透、相互交融,形成了越來越豐富的表演形式。
蘇南民間舞與宗教的聯系也不容忽視。在原始社會生產力水平異常低下的背景下,神明主宰世界的觀念無疑會被普遍接受,如何娛神就成了生產中的重要環節。舞蹈夸張的表現力就與神秘性結合起來,被視為與神明溝通的最佳方式,反映著原始先民的精神世界。
《葛天氏之樂》載:“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闕: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建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禽獸之極”,記錄了上古葛天氏操牛尾以蹈,敬天禮神祈求農業生產順利的行為。有關上古舞蹈與宗教的關系的記錄不一而足。美國社會學家摩爾根,考察美洲印弟安部落社會的舞蹈后得出了與我們相似的結論,“舞蹈是美洲土著的一種敬神儀式,也是各種宗教慶典中的一項節目?!雹茏诮瘫尘跋碌拿耖g舞蹈,以想象曲折地反映著人類自身及其與自然的種種關系。
佛教舞蹈在做佛事活動時展示得最為充分,“絲綢之路上的克孜爾石窟、敦煌莫高窟、榆林窟等大量石窟寺里仍潴留著當年精美的樂舞石雕與壁畫,凡此種種,均是宗教舞蹈的遺存?!雹莸澜桃蚱涿撎ビ谖湫g,在舞蹈內容上,與驅鬼祭神有密切聯系。而勞動人民在生產實踐中,還存在廣泛地造神運動,人們為了紀念英雄,常常把他們奉為神,作為長期祭祀的對象。如南通的《跳馬俠》祭祀“都天王爺”,歷來都傳其為唐代名將張巡。張巡死守雎陽,抗擊安史叛軍,保障了使得江淮地區免于罹難,他自己卻因兵盡糧絕而殉國。當地老百姓為了紀念他,就為其立廟,并將燒“馬俠香”、跳馬俠舞的形式固定下來,以祭祀其功業。揚州的《花香鼓》祭祀的“娘娘”神,據傳為揚州高郵汜水巷的陳二姑。她因世家子弟的欺凌而冤死,佛教善而因果輪回的思想,使得人們相信善良的人積福以成仙成神的信念,陳二姑就被塑造成娘娘神,并在她的身上寄寓“送子”、“送財”、掃盡人間不平的愿望,《花香鼓》這個舞蹈也就因祭祀娘娘固定下來。
這類附著宗教意識信仰的舞蹈,一方面反映了先民以宗教解釋困境的懦弱。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先民的渴望去除壓迫,尋找精神皈依的寄托。他們借造神、祭神、娛神,申述著各自的心聲、愿望、期盼,以神明的標準規范世間的秩序,希望過上富足的生活。這類宗教舞蹈藝術價值正在被挖掘,而舞蹈對于世態人心的昭示,也同樣值得我們關注。
除了民俗、宗教這兩類與生產“隔著一層”的主題,鮮明的功利性,則更為直觀地反映民間舞蹈與生產、生活的直接聯系。
民間舞蹈的產生從來都不是與單純的娛樂劃等號的,民間舞蹈是一定的政治和經濟形態的反映,例如,吳地民間舞動中的漁籃、漁舟、荷花、河蚌、舟船、搖櫓等元素,都直接反映了吳地的水鄉特色,這類舞蹈反映了吳地的風俗習慣于生產特色,表達著水鄉人民的殷切期盼——水產豐足,水面平靜,天下太平等。表達著非常直接的功利性目的。吳地的采茶舞也是門類繁多,《采茶燈》、《茶花擔》、《茶箱》、《茶山會》、《茶盤舞》不一而足,而茶舞的產生與茶區則直接關聯。
階級之間巨大的審美差異與階級意識,同樣會讓藝術的解讀大相徑庭,民間舞蹈深刻地反映著階級傾向性這一功利主題。例如,《浪子游春》中的浪子乃由《西廂記》中的張生化出,他以一介平民計退賊兵,迎娶富家小姐,反映平民直指封建禮教和統治階級,苛求平等婚姻的愿望。鐘馗、判官、幡神這類陰間之神,面目雖然猙獰,但卻以其執掌公平的身份,得到老百姓的愛護。
封建統治階級則同樣利用民間舞蹈,加以粉飾天下太平。清代康熙、乾隆二帝南巡時,文獻記載地方以大放花燈,表演地方歌舞的方式,點綴升平,謀取帝王的可定??滴醵晷钅涎矔r,巧遇元宵佳節,其御駕所過沿途都是燈船、戲船,船內表演,各顯其能。途徑揚州,地方上曾表演“太平擊壤之劇”,實際就是“迎駕秧歌”,內含節目如《竹馬》、《青獅舞》、《鸞鳳和鳴》、《彩球》、《狀元游街》、《花神走陣》、《五子奪魁》等,從其標題就可知道,這是當地藝人歌頌圣駕、博取好感的作品,其中的不少作品至今仍是當地的重要節目。
老百姓以民間舞蹈傳遞豐收的喜悅、寄予豐產的愿望,編織美好的故事表達自身的愿望,統治階級一方面以民間舞蹈粉飾太平,同時也提供農閑時的百姓娛樂、發泄的方式,雖是功利性目的,卻也為國家的穩定提供重要的保障。
吳地舞蹈是吳地人民在長期生產時間中,以人類共同的智慧形成的,深刻地反映了吳地人民的世界觀,有著強大的藝術張力與思想價值。當然,吳地舞蹈由于生長于民間,缺少文人的廣泛參與,包含著封建社會的愚昧思想,其從產生伊始就沾染著各種民間習性,但民間舞蹈也最真切得記錄著吳地的真實生產生活過程,無疑是當地文化的活化石。如何披沙揀金、浪里淘沙,發掘其中的文化價值,才是研究者的當務之急?!?/p>
注釋:
① 中華舞蹈志·江蘇卷.學林出版社,2014:6-7.
② 中國民間音樂.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36.
③ 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中國舞蹈出版社,1988:14.
④ 摩爾根.古代社會.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81.
⑤ 華筠.話說中國舞蹈.光明網.
江蘇省2015年度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蘇南民間舞蹈形態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2015SJB557)
陳菁(1978-),女,蘇州科技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民族民間舞蹈、中國傳統音樂。